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學的歷史,寬泛點可上溯到先秦,迄今已有兩千多年。因此,中國的大學必然有其內在精神。可是,如今沒幾人敢于聲稱,中國的大學還有什么體面的精神。若用“花果飄零、魂不附體”來形容當代中國的大學精神,似乎不算過于悲傷。
要論精神,請先論其功能。青年來到大學,不是為了學習怎樣成為社會機器中一個更有效的齒輪,而是為了自我教育和互相教育。梭羅說,一棵樹長到一定的高度,才知道怎樣的空氣更適合。人也是如此。而大學,就是要將適合的空氣置于青年的鼻尖。
在適合的大學空氣中,最重要的事就是思維訓練。掌握知識或參與社會實踐,不過是訓練思維的必要條件。如何讓青年用自然科學家、社會科學家或人文學者的方式來思考,才是大學的要義。一個人讀大學,不是為了被各種事實塞滿頭腦,而是要提高自己的心智,培養有效思考的能力、交流思想的能力、邏輯判斷的能力以及辨別價值的能力。相應的,大學精神也呼之而出,那就是自由、通識及德性。
一部世界大學的歷史,可以說是一部爭取學術獨立自由的歷史。大學之所以獨立自由,并非理所當然,而是相當脆弱的。咄咄逼人的權力是它的敵人,巧言令色的功利是它的對手,匍匐在地的庸俗是它的威脅。蔡元培深刻認識到這一點,故說:“思想自由之通則,正大學之所以為大也。”但在今日中國大學,獨立是奢侈品,自由則是危險品。大學每淪為權力的殖民地,以吏為師的陰霾無處不在。
自由獨立是通識的基礎,后者又反過來加強前者。在教育中排除掉通識,則摧毀其生命。致力通識教育,是世界范圍內有抱負的大學的重要目標。關于通識教育,我個人最喜歡1946年華盛頓大學諾斯蘭教授的定義:“其主旨在個人的整體健全發展,包含提升生活的目的、提煉對情緒的反應,以及運用我們最好的知識來充分了解各種事物的本質”。
1945年,哈佛大學就推出《哈佛通識教育紅皮書》,開篇引用了修昔底德和柏拉圖的話。前者說:“我們不需要荷馬的稱贊,我們已經開發了廣闊的土地和海洋。”這象征著人們對自由社會的自豪感。后者說:“我們能草率地允許青少年聽一些隨意編造的故事,以致讓他們接受那些成年后不應擁有的思想嗎?”這象征著教育可能帶來的混亂與分歧。通識教育正是要解決這兩個問題。它既要幫助年輕人成為獨立的個體,擁有獨特思想和個性化生活,又要使他們適應公共生活,成為共同文化的繼承者和合格公民。
實際上,通識教育已部分涵蓋了第三種大學精神——培育人的德性。但在高速前行又變動不居的現代多元社會,德性很難被界定,也很少被珍視。中國大學也倡導“德育”,很多時候卻只是偽善與空談,甚至淪為意識形態的藥丸。
真正的德性,在于培育,而非教育;在于自省,而非灌輸。錢穆說,中國的學問傳統有三個系統——人統、事統、學統。置于首位的“人統”,就是尊德性。他解釋說:“人統,其中心是人。中國人說:‘學者,所以學做人也。’一切學問,主要用意在學如何做人,如何做有理想有價值的人。”遺憾的是,錢穆的這種觀點,如今大多數人不喜歡聽,他們更喜歡去學如何做一個“成功人士”,而不喜歡去照看什么德性。
盡管現狀灰暗,我們依舊可以憧憬更明亮的未來。也許有一天,中國的大學能夠真正擁有獨立地位、學術自由和批判精神,成為“追求真理的民主機構”。到那時,大學是孕育創新者與批判者的大本營,從教師到學生,都盡情追求智力、真理和美。在其間,人們醞釀自由思想并自由表達,創造有價值的學術成果并以之推動社會進步。而大學,也因之煥發永久的生命力,站在批評的最前沿,站在創新的最前沿,成為國家社會當之無愧的“軸心組織”。
[編輯提點]
“大學精神”是大學在辦學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辦學理念和大學人共同的價值追求,是大學文化的精髓、核心,是大學之魂。從普遍的意義來看,大學精神主要體現為自由精神、科學精神、民主精神和超越精神,亦即文中所提到的自由、通識及德性。中國古代的大學精神主要來源于儒家文化,《大學》有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綱舉目張地構建了一套由內圣開外王的“大人之學”。在此框架中,學統制于政統,囿于道統,形成了中國古代“大學”的內在精神:文以載道、輔政翼教,以吏為師、以法為教——學術既為政治所轄制,又被賦予道德教化的任務,實質上成了服務于現實政治的意識形態工具。而首創近代大學體制的歐洲大學的最根本價值觀則是自治權和學術自由,教務管理與學術研究獨立于政治權威、宗教性道德之外而具有獨立的追求與價值,“學術自由、學校自治、教授治校”被看成現代大學的普世精神。
正如梅貽琦先生所言:“今日中國之大學教育,溯其源流,實自西洋移植而來,顧制度為一事,而精神又為一事”。當代中國大學精神的建構需要在充分挖掘古代大學文化內在的優秀傳統基礎上,對其精華部分加以現代化轉化并廣泛、深入地汲取西方大學文化精神,方能使其呈現出國際化、現代化的中國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