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著名文化學者、批評家和隨筆作家,崛起于上世紀80年代中期,是當時前衛文化的重要代言人,目前主要從事中國文化研究與批評,其研究范圍包括文化哲學、歷史文化和大眾文化等。前衛的思想、對社會弊端的理性批評、獨特的話語方式以及守望文化現狀的理性和執著,使其在中國文化界產生廣泛影響,被認為是中國最優秀的批評家之一。
現代中國人追憶宋代和明代的生活方式,因為那是士人主導的社會,它的節奏被控制在“詞人”的手里。帝國的時間被改寫了。越過皇帝時鐘的高大圍墻,自主的文化時鐘在悄然行走。
樂曲是文化時鐘的第一樣式。但這并非宮廷和寺廟的禮樂或雅樂,而是民間樂坊和妓院的“淫樂”,也就是那種跟“詞”結合的情色詩歌,其詞牌結構時而短小,時而冗長,填詞者可以據此調節時間的短長。演唱通常在大堂或密室進行。每一種詞牌都是一種秘密的時間約定。詩和旋律在一起流動,抑揚頓挫,跌宕起伏。得意的官員和失意的士人,據此建構著自己的私人時間。
這是一個幽閉的場所,詩意的空間在其間徐緩展開,靈魂和肉體獲得了雙重的滿足。而時間是相對靜止的,它爬行在女人的床幃、帳鉤和枕衾上,然后在那里沉睡,把人送進時間倒轉的夢里。八百年后,我們仍然可以從詩詞的節奏里讀到時間的秘密。它凍結在那里,示范著一種被仔細調校過的時間。
此外還有其它類型的時鐘。李清照在《聲聲慢》中寫道:“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是緩慢的雨鐘敘事。它是憂郁的象征,代表失眠、孤獨和悲痛。靈魂像水滴一樣,在絕望中孕育著微小的希望。而在晴朗的白天,巴比倫日晷將繼續講述時間的故事。孤獨的晷針向著灼熱的太陽,而它細長的影子在晷盤上緩慢爬移,猶如姿勢笨拙的蝸牛。
明代人發明的泡茶手法,成為文化時鐘的第二樣式。一盞茶的沖泡和品嘗,是一種新的計量單位。明代士人的內在時鐘,緩慢地行走在瓷器和腸胃之間,仿佛是一架利用流體原理的水鐘。你甚至可以安靜到聽見水在體內流動的聲息。茶桌的流暢弧線、纖細的靠椅、柔軟的絲質靠墊、被微風卷起的窗帷、假山四周的垂柳,以及池塘里嬉戲的鴛鴦,如此等等,所有這些寧靜的事物都跟茶盞結盟,匯入了延宕時間的細流。
這兩種時鐘,都曾改變過中國人的生活。到了晚清時分,經過被復制和移植,江南園林和士大夫時間一起,成為滿族皇帝及其家族的享用對象。在圓明園、頤和園和避暑山莊,帝國的時間變得日益緩慢,并最終脫離了時間的世界體系。但八國聯軍的火焰,焚毀了這種自閉的時間,迫使它跟世界再度同步起來。新的大英帝國時間體系,由一大堆齒輪傳動裝置所帶動,雄踞在各地海關大樓的頂部,向所有殖民地居民發布時間的律法。而后,各種以格林尼治時間為標準的計時器(便攜式鐘表)開始盛行。而另一方面,報時器也變得更加多樣,它不僅來自海關大鐘,而且也來自廣播電臺和有線高音喇叭。
1949年以后,中國時間開始了第一次加速的進程。政治“大躍進”的時間體系,支配了全體人民,繼而引發前所未有的災難。晚近的改革開放,則是中國人的第二次時間加速,它把全體中國人送入了更加狂熱的財經運動。“時間就是金錢”,這個口號成為一種嚴厲的國家咒語,它點燃了國家和個體的物欲,令所有人都陷入瘋狂的時間焦慮。
中國式時間綜合征的臨床表達,大致有下列幾個方面:第一,所有人都自我延展工作時間,而把旅游和休閑視為浪費,導致全體中國人的生活品質急劇下降;第二,不斷催熟兒童智力發育,從3歲起就開始了漢語、英語、美術、音樂和舞蹈的訓練,卷入應試教育的怪圈,而令幼兒完全失去童真與歡樂;第三,把政績跟市政建設掛鉤,令全體官員都成為高速機器的推動者,而以粗暴的方式(如強制性拆遷和暴力城管執法),加快城市現代化的進程。而這種加速運動的后果,只能是諸如高鐵追尾之類的惡性事故。
這正是所有慢時間開始受到青睞的原因。宋時間和明時間,并非是退回農業文明的理由,卻可以治療我們因時間過速而帶來的諸多創傷。這是清醒者開始緬懷舊王朝的緣由。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高速度經濟運動導致文化退化,以致我們如果沒有經過專門訓練,就無法正確返回慢生活的時代。許多人甚至無法閱讀當時的文獻,更無法理解慢生活的邏輯和美學。
為了打破這種僵局,一些禁語課程開始走紅起來。報名者被送進福建長汀的某座著名寺院,被迫禁語兩周以上,而跟整個塵世發生臨時性隔絕。這是強行放慢時間的精神療法。另一種辟谷課程,則要求每頓只吃一個蘋果、三枚紅棗和七顆松籽。其中蘋果每咬一口,則必須咀嚼81次以上,有的甚至多達120次以上,整個進食過程被嚴重放緩。而這種方式不僅改變了吞咽節奏,而且改變了整個日常生活的節奏。這是一種強制性的介入——從口唇運動開始,“中國速度”的生活模式得到了矯治。
然而,傳統的道家療法,只能修正極少數人的生活方式,卻無法改變整個中國的時間程序。時間加速體系是一條巨大的賊船,一旦上了,就很難再度逃離,直到你被強制性退休為止。我們到處都能看到這樣的悲劇在重演:一個高速運轉的個體,由于突然退休和剎車,造成機體衰弱或崩潰,而被疾病奪走了生命。這是急剎車所帶來的精神和肉身的雙重危機。
對于21世紀的中國人而言,慢生活是最奢侈的愿景,它僅屬于極少數能夠戰勝欲望的人。在這樣的場景中,無聊、閑適、緩慢和無所事事,正在成為一種罕見的美德,它反對過度繁忙的時代,而向我們發出了心靈健康的勸告。慢生活是一劑良藥,足以用來拯救一架在高速運轉中崩盤的國家機器,以及那些為物欲而戰的肉身。這是唯一的自救方案,此外更無其它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