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的短篇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不僅在當代文學史上具有較大的影響,而且對于眾多的閱讀者和評論者來說,也是一個優秀的文學范本。其入選中學語文教材,不僅給學生提供了先鋒文學這一嶄新的閱讀形式,而且給即將成人的他們提供了一種深刻的自我認識和成長體驗。
一、“清醒的說夢者”
莫言曾因為《十八歲出門遠行》稱贊余華是“中國當代文壇上的第一個清醒的說夢者”。這篇帶有先鋒氣質的小說之所以能引起小說家之間的共鳴,顯然有它非凡的藝術魅力。作品交織著寫實與象征,現實與夢境,理性與非理性,乃至懵懂的初涉者目光與世俗尖銳的成人經驗之間的隔膜與超越。由此也構成了莫言評價下的“清醒”與“說夢”矛盾性的藝術張力。
初讀小說,有一條很明顯的故事線索。即小說講述了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初次出門就經歷了上當受騙的遭遇過程。對于無數“出門遠行”的初涉者來說,這種傷痛記憶帶有很大的典型性和現實意義,只不過受騙的年齡和發生的時間、地點不同,上當受騙的方式和程度不同而已。
但是,與傳統現實主義小說不同的是,小說的故事情節以及人物形象充滿著夢境般的色彩,有一種非理性式的荒誕感在里面。如主人公“我”被拋入到一個漆黑無人的路上,遇到一輛破車和一位古怪的司機,經歷到所有的人物差不多都是冷血式的暴戾和沒有人情味的貪婪。這一切都是與“我”的真誠、正義作對的力量。主人公仿佛進入了一種壓抑、恐怖的夢境,碰到一些沒有來由的人和事情,在奮力卻又是無力地掙扎,最后徹底沒有力氣了,于是夢就醒了,發現自己躺在父親的溫馨的期待里。
所以莫言說這篇小說是“仿夢小說”,并把它與現代主義小說大師卡夫卡的《鄉村醫生》相媲美。兩位作者都是用清晰的故事線索來講述一件荒誕古怪的事情:主人公開始都碰到很多的拒絕,然后奇怪地來了一個包藏禍心的幫助者,引誘你繼續行動,最后主人公遭受欺騙和壓迫,在絕望中而返。故事中的人物行為都充滿著詭異,故事氛圍都是無比的蒼涼和孤獨,小說的主題充滿著一種不確定性。
對于這篇帶有現代派風格的先鋒小說,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解讀:一是小說的象征與隱喻手法。
既然小說不是典型的現實主義小說,閱讀中我們應該破除那種按照環境與人物之間的現實邏輯建立理解的方式。而先鋒小說中的人物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象征性的人物符號,人物的行為具有較大的隱喻性。小說中,“我”是一個“十八歲出門遠行”的年輕人。除此之外,人物的背景如出身、學歷、性格、愛好、能力等等,讀者完全不知曉。“我”幾乎可以代表所有的年輕人,而“十八歲”也非實指,而是一個初涉者的年齡標記;“我”到底要出門做什么,有什么目標和追求,小說中也沒有交代,所以“出門遠行”帶有較大的不確定性和隱喻性,幾乎可以代表年輕人所有的行為與愿望。象征性小說塑造的是一種扁平式人物形象,小說中“我”的核心的內涵是一種初涉世界的“理想主義者”。
而另一位人物“司機”也是如此。我們除了知道他的司機身份之外,其他一無所知——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準備干嗎?……而且越到后面,讀者越懷疑他的行為和身份,甚至猜測他可能是搶劫者的“同伙”,一個十足的“惡人”,一個神經不正常的“怪人”。然而,有一點可以肯定,“司機”是一個成人。幾乎跟大多的成年人一樣,他有著豐富的社會經驗和世俗的判斷。與“我”相反,
“司機”是一個典型的“社會人”。他時時盤算利害得失,較少情感用事,說一套做一套。跟現實生活中碰到的成年人可能都不一樣,但卻有著成年人的共性,是一個成熟的“世俗主義”的生存者。
理解了兩位人物的象征意蘊,我們就相對容易理解小說古怪、荒誕的情節。至于小說中出現的道路、旅店、汽車等這些符號的隱喻性,即使在寫實層面的閱讀中,讀者也比較容易理解。但到小說的最后,我們會發現,這似乎在隱喻性地講述一個外在世界的失落與自我世界的發現的故事。“道路”和“旅店”最初是我的追求和理想
“汽車”一度成為我追求中的一個工具和障礙;到最后,“汽車”反而成為了自我的寫照,成了內心的認同,外在的“旅店”卻被放棄了。
解讀小說的另一方式來自精神分析學。弗洛伊德說過,文學創作即是作家的“白日夢”。每個人在童年時最熱衷、最喜愛的事情就是玩耍和游戲,由此構造出一個屬于孩子們自己的世界,從中獲得巨大的快樂和欲望滿足。隨著人的成長,他們停止了游戲,看上去他們也放棄了從游戲中所獲得的快樂。然而,實際上,人們根本不能夠放棄任何事情,只不過是將一種事物轉換為另一種,即長大了的孩子現在以幻想代替了游戲,他們建構一種空中城堡,構造一種被稱為白日夢的東西。大多數人一生中都在不時地創造出幻想來滿足自我心理,如性幻想、禁忌、野心、各種無法實現的愿望等。成年人的幻想與小孩子的游戲不同之處在于,后者是自娛自樂、不加掩飾的;而前者則為自己的幻想感到害臊,并對他人加以隱藏。
但是,當人們被自己的幻想搞得神秘兮兮并感到羞恥時,人類中有一種人卻被分配了一項講述自己痛苦及幻想的東西給人們帶來快樂的任務。當一個白日夢者泄漏出自己幻想的東西時,它并不能給我們絲毫的快樂,甚至我們會感到厭惡或毫不熱心;但當一位作家通過一種技巧把他的白日夢的東西告訴我們時,我們卻會體驗到巨大的快樂。這種技巧的根本訣竅在于,它克服了我們內心的反感,這種反感無疑與單一自我和他人的自我之間的隔閡相關。作家通過改變和偽裝而軟化了他的利己主義的白日夢的性質,通過純形式的(美學的)樂趣取悅讀者;并使讀者在享受自己的白日夢時而不必自我責備或感到羞恥。
清楚了以上作家與白日夢的創作心理機制,我們就清楚了為什么許多作家喜歡運用夢作為創作素材和源泉;也明白了作家余華為何能講述一個關于自我焦慮、壓抑的清晰的夢境;最后在我們的閱讀意識中還需要理解的是,當我們年輕人在告別童年游戲,以成人的幻想替代并隱藏之時,這種“十八歲”的夢境在作品之中卻得以“偽裝”式的審美呈現。
每個“十八歲”的初涉者在即將進入成人階段時都有過關于自我的白日夢,這些夢境中隱藏著許多利己主義式的青春秘密和自我的羞恥感。而這種內心深處的涉世欲望與懵懂狀態,自然轉化為夢里的焦慮、陌生感、無力及失控狀態等非理性的情緒事件。只不過偉大的作家把這種飄浮的夢境清晰地記錄下來,或者說用藝術的形式編織了一個看上去“合理”的事件,讓讀者感覺到一種亦真亦幻式的閱讀快感。
所以說,這篇小說描述的是一個“十八歲”的夢境。作者運用超現實的手法很好地傳達了初涉社會的年輕人的精神心理。讓讀者在文本中體會到暴力、荒誕、孤獨、自我的喪失,以及夢醒后獲得滿足的精神體驗。
二、“后革命時代”的成長寓言
然而,小說講述的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十八歲”的夢境;更有深意的是,它還傳達了一個“十八歲”的現實。作者通過構造一個初涉者“出門遠行”的情節,寫就了一部高度濃縮化的成長寓言故事,從而在看似荒誕、陌生的小說故事中,真實地記錄了一場關于年輕人的成年割禮。
評論家唐小兵曾這樣評價《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一篇關于一個年輕人啟程去看取和認識現實世界的短篇小說。”“在某種意義上,這個故事可以當作一個微型的成長小說來讀。”而所謂成長小說,正是讓啟程者在探索人生道路之中去經驗那些流動的、外在的社會信息,以及體驗內在的自我認識深度。我們可以回到這一清晰的情節過程中,看看年輕人如何迎面這種“十八歲”的現實。
在出門遠行的旅程中,“我”其實受到了三次程度不同的挫折。第一次碰壁是在被司機拒絕搭載的時候。“我”的客套換來司機粗暴的對待,使得“我”一下子憤怒起來要跟他打一架。結果司機見風使舵笑著讓“我”上了車。
第二次阻礙在“我”剛剛恢復之前的浪漫情緒時不期而至,這時汽車突然半途拋錨了。司機漫不經心若無其事而“我”腦袋都大了,“我”感到無助、焦慮不安,只有茫然地等待。終于等來了機會。可“我”卻不知道這群平素樸實好客的鄉親居然是一幫搶劫者。
接下來肆無忌憚的搶劫是“我”經受的第三次挫折。“我”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本錢,卻還想跟搶劫者講理;而司機居然若無其事地躲在一邊,好像被搶的人是“我”。“我”憤怒之至,一次一次地跟人搏斗,一次一次地被人打垮。“我”不懂“識時務者為俊杰”,更不能理解社會的“潛規則”,但司機和一批批到來的搶劫者都能懂。弱肉強食,混社會就靠實力說話。所以,我們看到第一批搶劫者把最好的東西掠走了,其后又來一批把剩下的東西搶走了,最后遲到的人只有將車窗玻璃卸去,將輪胎卸去,又將木板撬去。而“我”“怒其不爭”的司機也看準時機打劫了“我”的紅背包,加入到搶劫者的行列,一齊滿意地離開了。“我”成了整個食物鏈末端的“蝦米”。
當“我”遍體鱗傷地獨享第三次挫折帶來的苦果時,我陷入了最絕望的情緒狀態。這一切簡直就是一場噩夢,所有的生存意義(諸如真誠、正義、善良、高尚、理想等)都崩塌了。
至此,主人公遭遇的三次波折構成了小說完整的故事情節;從魯莽到茫然再到驚愕、憤怒以至絕望,形成了初涉者“出門遠行”的全部心路歷程和情感體驗。在此過程中,年輕人所受的打擊一次比一次嚴重,情感體驗一次比一次深刻。這正好構成了一部“成長三部曲”,真實地演繹了“我”的一次成人割禮場面。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年輕人要經歷一個漫長的時間考驗才會慢慢收獲到人生的成長經驗,體驗到自我成長的精神歷程。但小說卻將新手上路濃縮到一個事件當中,集中地展示出一次青春遭遇的心靈嬗變。所以說,這篇小說的情節看似荒誕,實則在一個更加現實的哲理層面,講述了一部寓言式的成長故事。
關于成長主題的范式,唐小兵說:“這篇故事可以說是一個關于后革命時代自我意識痛苦降生的寓言,這是一個所有既存的語言與意義系統充分地顯示出其無法解釋和負載個人經驗的時代。”評論家之所以將其詮釋為“后革命”式的成長寓言,這得從作品誕生前后的中國20世紀后半葉的歷史語境中來考察。
無論是傳統年代還是革命年代,人的成長是延續性的,總是在先輩和革命引路人的指引之下,接受前代遺留的寶貴財富,繼續完成上一代未競的革命重任和歷史使命。如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少年潘冬子,或小說《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最終都順利地成為了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成長為優秀的革命人才。
當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進入_個開放的現代化道路時,“告別革命”,告別集體主義和英雄主義,走向世界的個性自由精神,引領新時代的年輕人走出了歷史與民族的迷思。在《十八歲出門遠行》里,“我”擺脫了家庭,如脫韁的野馬,一個人進入社會,沒有目標,沒有人指引,連父親打點好的紅背包也丟失了。但最后,在遍體鱗傷、一無所有的絕望考驗下,“我”卻覺醒過來,重新獲得了生活的勇氣和希望。當“我”獨自面對世界時,卻真正認識到自我的生命力。這正意味著成長者在一系列的挫折之后,痛苦地體驗到獨立的人格意識,真正地感受到了自我存在的意義,從此再也不用在父輩的陰影下生活。對于成長者來說,“我”的世界已經敞開了!屬于“我”的時間開始了!這正是革命時代終結之后,新時代的年輕人自我成長的意義。然而,這種“后革命時代”的成長范式正好又回到了前文分析的文本隱喻,即年輕人通過在外在世界的痛苦和失落而最終獲得了自我世界的獨立和成長。于是,可以借一句流行語來結束全文:夢境照進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