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封降書
1895年2月12日,劉公島上的抵抗完全停止了,一艘名叫“鎮北”號的炮艦懸掛著白旗,駛出了威海灣。“廣丙”艦管帶程璧光乘坐該艦抵達威海灣外的日本艦隊錨地,隨后登上了日本聯合艦隊旗艦“松島”號,將一封署名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的降書交給了聯合艦隊參謀島村速雄,降書內容如下:
“革職留任北洋海軍提督軍門統領丁……始意決戰至船沒人盡而后已,今因欲保全生靈,愿停戰,將在島現有之船及劉公島并炮臺軍械獻與貴國,只求勿傷害水陸中西官員兵勇民人等之命,并許出島歸鄉,是所切望。如彼此允許可行,則請英國水師提督作證。為此具文咨會貴軍門,請煩查照,即日見覆施行……”
聯合艦隊司令伊東佑亨接信后,經過與各艦長幕僚商議,決定接受這份降書,并以自己的名義寫了回信,還附上了果品水酒等禮物,交程璧光帶回。同時他通報日本各艦:北洋海軍已表示降伏!并特意加上一句:“丁提督平安無事。”得到通報后,聯合艦隊錨地就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氣氛中。
次日,即2月13日,還是那位程璧光管帶,乘坐著炮艦“鎮中”號,同樣掛著白旗,再次來到了“松島”艦的甲板上,向負責接待的聯合艦隊參謀長出羽重遠遞交了第二封以丁汝昌名義所寫的正式降書:
“伊東軍門大臣閣下:頃接復函,深為生靈感激,承賜珍品,際茲兩國有爭,不敢私受,謹以璧還,并道謝忱。來函約于明日交軍械炮臺艦船,為時過促,因兵勇卸繳軍裝,收拾行李,稍須時候,恐有不及。請展限定于華歷正月廿二日起,由閣下進口,分日交收劉公島炮臺軍械并現在所余艦船,絕不食言。專此具覆,肅請臺安,諸希垂察不宣。外繳呈惠禮三件,正月十八日,丁汝昌頓首。”
和前一天的情景類似,唯一的區別是懸掛在“鎮中”艦后桅上的龍旗只升到了一半,表示劉公島軍民正在服喪,而服喪的對象正是丁汝昌。伊東佑亨接信后,除了照例通報全艦隊和協同在山東作戰的日本陸軍外,同時下令全艦隊除了重要儀式等特殊情況之外,一律禁止奏樂,以示對丁汝昌的哀悼。他還同意將一艘北洋軍艦解除武裝后,歸還中方,用來運載丁汝昌等人的靈柩以及幸存的中國官兵離開劉公島。
1895年2月17日下午3時,已被解除武裝的原北洋練習艦“康濟”號運載著丁汝昌等自殺身亡的高級軍官的靈柩,哀鳴著汽笛,緩緩駛離鐵碼頭,離開了劉公島。
這是一幕足以讓每一個中國人頓足捶胸、痛心疾首的畫面!“甲午”這兩個字在不少國人心目中等同于國恥,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曾經的“亞洲第一、世界第六”的北洋艦隊最終投降。
矯降乎?真降乎?
“投降”以東方的倫理觀,無疑是一個十分刺眼、刺耳的詞眼兒。因此北洋海軍最后的投降行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成為社會輿論所詬病的焦點,而這個焦點的“風暴之眼”就在于——北洋艦隊的投降是否真的出于丁汝昌的本人意愿(或者是他授意)呢?事實上,關于丁汝昌是否真降這個問題,不論是史學界還是民間,爭論就從來沒有中斷過,大體分為兩派,筆者就大致歸納為“矯降派”和“真降派”。
“矯降派”認為:單單憑借丁汝昌最后自殺殉國,就足以說明丁汝昌是“決計不降”的,因此那兩封降書均是偽造丁汝昌筆跡、假傳丁汝昌命令的贗品。他們認為“導演”這場“活死人劇”的是當時以道員銜任威海水陸營務處提調的牛昶昞。具體過程是這樣的:丁汝昌堅決不降,被洋員威逼而不從,決意自盡。事前,他將提督大印交予牛昶昞,令其截去一角以示作廢。可是牛昶昞并未依令行事,相反,他在2月12日丁汝昌自盡后,與洋員密謀,假借丁汝昌的名義并模仿其筆跡請降,又蓋上了丁汝昌的提督大印。在得到伊東佑亨的回復后,他們再次以丁汝昌的名義起草正式降書。戰后等朝廷追究責任的時候,這些人自然推卸責任,將一切都推到了丁汝昌的頭上。因為丁汝昌已死,無從爭辯,所以牛昶昞得以脫罪,僅受到革職處分。當然,這也是大部分主流媒體和歷史教材采用的觀點。
而“真降派”則認為:丁汝昌是寫完這兩封投降書后才自盡的。他們的理由是,2月12日伊東佑亨收到了程璧光遞來的請降書后,向全艦隊通告了一句“丁提督平安無事”,而且出港的“鎮北”號也未懸半旗,那就說明丁汝昌此時還是活著的。他們進而得出了結論:丁汝昌的服毒時間不是投降前夕(2月12日凌晨),而是發出第二封投降書后(2月13日黎明前)——收到伊東同意北洋艦隊投降的回書后,丁汝昌再次作書,要求寬限投降日期,又派“廣丙”艦管帶程譬光再次送降書啟程,然后才服藥自盡。另外,北洋艦隊洋員馬吉芬記述道,丁汝昌“為了自己麾下官兵的生命”而“不惜犧牲自己”,恐怕從側面證明了丁汝昌親自下令劉公島軍民放下武器,向日軍投降。
估計是有據于此,部分持“丁汝昌是真心投降”觀點的人甚至認為:丁汝昌投降就是出于貪生怕死的動機,投降后卻又害怕承擔責任,最終選擇了畏罪自殺。當時的詩人黃遵憲對于丁汝昌的死就非常尖刻地指責道:“已降復死死為誰?”既然已經投降了,你又何必自殺?自殺給誰看呢?
被拋棄的絕望
對于一般人而言,探討投降是否丁汝昌的本意,在北洋艦隊最終投降的結局之下,似乎顯得意義不大。但這畢竟事關一個中國海軍高級將領的名譽,筆者認為還是要盡量捋清丁汝昌生命中最后一段時間的軌跡,這才有助于盡量真實地認識丁汝昌。
1895年1月25日下午,聯合艦隊司令伊東佑亨的親筆勸降書由英國軍艦“賽文”號攜帶,轉交到丁汝昌手中:
“夫大廈之將傾,固非一木所能支,茍見勢不可為,時機不利,即以全軍艦船,權降于敵,而以國家興廢之大端觀之,誠以微微小節,不足拘泥。仆于是乎以聲震宇內日本武士的名譽,請閣下暫游日本,以待他日貴國中興之際,切愿真正需要閣下報國時節到來,請閣下聽納友人誠實之一言……今日閣下之所宜決者,厥有二端,任夫貴國毅然執著陳舊治國之道,目睹任其陷于厄運而同歸于盡耶?抑或蓄留余力,以為他日之計耶?……伊東頓首。”
此時此刻,劉公島可謂大兵壓境,面對兵力的數量和質量均遠超自己的對手,丁汝昌仍決意一戰:“汝等可殺我,我必先死,斷不能坐睹此事!”
可惜,戰局卻不能如丁汝昌拒降那般酣暢淋漓。在此后的戰斗中,威海的南幫炮臺群相繼失陷,駐守在此的戴宗騫、劉超佩所部鞏軍和綏軍損失慘重(原本不足的兵力卻分散在各炮位上,除去操作火炮的士兵外,能機動作戰的部隊屈指可數,顯然無法抵擋日軍的攻擊),導致北幫三座炮臺也無法防守,被迫自行毀棄;日軍魚雷艇兩次趁夜突入威海灣,用魚雷將“定遠”艦重創擱淺,“來遠”、“威遠”、“寶筏”等艦也相繼被魚雷擊毀;日島炮臺被毀棄守;北洋魚雷艇隊隨求救信使突圍,卻無法返回,四散而去(最終除了“左一”艇外,其余均擱淺,或自毀,或被俘);在之后的炮戰中,北洋艦隊“靖遠”艦又被重炮擊中而坐沉……
一次又一次的損失,無情地消耗著劉公島本不雄厚的防御實力,而援兵卻渺無音訊。1895年2月8日晚,大批官兵和劉公島紳民聚集到海軍公所衙門前,哀求丁汝昌能“放大家一條生路”。顯然,面對此時劉公島的局勢,即便是對大時局茫然無知的普通人,都應該感覺到大限將至,那么聯想到絕望的前途和擔憂身家性命,出現這種悲憤的情況恐怕不難理解。觸動筆者的是,在得到丁汝昌的許諾后(“曉以大義,勉慰固守,若十七日救兵不至,屆時自有生路。”農歷正月十七日即2月11日),這些軍人又默默地回到了各自的戰斗崗位,繼續和日本人堅決戰斗了三天,直到本文開頭的那一幕上演,不過援軍依舊沒有半個影子。
可以想象,丁汝昌心中所感,恐怕是一種被國家拋棄的絕望。
走進丁汝昌的內心世界
顯然,丁汝昌對劉公島軍民的承諾成了他們堅持戰斗的精神支柱,因為此時劉公島上早已是“彈將盡、糧已絕”,堅持到2月11日已是極限。由于劉公島的軍民長期信任丁汝昌,因此也愿意履行諾言,堅決抵抗到2月11日,某些資料認為的“2月11日劉公島軍民士氣全無、紀律崩壞、全無戰意”的情況并沒有出現。
不過此時日軍認為劉公島上的戰斗意志已喪失得差不多了,因此派出了由戰斗力較弱的老艦組成的第三游擊隊,再次來到威海灣東口,原本想來一次“武裝游行示威”,卻遭到了極猛烈的火力反擊。當天,第三游擊隊的兩次突擊嘗試均告失敗,日方記載中國“火炮命中率高得出奇”,第三游擊隊各艦被連連命中。這一刻,劉公島幾乎全部爆發出了僅剩的些許力量。
可是,這最后的爆發猶如回光返照,2月11日夜間是大限將至的時刻——期待已久的援軍依舊沒有出現,全島陷入空前的絕望,海軍公所衙門前再次聚集了哀求生路的軍民,顯然他們已經盡了全力,現在僅僅只希望能茍活于世。丁汝昌的內心會想些什么呢?筆者試著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并根據留下來的些許線索,剖析他到底是不是主動請降。
首先,丁汝昌最初收到伊東佑亨的勸降書,采取了堅決拒絕甚至不屑一顧的態度——劉公島雖然已經大兵壓境,但防御體系尚算完整,“尚能一戰”,更何況丁汝昌所受的教育也絕不允許他投降。
但要注意,當丁汝昌對聚集在海軍公所前哀求生路的軍民做出承諾時,筆者認為丁汝昌的腦海里未必沒有“投降”這一選擇,畢竟當時劉公島已被四面包圍,如果沒有援兵,絕無突圍的可能,那么所謂的“生路”自然是投降了。根據親歷甲午親歷者盧毓英回憶,丁汝昌與幕僚陳恩燾有這樣一番交談:“(丁汝昌)蓋以軍火已罄,軍糧已絕,無可如何,乃問計于陳恩燾。陳曰:‘外國兵敗,有情愿服輸之例。’遂引某國某人有行之者。丁之意遂決。”
經過2月11日的堅決抵抗之后,劉公島一心求生的軍民們履行了對丁汝昌的承諾,丁汝昌許諾“生路”的期限已到,此時劉公島上是一片哀怨之聲,除了哭求生路者,已無人愿意聽從丁汝昌的命令了——丁汝昌數次下令炸毀“鎮遠”艦,無人執行,“唯有痛哭而已”。可以說,全島數千條人命均在丁汝昌的一念之間,他心里縱有千萬般不甘,恐怕也不會為了一人的節義名聲而禍及生靈,也無法再要求軍民們“盡忠”更多了。
當時丁汝昌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節義名聲”也即將“不靠譜”——費盡心機送出去的求救消息輾轉到北京城,中樞閣臣們并沒有考慮如何救援,反而開始挖空心思、爭先恐后地“往早已不堪重負的駱駝背上加稻草”,而且肯定不止“一根”。說具體點,把持輿論的清流一派徹底做到了黨同伐異,“扳倒李鴻章”可謂他們自甲午開戰以來的既定方針,更少不了拿李鴻章的肱股干將“開刀”:淮系陸軍方面,清流“主攻”衛汝貴,導致在朝鮮戰場上表現勇猛的衛汝貴替戰事不利背了全部“黑鍋”,最終革職問斬;北洋水師(時稱“海軍”)方面,清流針對丁汝昌的彈劾奏折早已是“汗牛塞屋”,其中清流領袖翁同龢(就是被很多史料描寫成“正人君子”的光緒皇帝老師)的弟子文廷式的言辭堪稱最利:“丁汝昌向來駐‘定遠’船,而‘定遠’被轟之時,乃適在‘鎮遠’,其為先知預避,情節顯然。自去歲以來,盈廷彈劾,嚴旨拿問,而李鴻章護庇益悍,卒至國家利器殉于兇人之手,此實人神所同憤,天地所不容!”
原本已經趕在救援威海路上的淮軍老將陳鳳樓部的馬隊,在2月9日被山東巡撫李秉衡截停在海陽、萊陽,旋即又被調往天津。另一支援軍早在2月5日就已經抵達黃縣,卻也被李秉衡截停下來,作防御登州之用。顯然,威海越早失陷,李鴻章就越能“萬劫不復”,因此在李鴻章的政敵們眼中,丁汝昌必須死!
了解這些之后,我們才能大略體會到丁汝昌內心的絕望。在封建王朝時代,君王有負丁汝昌在先,甚至朝廷都拋棄他了,他有投降之意并非不可以理解,甚至按古代觀念,他沒有義務死戰到底了。
至此,筆者相信,2月12日送到伊東佑亨手中的那封降書確實是丁汝昌親筆,而丁汝昌也確實在11日夜晚服下了鴉片毒酒,疼痛輾轉到12日臨晨才氣絕(其自殺經過是有定論的)。由此推論,13日伊東佑亨收到的那封丁汝昌具名的降書肯定不是出自丁汝昌之手——對比兩封降書的影印件,第一封降書筆跡到底是不是丁汝昌的,至今尚未定論,但第二封降書的筆跡卻和第一封完全不同,那么顯然是道員牛昶昞的筆跡。為何他采用丁汝昌的名義卻不刻意模仿丁汝昌的筆跡呢?因為2月12日伊東佑亨接到第一封降書后,力壓眾幕僚“將劉公島軍民當作戰俘羈押”的建議,同意他們交出武器后遣返歸鄉,這完全出于對丁汝昌個人的敬意(伊東佑亨的師父勝海舟與丁汝昌是生死之交,輩份差距導致伊東佑亨寫勸降信時,
語氣也比較謙恭懇切),若讓伊東佑亨知道丁汝昌的死訊,恐生變故而禍及全島軍民,也有希望伊東佑亨能信守諾言之意。
至于黃遵憲“已降復死死為誰”的挖苦,筆者覺得未免過分了。黃遵憲固然是愛國詩人,和丁汝昌之間也無私人恩怨,但是對丁汝昌的要求卻顯得刻薄了,畢竟當時劉公島上的丁汝昌不能僅考慮自己的身家名節。
不那么重要的結論
行文至此,筆者得出結論:丁汝昌確有投降之意,一向被認為“冤枉丁軍門”牛昶昞恐怕自己被冤枉了。畢竟,若牛昶昞真的貪生怕死想脫罪,在以丁汝昌的名義起草第二封降書時,大可細致模仿筆跡,如此就能“滴水不漏”。而第一封降書到底是丁汝昌親筆所寫,還是授意他人所書,筆者覺得并不重要,相信丁汝昌心中確有降意。更關鍵的是,筆者認為投降并不損及丁汝昌的形象,反而讓其更加豐滿和真實: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拼盡全力,面對完全絕望、只求生路的軍民,丁汝昌一個人的抵抗意志再堅決又能如何呢?難道帶著劉公島數千條人命一起“玉石俱焚”才符合“光輝形象”?
至于丁汝昌為保全屬下軍民而寫的降書,縱然不容于東方禮教,但絕非十惡不赦,那么為何國人長期以此為恥呢?或許正如有人所言:“那些沒有辦法找到中國失敗的真正原因的史料的作者和著作家們,正是讓‘奸臣’們承擔了本應由中國舊體制承擔的責任,從而就像保全皇帝的名譽那樣,保全了中國理性名教、文物制度的地位。”
筆者常思:率領兵將沖鋒陷陣而取功名的統帥,固然能集萬千敬仰于一身,那么在絕境之下,能夠犧牲個人名節來保全曾拼死效命的屬下,不至于讓他們毫無價值地成為孤魂野鬼,這樣的統帥何嘗不應該受到世人的尊敬呢?
所謂“只得一身報國,未能拖累萬人”,筆者敬丁汝昌之處,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