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魁北克城,我走進一家書店,迎面看到墻上掛著一溜兒作家肖像,其位置如同我們懸掛馬恩列斯。我仔細打量這幾位作家,有薩特、加繆、馬爾羅、尤瑟納爾、杜拉,還有兩三個我認不出來,但肯定是法語作家,這個法語區城市的書店將這幾位作家的肖像一掛,我就知道,書店里不會有英文書。
“在這個一切都如同夢幻的世界上,永存不逝,那一定會深自悔恨。世上的萬物、世上的人們以及人們的心靈,都要消失,因為它們的美有一部分本來就由這不幸所形成。”在這些偉大作家辭世之后,他們的肖像和他們的作品一起流傳下來。在我等文學青年心中,這些蒼老的面孔有一種特殊的力量。有一次,一個記者問海明威,怎么看待你同時代人的寫作?海明威說:“我只和那些死去的作家相比。”他的意思是,你的感受是不是獨特的,是不是未經別人描述的,是放在人類的框架中去思考的,而不是由同時代的其他寫作者來定義的。當你凝視這些作家的肖像時,實際上是在給自己提問題。
我喜歡貝克特、海明威的肖像,但他們過于威嚴。捷克作家赫拉巴爾顯得更可親,他的道具經常是一支煙或者一杯啤酒。看著他,我就會想,為什么我對這樣一個捷克作家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而我看曹禺或老舍的肖像,都不覺得他們和我有什么關系。一個作家肖像可能含有最冗長的圖說,他們的所有作品都是這張照片的注釋,還有他們的言行和八卦。在薩岡去世之后,流傳最廣的一張肖像是她年輕時的樣子,扎著一條絲巾,坐在她的敞篷跑車里,這就是那個寫出《你好,憂愁》、《某種微笑》的天才少女,這張照片將她固定在她最動人的作品之中。
有些作家英年早逝,未能留下一張經典的肖像,比如王小波。喜歡王小波的人會給他做一個裸體雕塑,用他最動人的表情,最詩意灑脫的形態,放大他的生殖器。還有的作家刻意將自己的照片從書中撤下,比如塞林格,也許他想留給世人的最深印象是戴著紅色獵人帽的霍爾頓,而不是一張衰老的臉。“所有的照片都向往被回憶的狀況———即是說,難忘的狀況”。我們會在書店偶爾瞥見一張作家肖像,也會在書的封面上看見一個作者像。卡佛曾經描述過讀者與作者的共同狀態——我們讀了個小說或寫完了最后一行,停下來,對剛才所讀所寫的有些疑惑,呼吸變得更緊促或更平緩了,體溫上升了一度或者下降了一度。我們的閱讀感受和作家的心靈會發生交匯,而看到一個作家的照片,會讓我們回憶起那種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