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紀,西班牙殖民者從秘魯帶回了土豆。他們拿“新世界”的金銀完成了資本原始積累,卻輕視了土豆的力量——在此后幾百年間,這個易種易食的作物令歐洲人口急劇增長。在某種層面上,土豆有著與“鐵”相似的作用,這是恩格斯的觀點:“下一步把我們引向野蠻時代的高級階段,鐵已經在為人類服務,它是在歷史上起過革命作用的各種原料中最后和最重要的一種。所謂最后的,是指馬鈴薯出現為止。”土豆為歐洲工業革命的發展提供了動力,它提供的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另一個必備條件:自由勞動力。
歐洲人認識到土豆的這種魔力,須等到幾個世紀之后。土豆初到歐陸時,多數歐洲人沒有給予它禮遇。它本該是受稱頌的一種作物,既可在有糧時做菜,也可在無糧時充饑。但讓歐洲人感到陌生的身世給土豆帶來了麻煩。在當時,多數人不知道如何來處理這個圓頭圓腦的家伙,即使后來,人們發現了它作為糧食的功效,也不可能給予它小麥那樣崇高的地位。小麥是《圣經》里的作物,它用來制作面包——即圣餐中“耶穌的身體”,這高貴的身份讓人肅然起敬;而土豆來自蠻荒的新大陸,其漂洋過海來到文明開化的歐洲,也不過因為不值得夸耀的殖民掠奪。
瓦爾特·雷利爵士是英國著名的冒險家,伊麗莎白女王的寵臣。另一種說法是,他是與女王關系微妙的官方海盜。他被許多人看做是第一個將土豆帶進英國的人。有一個名為約瑟夫·班克斯的爵士,言之鑿鑿地宣布,這個偉大的發現日期是1586 年7 月27 日。另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是,雷利爵士在回到英國之后,進宮為女王煮了一鍋土豆——盡管后來的結果堪稱悲劇:廚師誤將土豆的葉與莖放進去一同煮,因而造成了頗為驚悚的集體中毒,土豆也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英國人打入冷宮。但雷利爵士作為“土豆發現者”的身份,卻顯得更為牢固了。
在此后的一些觀點里,土豆也曾被視作“懶惰”的象征。十九世紀英國記者、作家威廉·科貝特,這個被馬克思稱為“大英國最保守和最激進的人”,從不諱言自己對土豆的輕蔑,稱之為“懶惰之根”。在其名著《騎馬鄉行記》里,他批評“該死的貨幣流通體系”,同時強調要提防那些“頭上油光可鑒的、褻瀆上帝的偽君子,他們用貌似虔誠的言語說服你服食土豆”。他還咒罵瓦爾特·雷利爵士,說他是個魔鬼:“他第一個帶回了土豆,后來被處死了。遺憾的是沒有在他成為魔鬼之前就處決他!”威廉·科貝特的觀點在某種程度上與大眾是接近的。只需看看如今仍然在用的一些詞語:“沙發土豆”(Coach Potato),這意味著懶惰;“土豆腦袋”(Potato-head),這意味著愚蠢;“小人物”(Small Potato),這代表著平凡無奇;“燙手的土豆”(A Hot Potato),這說明此人不好對付。
在某些時候,土豆也被當作高貴的物品,與風雅生活相關。1785 年8 月23 日,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生日,土豆在這場生日宴上嶄露頭角。這個土生土長的疙瘩狀東西,此時表現得像一個初進社交圈的名媛。一束土豆花被呈現到瑪麗王后面前,很快博得了這個時髦女人的歡心,并將它別在發髻上,引得眾多宮廷貴婦們側目。土豆在這場宴席中被做成佳肴,用來招待國王的賓客。就在這場儀式后,土豆開始成為上流社會的新寵,一些人將土豆花畫在他們最昂貴的瓷器上,在市場上,土豆花的價格被過度哄抬起來。但王公貴族們對土豆的了解僅限于此,實際上,若路易十六在這場宴會后能發現土豆作為糧食的價值,法國的歷史或將改寫。1770 年的巴黎有五十萬人,如何能在每天的餐桌上放上一條面包,是他們最為關心的問題。但顯而易見,熱愛風雅生活的國王與王后沒能認識到這一點,在土豆花進入宮廷之后的第四年,法國大革命終于爆發了。
但在宴席上向王后獻花的人后來獲得了人們的尊敬,并被人們視為“土豆英雄”,這個人就是奧古斯丁·巴門第爾。如今,他的姓氏被用來指代用土豆做的菜。巴門第爾曾在德國做過囚犯,在此期間認識了土豆,歸國后,想在法國推廣這種作物。他最有名的事跡被寫在法語課本上:為了說服對這種陌生作物心懷恐懼的人民種植土豆,他命令士兵在土豆田里日夜看守,然后忽然撤掉士兵,導致人民將土豆苗一搶而空。在宮廷里,他擺開“土豆宴”,邀請各路賓客到場。其中包括出使法國的本杰明·富蘭克林、托馬斯·杰斐遜——在白宮的菜單上,有一道杰斐遜十分喜愛的菜,據稱是在巴黎品嘗過的,法國人發明的炸薯條就此進入了美國。
在德國,土豆與戰爭聯系在一起。1778 年的普魯士與奧地利之戰,是歷史上的“土豆之戰”。與許多戰爭不同的是,這場持續了兩年的戰爭并非一場腥風血雨,而似一曲“田園牧歌”。大多數時間里,兩方士兵在土豆田里逡巡,而非兵戎相見。在“七年戰爭”期間,靠土豆養活的普魯士軍隊最終存活了下來。至此,腓特烈大帝認識了土豆的益處,并命令農民種植土豆。腓特烈大帝對土豆的喜好,隨著普魯士戰爭傳到了歐洲許多地方,在十八世紀尚鮮為人知的土豆,到了十九世紀,自阿爾卑斯山到俄羅斯均有種植。十九世紀中葉,俄國沙皇彼得大帝強令農民種植土豆,引發了著名的“馬鈴薯暴動”。
在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內爾看來,十八、十九 世紀土豆在歐洲的流行改變了世界史。“若沒有土豆,德國不可能在1848年后,在歐洲取得軍事與工業上的領先地位;俄羅斯也不大可能在1891 年后,威脅德國東部的邊境線。簡而言之,歐洲人向海外進行帝國擴張,向美國及其他地區移民,以及自1750 年到1950年這兩個世紀間的種種特征,從根本上都受到了土豆在歐洲北部食物供給中的擴張影響。”
在愛爾蘭,土豆的魔力以極為戲劇化的形式體現出來。與多數歐洲人不一樣的是,愛爾蘭人從一開始便向這個外來物種伸開了雙臂。不用耕田,不用田壟,用幾畝貧瘠的土地、簡單的工具就能種植出糧食,并且,它非常容易煮食——這種被英國人所輕蔑的“土豆的惰性”,被愛爾蘭人認作了優點。土豆的確發揮了它作為“豐富之根”的效力。在十七世紀初期,土豆尚未到達愛爾蘭之前,愛爾蘭的人口總數不足一百五十萬;一個世紀后,愛爾蘭人口飆升至五百 萬。而到了大饑荒爆發的1845 年,這個數目是八百五十萬。也有人對此加以抨擊:人口上升導致了勞動力價格下降,土豆在短期內解決的溫飽,帶來的是長期的貧窮。人民幾乎都靠土地活著,可真正隱藏的危機在于“單一種植”——在愛爾蘭,土豆種植幾乎依賴同一個品種。這就意味著,只需要一種真菌,便可以讓這個國家的短暫繁榮化為烏有。
災難果然在1845 年來臨了,馬鈴薯出現枯萎病,這場源自土豆的疫病成為歐洲自黑死病以來最嚴重的災難——愛爾蘭大饑荒。不過幾年的工夫,愛爾蘭的人口銳減了約二百萬,隨之而來的是聲勢浩大的移民。移民的主要目的地是美國。《愛爾蘭史》里這樣寫道:“國內的人口不斷減少,卻在美國建立了一個擁有幾百萬人口的更大的愛爾蘭。對這些人來說,愛爾蘭已經化作一種親切的回憶,或紀念先輩的詩歌。”這看來是個極為魔幻的循環往復:十六世紀,歐洲人在向蠻荒世界殖民的時候,無意間帶走了土豆。幾百年后,這個代表“自然”的塊莖作物在向文明人展示了自身的魔力后,給它的新大陸帶回了文明世界最為得意的造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