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頗藺相如列傳》中有這樣一段話:“王曰:‘誰可使者?’相如曰:‘王必無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一,其中的“必”,人教版舊版教材注為“倘若,假如”,處理為假設連詞;新版課標教材改為新注:“一定,實在”,取的是副詞義。但最近接連有學者撰文指出,“必”改新注是錯的(詳見謝政偉《(廉頗藺相如列傳)注釋指瑕》,《語文建設》2008年第6期,以下簡稱“謝文”;宋桂奇《“必”之改注質疑》,《語文建設》2012年第4期,以下簡稱“宋文”)。我國語文教材的編著經過了許多專家的仔細審閱,每一處小小的改動都是極為審慎的。類似語境中的“必”,學術界多認為是假設義,新編教材“貿然”改成副詞義,又沒有說明這樣改動的理由,自然會引起人們的疑惑。“必”改新注究竟是否改得其所,有必要進一步澄清。
我們認為:“必”改新注是正確的。理由如次:
第一,“必”改新注,符合詞義訓釋“舍僻取常”的原則。副詞義“一定、實在”是“必”的常見義項,它與“必”本義“必定”的關聯是顯而易見的。而把“必”理解為假設連詞“倘若,假如”,與本義毫無聯系,實在費解。因為,“從詞義發展的過程來看,新形成的義位一般都與原有的義位有關”“一個詞的引申義,不管有多么紛繁,都是從本義引申出來的”(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61—62頁)。詞義引申是詞語衍生新義最常見、最主要的方式,“必”的所謂的“假設義”肯定不是通過這個快捷路徑產生的,只能是其他僻隱途徑(可能是語境義的吸收)的產物。總之,“必”的這個“假設義”不是常義,可能是“不大可信”的“僻義”(王力先生語)。如果一個詞常義和僻義兩解皆可,我們應該堅持舍僻而取常的原則。
第二,句有假設,非關“必”字。根據有沒有關聯詞語,假設復句可以分為形合與意合兩類。“王必無人,臣愿奉璧往使”是一個缺省形式標記的意合假設復句,其假設關系是由具體語境決定的,“必”并不因此而具有假設義。“王必無人’對譯為“大王實在沒有(其他)人(的話)”,同樣說法在現代漢語中屢見不鮮,例如:
(1)實在沒辦法,教我去賣落花生,我也甘心;我可就是不能給日本人做事!(老舍《四世同堂》第一部)
(2)季陶民最討厭聽人談畫。他很少到親戚家應酬。實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盞茶就道別。(汪曾祺《鑒賞家》)
(3)二爺說:“你實在要走,就走,我不阻攔,不過得按我的說法走。”(尤鳳偉《石門夜話》)這些例句都是假設句,但“實在”并沒有因此變成假設連詞,它還是一個副詞。
謝文和宋文沒有注意到“王必無人”句意合假設的性質,誤把語境的假設義對應到副詞“必”的頭上了。
第三,傳統故訓“必”假設義例都不能排除訓為副詞性的“決定之義”。最早提出“必”有假設義的是清吳昌瑩《經詞衍釋》(中華書局,1956年版)。其后張相先生《詩詞曲語辭匯釋》(中華書局,1953年版,第194頁)的觀點也很有代表性:“必,假擬之辭,猶倘也;若也;如也;或也。與決定之義異。”兩部著作相關書證共計28例。筆者對這28條書證逐一分析,發現這些“必”例如果全部訓為副詞性的“決定之義”,還是無一例外地文氣貫通;其中有五例用假擬之辭來解釋明顯是錯的。限于篇幅,這里僅舉出謝文和宋文提到的例子:
(4)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將受命于戶邪?”嬰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憂焉?必受命于戶,則可高其戶耳,誰能至者!”(《史記·孟嘗君列傳》)
(5)項王……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史記·項羽本紀》)
(6)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論語·顏淵》)
例(4)(5)例出自《經詞衍釋》,例(6)出自《詩詞曲語詞匯釋》,均為意合假設復句,但“必”沒有假設義。例(4)田文批駁其父田嬰的宿命論,全句意為“確實受命于天的話,君何憂焉?確實受命于戶的話,則可高其戶耳,誰能至者!”,對“受命”說不以為然,“必”取決定義,深洽文意。例(5)“烹太公”畢竟是漢王所不愿看到的結果,同時“吾翁即若翁”,項羽“烹”之不孝,“必”釋決定義,“一定要烹而翁的話”,逼真地表現了漢王當時被迫無奈的心情,也有利于刻畫項羽偏執蠻橫的性格。例(6)子貢問政,孔子列舉的“足食、足兵、民信之”是三個極為重要的舉措,是不可隨便“去”的。“必不得已而去”的“必”取決定義,較之釋為假設義,凸顯了子貢假設的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情形,更加契合文意。
謝文還說:《蘇武傳》“王必欲降武”的“必”,教材釋為“一定”也是錯的。試比較:“王如果要蘇武投降的話”,“王一定要蘇武投降的話”,——很顯然,“必”釋假設義,語氣平平;而取決定義則更能表現蘇武對“王”逼己投降、強人所難的怨憤。
宋文所舉《史記》另外三例也是這樣,“必”取決定義都比假設義更加符合文義。
第四,“王必無人’之類句子,隱含有強調施事主語“迫不得已”或者“固執己見”的附屬義,有些句子還出現了“必不得已”連用的情形:
(7)王翦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史記·白起王翦列傳》)
(8)將軍雅知疇者,猶復如此,若必不得已,請愿效死刎首於前。(《三國志·魏書》)
而這個意義正是由副詞“必”(一定、實在)來負載的;如果把“必”解釋成連詞“倘若,假如”,那么“迫不得已”或“固執己見”的附屬義就蕩然無存了,這顯然是違背語言事實的。趙王問誰可擔當出使秦國的重任,藺相如說:“大王實在沒有(其他)人(的話)”,這樣回答既不違“答承問”的會話原則,又表現了藺相如的謙遜性格。
總之,“王必無人,臣愿奉璧往使”一類語境中的“必”,不能理解為假設連詞,教材新注“一定,實在”是正確的。王力《古漢語字典》(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02頁)也持此論,可資參證。傳統訓釋錯誤的原因在于,誤把語境義理解為詞義。新版教材對傳統故訓不盲目信從,堅持真理,科學出注,為詞義訓釋樹立了規范的榜樣,這是值得我們好好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