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美國第一次婦女運動浪潮時期著名的女權主義先驅和演說家,夏洛特·伯金斯·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60~1935)經歷了父親的拋棄、第一次婚姻的失敗以及所謂的“休息療法”,這一切使她刻骨銘心,終于將自身經歷作為創作素材寫進了《黃色糊墻紙》(1892)。作品以細膩犀利的文筆描寫了一位隱匿姓名的中產階級婦女因被作為醫生的丈夫認為有病而被迫接受“休息療法”,并停止一切寫作活動,最后走向瘋狂的心理過程。自小說問世以來,文學界和評論界對其評價主要集中在批判現代社會中男女不平等的夫妻關系,婦女爭取自由解放的進步要求,或者干脆把它解讀為“哥特”式小說,讀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其實,這部作品的經典之處還在于吉爾曼對于傳統家庭式小說的突破。
一反傳統的場景設計
在傳統小說中,弗里曼、斯托和朱厄特三位作家都刻畫過兩性沖突,但其故事的場景往往都是設計在主人公的家中,或是她熟悉的地方,而在這篇小說中,場景卻被設計在一個“遠離家庭的家庭”中,由于主人公的健康情況,她被送到了遠離自己熟悉的地方:“它十分僻靜,遠在大路后邊,離開村莊足有三英里路遠。這使我想起在書本上讀過的一些英國住宅,有籬笆、圍墻、鎖著的鐵門和許多給園丁傭人住的分散的小房子。”她的丈夫約翰想通過這種方法,使她得到“休息療法”的治療,場景設置的重點就是要突出她的無法適應性。“因為這座大廈許久沒有租出過,而這次租金又格外便宜”,剛搬進大廈時,妻子感覺到這些地方有點怪,這種對大廈的遐想其實正是她精神崩潰的主要問題之一,因為它就象征著隔離與限制。正是由于無法適應,她不能繼續扮演母親和妻子的角色,“我無法和他(她的孩子)呆在一起,這使我更加焦慮”,這樣的場景可謂是她走向精神崩潰的監獄。
二反傳統的結局探索
在以前的家庭式小說中,作者關心的都是主人公命運的最終結局,雖然女性獲得了自我意識,但仍苦于社會角色和社會準則的限制,最終結局又都沒有明確地闡述,只是揭示了女性覺醒后所面臨的種種矛盾。比如在奧爾科特的《小婦人》中,故事以幾位女孩的結婚作為結局,而婚后生活并沒有提及;在費恩的《魯斯的大廳》中,主人公的幸福婚姻也以她丈夫的突然逝世而草草收尾;在肖邦的《覺醒》中,主人公埃德娜在小說結尾的自殺式游泳其實只是掩飾了作者所面臨的困境。而吉爾曼的小說主題遠遠超過了去描寫女性歷經了種種磨難之后的生活,她重在表現丈夫與妻子之間的微妙關系,重在述說女性的災難、女性的掙扎、女性的憤怒、女性的犧牲。相對以往傾心描述女人無奈的死,她則注重刻畫其艱難的生。在治療期間,丈夫表示了疼愛與關心,但這些都是表面的,因為他所關注的只是妻子疾病的治愈而并非妻子本身,還因為他本身是醫生的緣故,他自負地認為自己一定可以醫好妻子。“如果你真有任何危險,我可以把你帶走,可事實上,親愛的,你已經好多了,無論你是否知道。我是醫生,我知道的。”婚姻一詞在小說中的意義遠遠不只是丈夫和妻子的結合,它將丈夫與醫生,醫生與妻子,妻子與病人,病人與丈夫的關系交織在一張矛盾與期許的大網之中。作為妻子,她起初的確想把自己對于墻紙的困惑與不安講給丈夫聽,而丈夫的回答永遠都是“這些都是虛假的幻覺”。也許是因為醫生的職業,他始終是很實際的,實際到忽略了妻子的心理想法,在這種異化了的婚姻關系中,二人完全生活在格格不入的邏輯矛盾之中,而妻子的命運只是順從:“他是一名醫生,也許這也是我不能快點好起來的原因吧。”丈夫從來都是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妻子,一個有思想有追求,并需要自我生存空間的女性卻要分分秒秒被監視,被控制成一個玩偶,此時也許死是瘋女人命運結局的唯一模式。
但是,吉爾曼在《黃色糊墻紙》中就要寫出一個發瘋女人生存的艱難。生,也是一條路,是一條比死更難的求生之路。“這是怎么回事?他喊起來,天哪,你在干什么?我還是爬著,但是我回過頭去望了望他。我到底還是出來了,盡管有你和簡(丈夫的妹妹)。我已經把大部分墻紙都扯掉了,所以你再也沒法把我趕回去了。難道一個男子真的會昏過去嗎?可是,他確實昏過去了,而且倒在墻邊,正好橫在我的道上。所以我每次都得從他身上爬過去”。吉爾曼筆下的主人公發瘋了,但即使是瘋了,她也要從被她的瘋狂嚇昏了的丈夫的身上無數次地爬過去,因為她要生存。吉爾曼為什么會這樣寫?因為她自己就有過一段類似的經歷,而她選擇的就是生存。經歷了一個與藝術家的失敗婚煙后,她感覺很痛苦,她也同樣失去了思想的自由,一切都被丈夫左右著。不久,她就得了神經衰弱,這時,她找到了米歇爾醫生,并真心地準備接受“休息療法”。所謂的“休息”就是完全限制了她作為一個自由人的生存,后來,吉爾曼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壞,以至于她毅然與丈夫離婚。也毅然拋棄了那位精神病專家的治療,重新開始按照自己的意愿投入新的生活。她熱心于女權運動,后來成了一名著名的女權主義先驅和演說家。這些刻骨銘心的經歷,賦予了吉爾曼徹底的不妥協的精神,所以無論在怎樣艱難的情況下,吉爾曼為自己也為她的主人公選擇的都是倔強的生存之路。正如她自己所說,這之后她就寫了《黃色糊墻紙》,并且給它增添了細節,進行了虛構。由此可見,吉爾曼的創作是受了生活的啟迪。
三反傳統女性互助的關系
從前的家庭小說都宣傳了女性之間的深厚情誼與理解,她們往往承擔著女主人公的救贖角色,在其成長道路上扮演著道德和宗教的支持。比如在朱厄特的筆下讀到過喬安娜·托德小姐的同情,讀到過艾比·馬丁夫人的理解。與以往不同,吉爾曼在小說中并沒有塑造這樣的人物,主人公一直都是獨立面對她的精神問題。文中也出現了一個女性人物:簡(丈夫的妹妹),但她的角色被限定在監視與監管的活動中,參與到了父權力量的陰謀活動中,是父權力量的忠實支持者,她主要是為哥哥服務,為治療而壓迫主人公的形象。這樣順從的女性正是父權社會“理想的天使”,她將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制文化取向內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安于男人指派給她們的地位,不去爭取自由。其實,簡也都看到了墻紙和里面的圖案:“有幾次我發現約翰也在注視著墻紙,簡也是一樣。有一次我還發現她正在用手摸墻紙”。這象征了在當時的社會中,婦女自己也都看到了婦女的悲慘境況,但由于被男權思想奴化許久,對自己的境遇也熟視無睹。所以簡的形象徹底顛覆了傳統家庭小說中婦女的形象。她仿佛就像監獄里實施法規的獄官一樣,她沒有看到主人公的真正需要,只是一味地和父權制的力量合作,不斷地向其靠近。
四反傳統的敘事方法
小說解構了以往以男性敘事為中心,而是使用女性第一人稱的敘事方法,賦予女性以充分話語權。在喬治桑和夏洛蒂勃朗特筆下也有過對瘋女人的描述,而她們二人的這種描述在文本中主要起的是陪襯作用和促進情節發展的作用,她們是為人物和情節服務為主,展示其悲劇命運為輔。而吉爾曼將女性的沉默化為行動的語言,這種不順從的聲音———反傳統的話語———是通過女主人公對于家庭、對于傳統、對于逆來順受的反抗而實現的。然而,從人本主義的角度來看,一個好端端的、健健康康的女人,活生生地被逼瘋了,這個過程不是十分殘酷嗎?要揭示父權壓迫,挖掘這個過程并將其展示出來,不是很有批判力的嗎?顯然,吉爾曼把筆墨聚焦在一個女人是如何被逼瘋的這個過程上,看重的是瘋女人形象本身所蘊涵的震撼力,這是典型的女性主義寫作。
女性由“他者”變成了解讀者。這種以第一人稱為視角展開敘述的手段,將象征著男性權威的丈夫放到了敘事的邊緣,是對傳統男權話語的勇敢挑戰。“我”可以盡情地傾訴自己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和體驗,我想通過寫作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可是被認為得了病。我不能對丈夫訴說心聲,不能用紙筆言說自己,不能去親戚家走動,不能在近在咫尺的花園里散步,生活對于我來說,就像糊墻紙中的女人,在象征著強大父權制的黃色糊墻紙中無言地爬行著,所以我最終一點點撕掉了這些墻紙,期望能幫助我獲得自由。“她們穿了過去,于是這圖案說把她們掐死并且朝下翻倒過來,使她們直翻白眼!”我們一起在父權制文化的重重包圍之下奮力掙扎,最后我和她齊心協力撕破墻紙,打爛欄桿。“盡管有你和簡,我已經把大部分墻紙都扯掉了,所以你再也沒法把我趕回去了”。在小說中,“我”以日記的形式,充分言說自己的境遇、苦惱、掙扎和反抗。盡管是以瘋人的形象,盡管是以破碎的語言,盡管是以恐怖的幻象,吉爾曼賦予了她筆下的女主人公以充分的話語權,以一種隱晦、獨特的方式表現出對男權社會的不滿和對受壓制的廣大婦女的深深的同情。
吉爾曼所創作的小說是在女性主義運動蓬勃發展的時代,但她能在審視以往家庭式小說創作傳統的同時,著眼于創新與突破,融入自己新的創作手法以及思想,為傳統的敘事方式注入了新的活力,這既是她個人創作能力所致,也是文學的時代精神使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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