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這個時節,人常會有一種情愫,既彷徨不安,又有一種模糊的沖動,覺得一切都像是新的,禁不住有一種開懷暢談、縱情暢想的渴望,一種類似于“對于與一個陌生女人進行初次長談的渴望”(馬克斯·弗里施)。
這種季節性的情愫每年都會卷土重來,小泉八云堅稱這是人類出現以前就有的情感,是超個人的經驗,就像,我們經常會處在某種陌生場景(比如國外某條小巷盡頭的路邊足球場),而忽而覺得我們確鑿無疑曾經來過此地——是夢境嗎?或者難道是故鄉?
雖然我們每個人之于故鄉,就像是“彈球機里的球”,彈向哪里就是哪里。但有些^選擇不服從這種隨饑調配,比如美國人亨利·詹姆斯最終加入了愛爾蘭籍,這不是換一種國民身份那么簡單,更不像中國涌向歐美的移民,類似于一種逃離或者升級。
小泉八云有另一種選擇。他不僅在日本生活了幾十年,取了日本名字,娶了日本太太,而且認定了日本是他的靈魂故鄉。人類分享共同的經驗和情感,而日本式的東方精神,才是真正深邃和高尚的,才可以支撐擁有它的國民和文明長久延續。他在《和風之心》中展示了一個西方人對于東方精神可能有的最大程度的理解和贊美。
瑞士籍作家弗里施則寄他的夢幻于北京。在《彬,北京之行》的夢里,他把北京幻想成一個極樂花園。它的廣闊無垠的、柔和而泰然自若的山丘,絢麗可愛的林木、屋頂、橋梁、藍波漣漪的海灣、塔樓以及在上面回旋的鳥兒、戴著黃色平頂禮帽的小人兒們、日常重擔在肩的挑水夫,還有西方人所困惑的神秘的菩薩偶像,在他看來,都象征著美和寧靜。
但是,他描寫的這一切只是一種“金色的想象”,只能存在于夢中。而北京甚至也根本不像他幻想的那樣,坐落在海邊。
桑塔格也寫過《去中國的小船》。一開始她就說“我打算到中國去。我將穿越中國香港與內地之間深圳河上的羅湖橋。在中國待上一段之后,不久我還將再度走過中國內地與香港之間深圳河上的羅湖橋。”
在他們的幻想里,“去中國”大概就如同登上月球。而另一方面,他們又一廂情愿地覺得自己和中國有某種神秘的聯系,他們不吝扯上前世今生,只是因為他們不想屬于西方。
就像弗里施寫的,他去參加一次葬禮,看到來的人都穿著黑色喪服,聽到教士的演說,看到他被火化,覺得這一切又滑稽又陳腐,他想:如果是在中國人(還有黑人、古代希臘人)那里,就不會這樣了,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人,是有創造性的民族。他稱他們在西方的生活為“螞蟻般的生活”。但是——到底誰比誰更像螞蟻?
另一個故鄉。新井一二三的東京。在她看來,日本從頭到尾只有一個東京,就像日本文學評論家磯田光一所說,“東京不是一個地方,而是概念,是有作為的年輕人從全國各地要‘上來’的‘中心’。”比如田中角榮就是從農村來到東京,從土木工人開始,最后做了國家首相。所以新井說,土生土長的東京人始終是少數,而多數是從外地來奮斗的新居民,對這座城市的感情不深,主要是想好好利用她。
生于1962年的新井一二三深深感慨故鄉東京的異化。這種異化來自于美國(及西方)通俗文化的入侵。新井更關心的是,東京在脫去貧窮的同時,更喪失了傳統、風味和人,情味。很多東京人的家庭都在1980年代末紛紛解體。到1990年代,經濟開始滑坡,政治波動連連,社會只有更殘酷。
《我這一代東京人》和《偽東京》連起來看很有意味,一本講的是過去清貧樸實卻充滿幸福感的東京,另一本則講失格畸形的東京。“親日派”尊崇的精細、誠實、有禮有節的日本,也會急功近利、癲狂、不負責任,也會有掛著牛肉招牌而賣豬肉羊肉兔子肉的店家,篡改消費期限的巧克力店(即北海道名產“白色戀人”),蒙混原料產地的老字號和食店,以及日本人深以為恨的無恥政客官僚。
哪里才稱得起是故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