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漪老師是“語文世界”里的大家。她堅守“在講臺上用生命唱歌”。“我做了一輩子教師,但一輩子還在學做教師!”是于漪老師鞭策自己也是勉勵青年教師的名言;而“夜深千帳燈”又將會成為激勵中學生的寫照和一面“旗幟”。記著我向于漪老師約稿時,她還正生著病,但為“老師的學生時代”依然爽快答應了,不久稿件如約而至,我很感動,又一次體會到于漪老師美好的情操和高尚的品德。我想她也是始終深愛著學生,惦記著老師,奉獻在語文的世界里。
后面“聽‘生’說感”中的作者章引是于漪老師上世紀80年代的學生,而今她已是一位出色的工程技術人員。正如章引所說:“每個時代的學子都有時代的印記鐫刻在他們的生命里。”我想:“夜深千帳燈”的動人風景雖然成為了于漪老師“永恒的懷念”,但更重要的是她那種“精神的充實和蓬勃的生氣”,會分外感染和激勵現(xiàn)在的中學生“笑迎困難,孜孜矻矻,努力進取”。
(編 者)
年華似流水,轉眼間學生時代的歲月已流逝一個甲子。許多事煙消云散,難以辨蹤,但童年編織生活花環(huán)的美夢,中學求知跋涉的艱辛與歡樂,仍常在眼前跳躍,形成永恒的懷念。
學生時代的生活樂趣,很大程度來自讀書。書,帶給我無窮無盡的神奇,讓我長著想象的翅膀上天入地的遨游。其中引導我編織許多美麗生活花環(huán)的,竟是一本使人看不上眼的石印本《千家詩》。《千家詩》中很大部分詩歌歌詠祖國風物,按春夏秋冬時序編排,打開書往下念,四季風光就活生生展現(xiàn)在眼前:“萬紫千紅總是春”“五月榴花照眼明”“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吟誦這些詩句,春花秋月,夏云冬雪,一年四季都沉浸在詩的意境之中。詩句中豐富的顏色給生活涂上了絢麗的色彩:“紅紫芳菲”“橙黃橘綠”“黃鸝鳴翠柳”“白鷺上青天”,令人眼花繚亂,心曠神怡。腦海里常常浮現(xiàn)五彩繽紛的世界,沉浸在美的享受中,好不愜意。
暮春三月,江南長草,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之時,三五同學總要去踏青。周六下午準會在田野里撒腿跑一陣。菜花黃了,滿視野,清香撲鼻,少不得信口悠悠吟誦幾句“莫問早行奇絕處,四方八面野香來”,“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此時就不僅是《千家詩》了,儼然宋人楊萬里就在身邊。
中學求學就不再是這種神仙般的日子,而是艱苦備嘗。日寇鐵蹄蹂躪我大好河山整整八年,民不聊生,滿目瘡痍。且不說逃難、輟學、輾轉求學之苦,就是抗戰(zhàn)勝利后求學也十分艱辛。學校名為省重點學府,但原校舍被毀,只得在日寇養(yǎng)馬場復校。此處環(huán)境破爛、污穢、荒涼,與市區(qū)隔絕。學生皆住讀。無電燈照明,靠小煤油燈;無自來水,靠一臺手工泵抽取地下水。住的是原日本士兵住的一間間小房間,無床,只有一個榻榻米(木板搭的高兩尺的大方塊)。10個女同學一間,一人一張小席子,排成兩排,鋪在上面。空間很小,睡覺必須文雅,稍不留心就會“侵占”到別人的“床鋪”上。無桌子、板凳,面盆、漱口杯都放在泥地上。
榻榻米爬上螞蟻是常事,天熱少不了蟑螂的光顧。黃梅季節(jié),連綿下雨,就會出現(xiàn)如杜甫《秋述》文中所說的“多雨生魚,青苔及榻”的狀況。天酷熱,蛇蟲百腳也會顯威。有一天下晚自修,回宿舍脫鞋上榻榻米,一腳踩在蜈蚣上,它狠咬了我一口,腳立即腫了起來,疼得難以忍受。藥無處尋,有同學突然想到雞和蜈蚣是對頭,把雞涎滴到傷口上就能消炎止疼。哪兒有雞呢?聽說伙房里有個伙夫養(yǎng)了一只雞,于是幾個同學架著我到伙夫家,敲門,抓雞,把雞的嘴硬掰開,伙夫用手指挖出雞涎,涂在咬的地方。校園里黑燈瞎火,人喊,雞叫、折騰了半夜。一碰到不測之事,同學中總有好漢站出來幫,一個個講義氣,共患難,真是有情有義。
物質生活極其艱苦,食不果腹乃常事,但精神追求的充實與快樂,洋溢教室,洋溢校園。
聽老師講課簡直是一種享受。教中外地理的嚴老師,我們稱他為“活地圖”。他粉筆在黑板上一勾,地界、山脈、河流、城市、交通線……再配以文字、數據說明,極其形象生動,經久難忘。數學毛老師一邊板書一邊用英語講述,推理之嚴謹令人折服。他那“……is equal to zoro”的語調成為他的代號。知識大門打開,某一定理某一定律理解、掌握,某篇文章某個問題悟到真諦時,自控能力好的同學會莞爾一笑,無所顧忌的就手舞足蹈;千姿百態(tài),生氣勃勃。
教國文的趙老師特別令我佩服,他是著名國學大師黃侃的弟子,文學修養(yǎng)深厚,十分儒雅。他教課不講究方法,經常的情況不是眼睛看著天花板,就是朝窗外看,我們女同學少,總是靠邊坐一排,他從不管我們。奇怪的是大家都全神貫注,生怕他說的話被遺漏。清晰地記得他教《陳情表》的情景。教科書他一眼不看,腦子里好像刻著這篇文章,逐字逐句講解。講到“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他右手食指搖晃著,大聲說,“煢、煢,不能讀錯,也不能寫錯”,接著,在黑板上寫個大大的“煢”,并叮囑:“和‘貧窮’的‘窮’一個讀音,字的下面是豎,不是撇,不能看走眼,筆直的,筆直的,‘窮’,要站得筆直。”說著說著,做一個筆直的姿勢。生動啊,我一下就記住了。課讀讀講講,委婉懇切,把祖孫相依為命的親情表達得淋漓盡致,我們這些學生不知不覺進入了孝感動天的情境,感情不能自已。
趙老師教詩詞更是一絕,不同風格的詩詞到了他的嘴里都會風采別具,余音繚繞。他吟誦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那種故國之思,凄楚之情,隨著音調的傳播,彌散在教室里,令人心酸心顫,他教完,我們就背出來了,那種感染力心難言表。教辛棄疾的《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卻是另一番景象。“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老師朗誦時頭與肩膀左右搖擺著,真是慷慨悲歌,我們這些學生,愛國情懷油然而生。這不是一般的傳授知識,而是用心在教我們,給我們以精神上的哺育。此后我每次登上滿眼風光的北固樓,望著滾滾長江水,回顧千古興亡事,總是感慨萬千,憂國憂民的思想充盈胸際。
物質條件極其艱苦,但志氣卻沒少。不說別的,單是晚自修就是動人的風景。教室里每張桌子上一盞煤油燈,兩個同學合用。盡管油燈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差別,但排列整齊,星星點點,遠遠望去,簡直有納蘭性德《長相思》中“夜深千帳燈”的味道。年輕學生伏案讀書求知的背影和老師輕輕走動悉心指導的身影交織成“一切為民族”的生命交響曲,那么生機蓬勃,那么充滿希望。
“一切為了民族”是母校校訓,它激勵我在求學生涯中笑迎困難,孜孜矻矻,努力進取。這五個大字擲地有聲,鐫刻我心中,成為我鑄造師魂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