莫言獲得2012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很多普通讀者們卻不認識這位獲得“世界作家”頭銜的人。原因或許很多,但跟同時代的中國優秀作家相比,莫言有的是天馬行空式的離奇想象,魔幻現實主義式的怪誕;雖然同樣講述中國鄉村和歷史故事,但講法“西方化”了些。從“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這一諾獎評獎詞里可以體會到,莫言小說世界是一個關涉中國民間社會、近現代歷史和當代社會等多重世界的交集。雖然從現實主義的書寫角度看,“高密東北鄉”與“魯鎮”“湘西”世界一樣,具有一種藝術世界的完整性;但從一種新意義上說,莫言的小說敘述形式猶如一架“世界萬花筒”,讓讀者看到了印漬在當代社會背后的中國個體、民間和歷史的斑斕。
我們從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說起。
小說的開場即給人一種殘酷的生存畫面。這是一個饑餓的年代。雖然小說家沒有交代具體的社會環境,但這一場景完整地展示了一個不尋常的歷史年代。
在這一背景下出場的主人公“黑孩”是一個現實的棄兒。站在民間社會的角度看,傳統鄉村社會秩序失范并受壓,這個父親出走、受后娘虐待的孩子得不到親族的關懷和社會的救助,并“游離”在“文革”政治社會的邊緣。
接下來,若按照現實主義的敘述進程,讀者會在一種憐憫的目光下審視這個可憐孩子的命運變化。然而,作者開始放慢敘述的節奏,將讀者的這種外部投射的憐憫心漸次誘入到一個內在化、甚至有點魔幻化的感覺世界之中。
作者新奇的敘述筆觸給那個不尋常的歷史年代同時打開了幾扇窗口。一個是那個年代的歷史生活:工地、石頭、石欄橋、鐵砧,可憐的黑孩,一群消極地敲鉆的人們。這是那個歷史年代的堅硬而冷漠的底色。
另一個是通過多變的視角發現的感覺世界:黃麻地、小河、橋洞,“赤裸的身體變得像優質煤塊一樣烏黑發亮”的黑孩,“穿火紅色的運動衫”的小石匠,“蒙著一條紫紅色方頭巾”的菊子,“兩個棕色的”鐵匠,“像一只深思熟慮的小公雞”的小鐵匠,等等;這個感覺世界是小說給我們打開的一扇最大的心靈世界的窗口,它是多彩的、動態的、神奇的、充滿幻想的暖色調。
讀者可以從這個可憐的主人公的視線里看到許多的神奇:他想象著“原始森林一樣茂密”的黃麻地中間,地瓜地和菜地變成一個方方的大井,他幻想著黃麻地變成水,水面上有鳥鳴,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變成了夢里的火車,但夢被后娘的掃炕笤帚打醒了。他能感覺到“溫柔的魚嘴”“像裝了磁鐵”的柳樹干,“白菊花一樣的水花”,“像蜻蜓一樣飛舞著”的柳葉;高興時他能聽到“河上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音”,看到“河上有發亮的氣體起伏上升”,他甚至能聽到菊子姑娘頭發落地時的聲音。
還有一個感覺世界是壓抑性的精神世界:隊長、劉副主任、后娘、“手指骨節粗大”的小石匠、狂躁的小鐵匠、“如棗者臉如漆者眼如屎克螂者臂上疤痕”的老鐵匠、受虐的黑孩等。在這個隔膜化的成人世界里,黑孩聽到后娘“打屁股的聲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小鐵匠扇他頭皮時的脆響“像在地上摔死一只青蛙”,看到老鐵匠的“面部沒有表情,僵硬猶如瓦片”,嗅到自己的手抓起鉆子時“炒豬肉的味道”;還有錘碎的食指指甲、灼傷的手指、被火星燙起大燎泡的肚皮,等。這一切都是遲鈍的、冷漠的、怪異的冷色調的感覺世界。
這個受虐式的精神世界造成了黑孩一直游離于1970年代的中國歷史社會,這個年代施加的所有痛苦他竟然無法感知。但在現實世界的“灰色”與精神世界的“黑色”之間,黑孩卻發現了一個放射出各種光芒的彩色世界。正是那個冷酷又烘暖,壓抑又沖動的晚上,黑孩在四個各懷心思的成人身旁,突然發現了一幅奇異的景象:“光滑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光芒四射。
這種超現實的感覺化書寫,不僅讓那個一貫沉重又壓抑的年代放射出一道光芒,而且很好地映射出黑孩純真的心靈世界。盡管這只是黑孩一種神奇的瞬間體驗,后來他把所有的蘿卜地都翻一個遍也沒有找到這只“金色的紅蘿卜”;但它幾乎成了那個黑沉沉的年代里的一個光彩的美夢,給今天的讀者增添了對那個年代的豐富的“歷史想象”。作家曾在一次文學對話中說道:“就我所知,即使在‘文革’期間的農村,盡管生活很貧窮落后,但生活中還是有歡樂,一點歡樂也沒有是不符合生活本身的;即使在溫飽都沒有保障的情況下,生活中也還是有理想的。當然,這種歡樂和理想都被當時的政治背景染上了奇特的色彩,我覺得應該把這些色彩表達出來。”
由此,讓我們回到作家書寫歷史的那個年代。1985年,莫言迎來了創作上的爆發期,先后發表了《金發嬰兒》《透明的紅蘿卜》《球狀閃電》《老槍》《枯河》《秋水》等一系列新銳的中短篇小說。這一年,也正是中國當代“現代派”“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密集走上文壇,改變文學格局的年份。雖然之前一些成熟的作家早已對兩方現代派文學技巧有了運用,但真正敢于突破傳統創作規范,與20世紀的世界文學接軌的還是這批青年作家們,如莫言、殘雪、馬原、余華、蘇童、格非等。
莫言此期的小說充分重視人物的心理世界,用高度感覺化的語言、意象化的手法展示現代人的種種心理意識和精神特征,從而擴展了文學藝術的表現域度。在小說《透明的紅蘿卜》中,不僅有黑孩的各種感官視角和幻想等奇異書寫,而且作家還通過各種人物之間、乃至動植物的眼光來形成變化交叉的敘述視角,對筆下的社會年代和人物心理展開豐富的敘述,讓讀者感受到一種獨特的小說味道。在這種高度感官化的書寫中,作家還通過一些意象化的凝聚深化人物內心那些難以言傳的精神心理。如黑孩眼里的“金色的紅蘿卜”、小石匠的“大紅運動衣”、老鐵匠臂上的疤痕、白云飄過落在河灘上的陰影、籠罩著霧氣的油麻地等。這些新奇的表現方式在同期的小說創作中也尤其明顯,如“金發嬰兒”“白狗秋千架”“球狀閃電”“枯河”等。進而,作家大膽地將這種感覺化、意象化的書寫上升為一種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利用黑孩的超常感覺展示出來的神奇,以及一些神秘虛幻的氛圍營造,不僅將一個現實的棄兒形象生動地傳達出來;而且將70年代末以來的“傷痕”“反思”為主題的社會寫實小說中的政治批判很好地轉化成一種普遍性的個體生存感,從而超越了具體的歷史語境,使得文本獲得更廣泛的藝術生命力。從這種意義上說,莫言小說將“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和中國“文革”社會的特殊生存狀態做了很好的內在融合,它豐富了不同年代的讀者對這一歷史年代的認知和想象,不會因為時代的隔膜而喪失閱讀的興趣和理解力。
此外,站在閱讀層面,我們還可以從很多方面來印證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的精神分析學色彩。首先,作家曾說小說緣于自己的一個夢:“有一天凌晨,我夢見一塊紅蘿卜地,陽光燦爛,照著蘿卜地里一個彎腰勞動的老頭,又來了一個手持漁叉的姑娘,她叉出一個紅蘿卜,舉起來,迎著陽光走去。紅蘿卜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其次,作者童年經驗中的“饑餓感”所形成的某種情結,黑孩的自閉癥(失語狀態)、受虐和自虐、愛幻想等與精神心理病癥的關聯。
從中學閱讀指導層面來講,對小說文本思想意蘊的理解還是要建立在生活體驗和時代精神之上。由此,我們認為,小說通過“透明的紅蘿卜”這個意象化的文本核心,既展示出主人公黑孩自身的心理映射和自我想象,是那個受虐又冷酷的年代中的一種瞬間體驗和精神慰藉;又是作者創造性地塑造出來的一種藝術靈光。他使讀者通過這一靈光,點燃了對那個特殊年代的歷史感悟,從而獲得一種豐富的對歷史年代的個體認知和體驗。
此外,當我們把這部小說講述的歷史內涵和當代社會聯結起來時,小說的結尾方式也能傳達一種時代的隱喻。黑孩在尋找“金色的紅蘿卜”時被看菜園子的老頭子抓住,送到了隊長面前被狠狠地管制,卻因為黑孩的受虐和功能的喪失(啞巴)而釋放,最終黑孩“鉆進了黃麻地,像一條魚兒游進了大海”。這一壓抑——尋找——受虐——釋放——自由的過程,不僅反映了黑孩的精神心理最終得到釋放的“光明”結尾;而且仿佛讓我們窺探到上世紀80年代的一種時代精神意蘊。1985年的當代中國既背負著“文革”歷史的壓抑情緒,以及中國傳統文化的負荷(文化尋根),同時又有著剛剛改革開放打開世界之途的新奇感和釋放感。這種開放的時代精神是從“文革”母體所誕生的一個走向新時期的時代象征物。正如一位當代文學研究者所言:“黑孩不只是莫言家鄉高密東北鄉的黑孩,他小說的主人公,還應該是‘1985年文學’的黑孩。1985年的文學需要推出這么個感覺奇異的孩子,需要用他來徹底改造1985年以前的‘當代文學’。他是‘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意義上的黑孩。”
總之,小說《透明的紅蘿卜》透過多棱世界的折射,不僅表現了那個年代灰色的社會生活、受虐的精神世界和神奇的心靈體驗;而且將中國文革歷史的冷酷、民間社會的受壓和當代社會的出路高度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