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讀書的條件很好,家里有不少先輩留下來的舊書,可以偷著自由翻看。這些各式各樣的舊書,從一些經史子集的專著到明清近代的筆記小說,還有整套的林譯《說部叢書》。
我沒上過小學,相當于別家孩子上小學的年紀,家里給我請了一位中文老師,是個秀才。我在老師的指導下讀書。初讀的書是《三字經》、《百家姓》、《龍文鞭影》、《千家詩》。10歲以后讀“四書”,然后是《詩經》、《書經》、《左傳》。此外還有《古文觀止》、《古文釋義》、《唐詩三百首》、《楚辭》,這些都是要背誦的。我小時記性不錯,一般的書分段讀個二三遍,就可以背下來了,所以并不感到吃力。
上了中學以后,古文就放下來了。在初中時,興趣主要是英文以及中外史地和自然科學知識聲光化電之類。到了高中階段,我主要花時間在課外閱讀方面。當時天津有兩家外文書店,我經常去買書,看了不少外文書,因此興趣也就轉到西方文學方面去了。同時我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廉世聰愛寫一些舊體詩,我因此向他學習,也寫了不少古詩。英文詩也試譯過一些,同時也摹仿寫過幾首。
中學畢業(yè)時,家里同意讓我去英國讀大學。我決定考牛津大學,讀希臘拉丁文學。在這期間又讀了不少書,不限于外國文學方面,還有歷史、地理、音樂、美術、民俗學、心理學、哲學等等,我對什么都有興趣。
回國以后,頭幾年在內地教書,當時是抗日戰(zhàn)爭期間,外國的新書不容易看到,讀書就限于中國文學方面。后來在重慶到了一個國立編譯館做翻譯工作。編譯館有一個不錯的圖書館,收藏了不少過去人編輯的各種叢書,這樣又讀了不少文史雜集、筆記小說之類。由于一些偶然的條件和朋友們的鼓勵啟發(fā),開始寫了一些有關文史考據和古代中外史地方面的筆記。
建國后這三十多年,主要時間和精力都放在翻譯工作方面,尤其是外文翻譯方面,聊以自慰的是搞文字翻譯的時間多了,在這方面也算做出了一定成績。
在學習方法上,重要的一條是首先要啟發(fā)學習者對某方面知識的興趣,并且主要靠自學。英國牛津大學的教學,實行的是導師制,每個學生被指定有一個或兩個導師,每星期只約定時間談個一兩小時,讓導師了解一下這個星期讀了哪些書,看看所寫的短篇論文或筆記,指點一下,提供一些在所學方面需要讀的書,此外時間完全讓自己支配,上午或下午愿意去聽一些公開講課也可以,不愿聽課,去圖書館自己讀書也可以。一般讀書都在晚上到深夜,或找些同學彼此交換意見,互相啟發(fā)。我覺得這種啟發(fā)式讀書方法比坐在課堂里聽許多課的死灌方法要好得多。其次就是博與專的問題,我認為開始讀書,范圍還是廣泛一些為好。興趣開頭廣泛點總比一開頭就專門研究個小的方面要好。開頭涉獵群書,總不免要雜一些。問題在于要先博后專。也許有人會說,天下學問那么多,怎么能讀盡所有的書?實際上,讀書也不是那么難的事,只要對一門學問感到興趣,就會鉆進去,把問題弄懂。專門研究一行,覺得搞不清楚的時候,就要去看看其他方面的材料,天下事物都是互相聯系的。研究一個文學方面的問題,往往要查一下當時的歷史資料,也許還要研究一下地理,也許還要點外文知識,也許還要研究一下古代和現代的天文歷法、民間風俗習慣等等,有時甚至要一點自然科學知識。在治學上,廣泛的知識總是必要的,廣泛要與專精相輔相成。
(楊憲益,1914年生,文學翻譯家、教授。安徽泗縣人。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學術委員。外譯中有荷馬史詩《奧德修記》,中譯外有《紅樓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