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景澄,世稱許公。原名癸身,字竹筠,生于浙江嘉興,同治年間進士。他是中國早期重要的外交官員之一,堪與郭嵩燾、李鳳苞、曾紀澤齊名。他也是中國早期少有的通曉近代海軍發展狀況和技術細節的官員。許景澄是如何與中國近代海軍結下不解之緣的呢?
早年生涯,改弦更張
1845年,也就是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后的第三年,許景澄出生在古樸柔美、文氣十足的浙江嘉興。由于有些家底,幼年時的許景澄受到了系統的儒家正統教育。雖然當時中國的國門已被堅船利炮打開,但是對當時中國的絕大多數家庭而言,除了市場上洋貨多了、家庭式的作坊少了之外,生活并沒有什么兩樣。國家依舊以鴉片戰爭之前的體制繼續運作著。至于第一次鴉片戰爭的失敗,主流意見認為那只是一場意外。失敗原因要歸結于前線作戰不力的“奸佞小人”,而這個國家的現行制度依舊是完美無缺的。所以,包括曾國藩、李鴻章、郭嵩燾等這些日后叱咤風云的洋務人物在內的、代表著中國當時“精英階層”的士子集團,依舊遵循著“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應考求官之路。幼年時期的許景澄自然也不可能免俗。開蒙讀書的許景澄當時的惟一選擇只能是私塾。若不是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及從1861年開始的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許景澄的發展之路也許就會是這個樣子:“許景澄,字竹筠,清宣宗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年生人,某年中進士,某年任何職,某年退休,某年歿”。但是歷史的發展終究沒有讓許景澄走上這條平淡而又安穩的人生路。
私塾雖沒有授以許景澄開明的思想,卻練就了他扎實的應試功底。同治七年(1868年),許景澄考中了進士,因成績優秀進入了翰林院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歷史上諸多文臣名相的成功之路都是從翰林院小抄寫員干起的,因此這條道路對于立志為國家建功立業、為自己求得榮華富貴的新晉年輕官員而言,無疑是一條前景十分光明的道路。
說實話,筆者對翰林編修的印象并不是特別好。這些人平日里除了關起門來抄抄寫寫之外,另一條重要的職責就是對國家政策發表議論,以及對貪官污吏進行彈劾。他們和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們一起組成了封建王朝中王權和相權之間的一支重要制衡力量,也就是所謂的“言官集團”。但是言官們常常好空談而輕實干,在“風聞言事、言者無罪”的大政策保護傘下往往肆意妄言,隨意攻訐,以致由捕風捉影、天馬行空的捏造而引發的冤案屢屢發生。更有甚者,“言官集團”竟成了朝中黨爭的幫兇和打手,原本該有的監察功能被玷污得面目全非。而文武百官的大部分精力都耗在了無休止的扯皮之中,沒有多少人安心做事,以致為官者皆隨遇而安以求自保太平,國家前進的動力蕩然無存。
好在許景澄最終并未成為一名真正的以“罵人”為己任的御史。少年時期因為經歷了第二次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的戰亂,目睹了國家的內憂外患,許景澄由過去專攻科舉需要的駢儷文章,轉而專治時政利弊得失的經世之學。翰林院畢業后不久,他就外放出京成了地方官,并于1875年擔任了四川、順天等地鄉試的主考官,為國選材。而其人生的真正轉折點起于1880年……
駐外公使,初涉海軍
在晚清,駐外公使這一職務在許多大員們的眼里被視作官場畏途,雖然在兩次鴉片戰爭中大清都是戰敗者,但是相當大一部分人依然無法放下“泱泱上邦萬國來朝”的天朝大國的架子,對去西方諸國當使臣的行視作為不去事人偏去事鬼的漢奸行為。1875年,當中國第一位公使郭嵩燾出使英國時,有人議其“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于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輿論洶洶之議,再加上李鴻藻刻意安排在郭嵩燾身邊專門挑刺的劉錫鴻的“小報告”(劉錫鴻攻擊郭嵩燾“游甲敦炮臺披洋人衣,即令凍死亦不當披”、“見巴西國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為小國主致敬”、“柏金宮殿聽音樂屢取閱音樂單,仿效洋人之所為”,并揚言“此京師所同指目為漢奸之人,我必不能容”云云),被西方譽為“所見東方最有教養者”的郭嵩燾最終在1876年托病回國。在回籍之時甚至因為乘坐西式小火輪而遭到湖南老鄉們的合力痛批。省城長沙大罵郭嵩燾“勾通洋人”的標語貼在大街之上抬眼可見,盡管此時郭嵩燾欽差使臣的官銜暫未解除,但自巡撫以下的地方官員都“傲不為禮”。
有了郭嵩燾這一前車之鑒,后任的駐外公使們個個心驚膽戰,生怕這一要命的差事會毀掉自己的錦繡前程,甚至寧可辭官也不愿接受駐西公使的任命,以至于勉強愿意去西方出使的官員如曾紀澤、李鳳苞等不得不身兼數國公使之職(曾紀澤兼英、法兩國公使,李鳳苞兼德、意、奧匈、荷等國公使),駐外公使當真是苦命差事。
但是和駐西方公使截然不同,駐日公使卻十分受官員們的歡迎,因為當時日本國力尚不能與中國抗衡,駐日公使依舊可以擺出一副天朝大國使者的架子,把日本人當“臣民”看待。許景澄在1880年接到的第一份駐外公使的任命就是駐日公使,可是這份外人看來十足的美差許景澄卻并沒有赴任。原因很簡單,此時的許景澄正披麻戴孝,為其亡母丁憂守制,以致于和第一次外交機會失之交臂。
待守制期滿出關后的1884年,許景澄接到另外一份駐外公使的任命。這次是接替任期將滿的李鳳苞擔任駐法、德、奧匈、荷四國公使,美差沒了,苦差來了。
1884年是一個多事之秋,中國和法國因為越南問題僵持不下,戰爭一觸即發。在一般人看來,擺在許景澄前面的道路無疑是一條荊棘之路。不僅如此,只因李鳳苞并非正統科舉出身,受到攻訐排擠,他此前在德國訂購的鐵甲艦“定遠”、“鎮遠”和穹甲巡洋艦“濟遠”遭到言官彈劾:說他所訂軍艦質量窳劣,甚至從“數百萬巨款一人開支,難保無收受花紅等弊”開始推測,發展到參奏其“購買鐵甲船二只,價三百萬兩,以二成折扣,侵吞六十萬金以肥己囊。又聞包修船屋糜費巨款數十萬兩,將來船之好壞不可知,而該員已盈箱充橐”者有之;說他在購買“定遠”等三艦時,與洋員翻譯金楷理朋比為奸,侵蝕至百萬上下者亦有之。許景澄到任伊始,總理衙門就來電,用命題作文的方式要求其查看三艘軍艦有無質量問題。
在親赴伏爾鏗船廠查看了三艘軍艦后,許景澄在給總理衙門章京錢應溥、袁昶的私信中,透露了“濟遠”艦的缺點,但這僅僅是針對“濟遠”艦設計上的缺陷,并未對“濟遠”本身的建造質量有所指責。次年8月,使館參贊王霓寫信給袁昶,更詳細介紹了“定遠”、“鎮遠”、“濟遠”三艦的接收情況及改裝前的毛病。此信在京師廣為流傳。由于傳播期間失真,問題被說得愈加嚴重,以致太仆寺少卿延茂據此參了李鳳苞一本,稱“‘定遠’一船質堅而價廉,‘鎮遠’一船質稍次而價稍漲,至‘濟遠’一船質極壞而價極昂”,又說此事“自海上宣傳,直抵都下,人人駭異,咸謂茍非李鳳苞勾串洋人侵蝕肥己,必不至船質與船價顛倒懸殊至于此極。數日以來,人言嘖嘖,豈盡無因?”就是這份彈章,最終葬送了李鳳苞的前程。此時已經交卸公使職務回國、正在李鴻章幕中協助辦理北洋軍務和天津水師學堂有關事務的李鳳苞,在千夫所指的氣氛中,終于被革去職銜,黯然回籍,于兩年后含冤而逝。
在“濟遠”艦抵達大沽后,李鴻章親赴大沽口驗收軍艦,他寫信告訴醇親王奕譞:“王霓等所指各弊未盡確實。”
在這場名為針對李鳳苞個人,實則針對他背后的李鴻章,收敲山震虎之效的“購艦風波”中,許景澄并未身處風口浪尖,而國內的御史們如何就三艘在德國建造的中國軍艦圍攻李鳳苞,和許景澄也并沒有什么關系。不過,這卻是正統科舉出身的許景澄第一次接觸到近代蒸汽軍艦這種近代工業化集大成的結晶,并逐步接近了他人生的第一個高峰。
名垂青史的《外國師船圖表》
在接手德造軍艦接收和回航事宜后,許景澄不可救藥地迷上了軍艦和近代海軍。時值中法新約墨跡初干,第二次海防大籌議議定,向英、德兩國訂購四艘巡洋艦,英國和德國各分兩艘訂單,原本擬按照“濟遠”艦的式樣建造,但是心高氣傲的穹甲巡洋艦創始者——英國人,無法接受按照德國人的圖紙依樣畫瓢。英國通過駐英公使曾紀澤向朝廷就“濟遠”的設計提出異議,并提出了由阿姆斯特朗著名艦艇設計大師威廉·W·懷特的英式穹甲巡洋艦設計方案,意圖獨攬四艘軍艦的全部訂單;榮譽感極強的德國人不甘示弱,針鋒相對地在“濟遠”艦的基礎上進行改良,由伏爾鏗廠設計師魯道夫·哈克操刀設計了一型裝甲巡洋艦方案以資抗衡,而這型巡洋艦方案的支持者和傳聲筒正是許景澄。雙方就到底采用穹甲巡洋艦還是裝甲巡洋艦唇槍舌劍、互不相讓,曾紀澤和許景澄各自依托懷特和哈克的技術支持,引用了大量極為專業的海軍技術名詞,雙方打回國內的電報匯總起來簡直可以編成穹甲巡洋艦和裝甲巡洋艦的啟蒙讀物。原本還想就購艦事宜挑挑刺的總理衙門的大人們,直接被這些云里霧里的技術名詞整得暈頭轉向,于是便一腳皮球踢給李鴻章,讓他定奪。李鴻章順水推舟,以“海軍甫設,不妨并存其式,他日駛行日久,利病自見,再專擇其一推廣仿造”結束了這場曠日持久的辯論。由魯道夫·哈克提出的、許景澄支持的裝甲巡洋艦方案最終在伏爾鏗船廠化身成為裝甲巡洋艦“經遠”和“來遠”。
身為這兩條軍艦的支持者,許景澄以極為認真負責的態度投入到軍艦的建造中。當“經遠”和“來遠”最終建成后,被北洋海軍順利接收,卓越而準時完成了中國人此次訂貨的德國人爭相慶賀,許景澄功不可沒。
送走這兩條自己一手促成締造的裝甲巡洋艦后,許景澄開始在紛繁復雜、千頭萬緒的公使事務中抽出時間,潛心研究歐洲列強各國的海軍實力,將各國海軍大到鐵甲艦、小到魚雷艇的各型軍艦資料匯總成冊,自編自印了《外國師船圖表》一書。這本書資料翔實、議論精辟,是近代中國人編寫的第一部世界性的海軍年鑒,在中國兵書的發展歷史上占據重要地位。《外國師船圖表》與1886年創刊、最為權威的世界性海軍年鑒《布拉西海軍年鑒》同一時期出現,比1898年創刊的《簡氏戰艦年鑒》要早十多年。
《外國師船圖表》不僅僅是一本海軍軍艦年鑒,還是19世紀中后期歐洲列強海軍發展史的概述,對國際大勢懵懂無知的國人而言,此書是不出國門而了解世界不可多得的通俗讀物。這部年鑒分別用法語、德語和俄語三種語言印制,以表格的形式詳細記載了軍艦的長、寬、吃水、噸位、馬力、航速、裝甲最厚處、火力、建造年月等數據(部分內容詳見下表)。
如此年鑒式的記載,若非眾多帶有中國文言特色的技術名詞,以及對外國船只的音譯之法,一般人很難將這種行文方式,與一個受中國傳統儒家文化教育成長和官場熏陶的封建官僚聯系在一起。初次接觸《外國師船圖表》,筆者有感于其通俗詳實和對當時列強海軍實力精辟獨到的論述,仿佛超越了時空,親身觸碰到了一個真實、實干、敬業的許景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