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史類典籍中只有“疆埸(yì)”或者意義相類的“沙場”,絕沒有用“疆場”的。謂余不信,不妨去翻查一下漢語工具書(指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前的),到清代為止,較大型語詞類的詞書,莫過于康熙時代的《佩文韻府》《駢字類編》,算“欽定”的。晚近的如《辭通》《聯綿字典》《辭海》及商務版《辭源》,均足證余言之不虛。這些詞書都沒有“疆場”而只收錄了“疆埸(yì)”(或“沙場”),因為古文獻中本沒有“疆場”這一說。
還是先拿文獻語例來說明問題吧。“沙場”的用例不少見,最為人傳誦的莫如唐代王翰的《涼州詞》“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了,是因為古代邊塞多在北方朔漠,萬里黃沙的緣故。宋代辛棄疾《破陣子》詞:“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明代有位名叫唐璃的,不大知名,有首《擬出塞》:“將軍猿臂志成灰,馬上琵琶去不回;偏回沙場留勝跡,明妃青塚李陵臺。”讀后令人腸回,戰爭終非善策。再說一下“疆埸(yì)”,《左傳·桓公十七年》:“疆埸(yì)之事,慎守其一而備其不虞……”
這里要多贅幾句,即“疆埸”之“埸(yì)”本應作“易”,《周易·大壯》云“喪羊于易”,陸德明釋文:“易,陸作埸,謂疆埸也。”據以推知,漢魏以后,俗寫給加了個提土旁,這是清代學者鄭珍《說文新附考》說的,不是我的發明。因之,凡讀古書,遇見了“疆易”就不必犯疑,那就是“疆埸(yì)”的舊體。“疆易”多在漢魏之前,漢魏以后就一律都作“疆埸(yì)”了,從俗嘛。
古代還有專門負責邊境治安的官吏,稱為“疆埸(yì)司”,與時下所稱“司局級”可能類似。如《國語·魯語上》記晉國發生內亂(指晉厲公被弒),魯國“邊人以告(魯)成公……”韋昭注:“邊人,疆埸之司也。”又,“展禽使乙喜以膏沐犒師,日:寡君不佞,不能事疆埸之司。”韋昭注:“司,主也,主疆埸吏也。”
那么“疆場”是怎么出現的呢?不僅僅“出現”,還十分強勢,幾乎要取代了“疆埸(yì)”!唯一的解釋大概是“場”的舊繁體“埸”,字形與“埸(yì)”太過于相似,書寫起來只一畫之別的緣故。尤其簡體規范頒行之后,“埸”變成了“場”,書寫更為簡便,出現以上情況似也不足為怪。只是有點難為了漢語詞書的編纂者們,如今通行的《現代漢語詞典》《漢語大詞典》就既收載了“疆埸(yì)”同時也收了“疆場”。作為《現代漢語詞典》,從語料的現狀為準,兩者都收錄,似亦不宜妄議。《漢語大詞典》情況就不同了,所收詞目必得有文獻足征的。“疆埸(yì)”就不說了,古文獻語例多的是,可“疆場”的例就少得多,具有待商榷處。《大詞典》只引錄了兩例,一是元代雜劇,宮天挺《七里灘》一例,一是清初孔尚任《桃花扇》一例。關于《桃花扇》的語例,我妄言之,此書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注家似未曾校勘,孔尚任的其他詩文如《岸塘文集》《湖海集》等也沒有可資佐證的語料,寒齋又無梁任公的注本,只好存而不論。再者,清初或已經有用到“疆場”,這點下文會提到。這里只說說元雜劇《七里灘》的例子,見該劇第一折“混江龍”曲文,謹按《漢語大詞典》的引用照錄如下:
……坐籌帷幄,竭力疆場,百十萬陣,三五千場,滿身矢簇,遍體金瘡。明眼人一望即知,哪有同一句中連用相同的“場”字做韻腳的道理?不要說是詞曲類的韻文,即古代散文也找不出這種另例來。這兒的“竭力疆場”必定是“竭力疆埸(yì)”之訛。
按,這出《七里灘》見于中華版《元曲選外編》,是原人教社隋樹森先生繼《元曲選》之后匯編的,所據為元刊《古今雜劇》和明刊《古名家雜劇》以及脈望館抄本。原抄和原刻也許就錯了(而隋先生并未作校勘),這正是為什么宋版書極珍貴的原因。以后的元、明、清各代沒能后出轉精,這個例子似可作一例證。
把“疆埸(yì)”誤成了“疆場”,應是刻書人的手誤,為明此,我姑舉兩例如下。
一是《爾雅·釋詁下》“疆、界、邊、衛、國,垂也”的郭璞注:“疆埸(注意,不是“疆場”)、境界、邊旁、營衛、守圉,皆在外垂也。”
清代乾嘉時代著名學者郝懿行的《爾雅義疏》,公認是對《爾雅》郭注之后最詳贍的注疏本,而且還經過了高郵王念孫的審核,使這部《爾雅義疏》成了經典。郝氏之于《爾雅》,猶段玉裁之于《說文解字》,沾溉后人,功莫大焉。但遺憾的是,清同治四年(1865年)郝懿行的孫輩們斥資刊刻他們祖父的傳世之作,于《爾雅義疏》中,竟將上引郭璞注中“疆埸(yì)”誤刻作了“疆場”(見上海古籍版影印本冊上242頁)。北宋學者邢爵著有《爾雅注疏》傳世,見阮元校勘《十三經注疏》本冊T2575頁下欄,就正作“疆埸(yì)”,沒有錯!宋本之優于明清本,這應是很好的例子。
二是《漢書·食貨志上》“瓜瓠果蔬,殖于疆易”的顏師古注。我們今天所看到或讀到的中華版標點本《漢書》是經過整理的,看不出其中有何問題。但從王先謙的《漢書補注》卻發現,此處顏師古注文中引了《詩·小雅·信南山》“中田有廬,疆埸(yì)有瓜”句中就錯成了“疆場”。王先謙補注云:
場,當作“埸(yì)”,易,古字。
這也正照應上文所說漢魏以后加了個提土旁的意思。總言之,顏師古引《詩》的錯,到郝氏家刻本《爾雅義疏》的錯,都在“埸(yì)”與“場(埸)”字形太相近而造成。這讓我憶及于右任先生早年那樁“小處不可隨便”的佚聞來,不是嗎?當代內地一些不少的“文藝創作”中常見“疆場”,幾乎見不到“疆埸(yì)了。
平素常見有成語“習非成是”“約定俗成”大約就是指這類情況。誠若上面是我提到“清初或已有用疆場”的,這除了孔尚任的《桃花扇》例子之外,我還可補充一例,即明末入清,與陳子龍等創立“幾社”(按,當年著名的文人集社,與“復社”齊名)的宋征輿《林屋詩稿》中的一首七古《參軍行》,其最末兩句:
嗚呼,權臣報復有如此,疆場誰肯攄孤忠!
宋征輿的詩名與陳子龍(字臥子,松江華亭人,近世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中不少地方都涉及他)相頡頏,“所作以博贍見長,才氣睥睨一世,而精練不及(陳)子龍,故聲譽亦稍亞之云”。這是《四庫全書總目》中的話,據四庫館臣所提供的信息,《林屋詩稿》也是“家刻本”,和上面所舉郝懿行《爾雅義疏》情況同,其細枝末節處的類似毛病實不足為怪。因為是七言古詩,是韻文,篇末兩句相對仗的是“權臣”與“疆場”,該對仗的“臣”與“場”都是平聲字,拗口,若是“疆埸(yì)”就順口葉律了,清代刻書人的手誤,這是否算得一例?
最后再說說上面提的一句“難為了辭書編纂者們”的話。如今通行的漢語辭書“疆場”“疆埸(yì)”都收載了'《漢語大詞典》還收了“疆易”,各分別釋義,似乎這些詞條間沒有絲毫關系。如《漢語大詞典》“疆場”釋義為“戰場”,而“疆埸(yì)”的義項有4項:①田界,田邊。②邊界,邊境。③猶疆土,領土。④戰場。《現代漢語詞典》略有異,“疆場”義為“戰場”,而“疆埸(yì)”的義項有2項:①田邊。②邊境。竟然沒有“戰場”義!要知道,我們若說“效命疆場”,不也可以說“效命疆埸(yì)”嗎;而“馳驅疆場”自也可以說“馳驅疆埸(yì)”的。只是稍覺“文”了點兒。現如今處處時時都要與文化掛鉤,辭書可是最“文化”的。《現代漢語詞典》的釋義中就常見有“書”的標志,指的是書面語,直白了說就是相對于口語而言要“文”一點兒。那為何將“疆埸(yì)”的“戰場”又抹掉了呢?
更有意料之外的是《現代漢語規范詞典》,與《現代漢語詞典》一樣,兩個詞都收了,義項亦同,只是在詞條之后,釋義之尾,特別加上了一句“提示”(即手形符號)。“疆場”條下說“跟‘疆埸(yì)’不同”;“疆埸(yì)”條下說“跟‘疆場’不同”。愚鈍如我者,實在弄不明白,怎么個“不同”法?“規范”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