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的傳人（上）

20世紀(jì)80年代，有一首港臺流行歌曲傳到大陸，歌里這樣唱，“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叫中國，古老的中國有一群人，他們都是龍的傳人。”從此，龍就是中國，中國人都是龍的傳人，成為全世界華人的常識。許多常識，我們只是接受，不會去問為什么。尤其是從小時候歌里唱的，還是那時老師教的，更加不可能去懷疑。其實很多我們以為天經(jīng)地義的常識，如果要追根究底，往往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為什么我們是龍的傳人？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說法的？我們來看一看這里頭的來龍去脈。

龍龍

“龍”是個象形字，不過，大自然中沒有實際的“形”可以給它“象”，所以它“象”的是人頭腦里的想象。后來變成篆書，前面是個大大的龍頭，長著一張大口，后面是一個盤旋蜷曲細(xì)長的身體。這就確定了龍的基本形狀。繁寫，下面一個月字，是龍的向下張大的嘴，似乎還有兩顆牙齒，上面的一個立字是龍的角，右邊的部分，是龍的身子、尾巴和背鰭。簡化字的龍，是根據(jù)龍的草書寫法，在省掉左邊的偏旁形成的，簡化的幅度比較大。

那么，龍的傳人的說法有沒有依據(jù)呢？

《說文解字》的解釋是，“龍，鱗蟲之長。”什么叫鱗蟲？古人根據(jù)外表對動物有個簡單分類，叫做五蟲。這個蟲就不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蟲子，而是動物的統(tǒng)稱。虎叫大蟲，鼠叫老蟲，蛇叫長蟲，凡是動物，都可以算廣義的“蟲”。古人說的“五蟲”，分別是羽蟲（鳥類）、毛蟲（披著絨毛的走獸類）、介蟲（帶甲殼的蟲類，烏龜?shù)龋Ⅶ[蟲（魚類及蜥蜴、蛇等有鱗的動物）、最后一種叫倮蟲，沒有毛覆蓋的動物，比如蚯蚓，人也屬于裸蟲一類。《說文解字》對龍的解釋中，只是說它是鱗蟲這一類之長，是一種神奇高貴的動物。可沒有說它是中國人的祖先。實際上，不僅僅是《說文解字》，你翻遍二十四史，都沒有中國人是龍的傳人這種說法。我們的祖先黃帝倒是有個圖騰，但那恰恰不是龍，是熊。如果頂針起來，中國人到可以說是熊的傳人。

在民間，龍總是和雨聯(lián)系在一起。俗話說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rèn)一家人。龍王爺就是個管水利的神仙。至于在朝堂之上，龍是帝王的壟斷標(biāo)志，皇帝號真龍?zhí)熳樱挥兴拍芩恪褒埖膫魅恕保埮郏脠F龍紋，和人民無關(guān)，誰膽敢私藏龍袍，那就是謀逆，誅九族之罪。所以在歷史上，我們并沒有“龍的傳人”一說。

把龍認(rèn)同為中華民族的象征，至少應(yīng)該在有“中華民族”這個概念之后。那又是什么時候呢？說來大家可能很驚訝。比人們想象的要晚得多，是在晚清！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存在，這當(dāng)然沒有問題。但是“中華民族”的概念，是近代才有的。過去人們的世界觀中，只有天下，中華在世界的中央，中華之外就是夷狄。沒有平等的民族觀念。直到晚清，我們的國門被洋人的槍炮打開，這才知道中國之外，還有列強，這才知道我們是一個和其他國家一樣平等的國家，我們是一個不同于其他民族的中華民族。所以說，對自己的認(rèn)識，其實是在和外部交往的過程當(dāng)中產(chǎn)生的，就像認(rèn)識“我”，必須在與“別人”交往過程中才知道的，沒有別人，就沒有我。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開始半推半就地以一個獨立國家的身份走上外交舞臺了。一個現(xiàn)代的國家，得有個象征，有張名片，那就是國旗。當(dāng)時李鴻章看到，每次開國際會議的時候，別的國家旗幟飄揚，只有中國無旗可掛，覺得有損天朝威儀，就上奏慈禧太后。

最后由慈禧太后親自認(rèn)可決定的中國第一面國旗設(shè)計，是黃底上面一條青龍，前面嵌著一顆紅色的龍珠。這面旗幟叫做黃龍旗。這個國旗設(shè)計反映出的明顯是老佛爺?shù)目谖丁Ｎ覀兌贾溃S色和龍都是帝王的象征，既然國家是屬于皇上的，就用大清皇帝的標(biāo)志來作為國旗。這跟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說的“朕即國家”是一個道理。從此龍上了國旗，成了中國的國家象征。

有了國旗還得有個國歌，不然升旗時奏什么呢。中國的第一首國歌，是李鴻章為了應(yīng)付外交需要，臨時找人湊出來的，歌詞就選了一首吉祥太平歌頌皇帝的中國古詩：

金殿當(dāng)頭紫閣重，

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

五色云車駕六龍。

中國最早的國旗、國歌里都有龍，都是皇帝的象征。清朝滅亡之后，黃龍旗就被象征共和的五色旗取代。后來隨著張勛復(fù)辟，黃龍旗也短暫地復(fù)辟了一下，最終還是退出歷史舞臺了。但是這面龍旗伴隨我們最初的國家意識一起出現(xiàn)，造成的影響是很大的。

不過大家一定想知道，那面獵獵作響高高飄揚的黃龍旗是怎么設(shè)計出來的？這里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那設(shè)計黃龍旗的最早不是中國人，恰恰是我們的敵人，一個侵略我國的英國人名字叫阿斯本。那時候中國人還沒有國旗的概念，但是，為了裝備現(xiàn)代化的海軍艦隊，先需要有一面軍旗。當(dāng)時，清政府向英國訂購了一批軍艦，在行駛過程中，按國際慣例，必須懸掛軍旗。于是英國人阿斯本為中國設(shè)計了一面海軍軍旗，也是最早的代國旗。綠底，黃色條紋交錯，中間再嵌一條龍。這面旗是黃龍旗的雛形，英國人為中國人設(shè)計，反映出的是外國人眼里的中國。其實，我們都是從別人的反應(yīng)當(dāng)中認(rèn)識自己，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都一樣。

龍成為皇家的象征，很可能與漢高祖劉邦的傳說有關(guān)，漢代的《史記》有兩則關(guān)于劉邦與龍的關(guān)系的記載，一則說：“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大公往視，則見蛟龍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還有一則，高祖“為泗水亭長，廷中吏無不狎侮，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fù)貰酒，醉臥，武負(fù)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劉邦出身于平民之家，必須編造一個神話來唬人，選擇“龍”，可見當(dāng)時已經(jīng)對龍，有敬畏之心了。

中國歷史上有許多的神獸，其中龍除了有代表君主這一政治意義之外，并沒有特別高于其他神獸的地方，雖然對龍敬畏，但是，我們并沒有把龍奉為祖先的傳統(tǒng)。敬畏的意思是又怕又尊敬。尊敬而至于仰視，怕，就不敢接近。所以也就不可能把它作為我們的祖先。而在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下，龍與皇權(quán)與國家緊密聯(lián)系，這倒是很自然的順理成章的事。

不過，如果撇開政治，回到文化，中國民眾自古以來對龍有崇拜，確是事實。這種崇拜不僅僅是對權(quán)力的崇拜，而且有對文化的敬仰。有“畫龍點睛”、有“文心雕龍”，最有名的是“葉公好龍”。這個故事很有意思，說從前有個葉公子高，出了名的愛龍，衣服上畫著龍，腰帶鉤子刻著龍，房子里到處雕著龍，后來天上真龍知道了，特意下來拜訪葉公。作為一個龍的粉絲，葉公的表現(xiàn)太讓人失望了：一見真龍，立刻嚇得神色無主。可見，他不是真的愛龍，就像有些人說愛大自然，愛鄉(xiāng)村田園，但是真讓他舍棄大城市的舒適生活，去農(nóng)村種地勞動，恐怕也是和葉公好龍一樣的結(jié)果。也像某些嘴上喊改革的領(lǐng)導(dǎo)，真的要改革了，他們比死了娘老子還痛苦，不僅僅是六神無主的問題了，而是要拼命地阻擾反對！

還是回到葉公好龍。從一介平民的葉公可以穿龍衣雕龍柱，可見，那時候龍還不是皇帝的專利，其他人也可以愛龍。這些人畫龍雕龍，對龍的崇拜、喜愛，與皇帝無關(guān)，與國家民族也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而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崇高、美好、優(yōu)秀、卓越的向往。從它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當(dāng)中的意義來看，說我們是龍的傳人，在廣義上是說得過去的。看左上圖這是宋人陳容畫的墨龍，我本人年輕時代就學(xué)過畫墨龍。要一層一層地渲染，至少七八層。

那么，為什么龍如此受人尊敬？龍神奇在什么地方？原來它有三大特點：

龍的第一個特點：博采眾長，兼容并蓄。

當(dāng)有機會路過華夏銀行時，可以留意一下它的標(biāo)志，就是一條龍，彎成一個英文字母C形，剛好和中國的英文字母（CHINA）開頭一樣。這是有來歷的，它的原型，是紅山文化出土的一件玉器，在收藏界赫赫有名，稱之為“C形玉勾龍”。我們說中華歷史五千年，而這條玉龍正是五千年前古人的作品。五千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如此優(yōu)美流暢的曲線，如此有精巧的弧度，它作為華夏文明的象征，再適合不過了。

這么看來，龍雖然是虛構(gòu)的，但也有個標(biāo)準(zhǔn)，畫龍還是有個像和不像，起碼龍的身體必須是長長的，畫成方的肯定沒人承認(rèn)這是龍，僵直地一根也不行，得有弧度。

龍有這種靈動飛揚的身段從哪里來？它的原型也許來自蛇。按照民間老百姓說法，蛇是小龍。龍就是大蛇。

蛇

我們看蛇這個字，蟲字旁后來加上的，最初本字是“它”。“它”這個字我們一直用，誰知道“它”的本義是什么？我們看“它”像什么？甲骨文的“它”就是一條蛇。“它”就是蛇，與“龍”的甲骨文非常像。

《說文解字》里還特地解釋“它”這個詞的意思是怎么變化的。上古的時候，人們非常害怕毒蛇。所以見面打招呼的時候，都要相互問：“無它乎？”。不同的時代打招呼的話都不一樣，反映出一個時代人最關(guān)注最擔(dān)心的問題。遠(yuǎn)古時候的人問“無它乎？”，意思是“你沒有被蛇咬吧？”可見當(dāng)時到處是蛇，人們接觸得最多得是蛇，最怕的也是蛇。后來文明發(fā)展了，蛇的問題不那么大了，于是我們看三國演義里諸葛亮見到周瑜，曹操見到關(guān)公，問的都是“別來無恙”，恙就是病，這是從“無恙乎？”演化而來的。也許當(dāng)時人們生病的幾率很高，所以用“你病了嗎？”來打招呼。后來成了習(xí)慣用語，就像說“你好嗎？”一樣，不要理解為“你有病嗎？”今天如果你見面打招呼問別人“你沒毛病吧”，人家還當(dāng)你有毛病呢。再后來有一個時代，大家見面都說“你吃了嗎？”“無恙乎？”成了“吃了嗎？”說明吃飽飯的問題成了首要問題了。現(xiàn)在見面打招呼，就常說“最近忙吧？”可見，有沒有工作，成了大問題。看來我們可以從問候語的變化，看出時代特點的變化。

現(xiàn)在我們回到蛇。我們知道蛇畢竟是在地上爬的，和龍在天上騰飛的姿態(tài)還是有區(qū)別，所以龍的身段還有一個原型也許來自天上的云。我們看甲骨文“云”字：

蜷曲的形狀，和“龍”“蛇”非常像。云和龍是分不開的。《周易》當(dāng)中說：“云從龍，風(fēng)從虎，圣人作而天下睹”。云從龍，就是說龍總是伴隨著云一起出現(xiàn)，有龍的地方就有云。這就難怪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過去古人看天上的云，其間隱隱約約好像就有龍的影子，如果下雨了，就覺得是龍乘著云來行雨。韓愈有一篇著名的《龍說》，把龍和云的關(guān)系，說得很透徹。“云，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云，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龍本身有靈氣，云是跟著龍才有靈氣。但是，如果沒有云，龍就沒有憑依，也無所施展它的神力了，這么說來，云離不開龍，龍也離不開云。他這里其實是有深意的，表面談龍和云的關(guān)系，暗指的是理想的君臣關(guān)系，就像劉備和諸葛亮那樣，好領(lǐng)導(dǎo)和好下屬。

龍是個拼湊出來的動物。除了“蛇”的身體，它的每一個部分都能在某種動物身上找到。宋朝有一本書叫《爾雅翼》，里面講到，龍有九象，像九種動物：“頭似牛，角似鹿，眼似蝦，耳似象，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鳳，掌似虎，其背有八十一鱗，具九九陽數(shù)。”九像九不像。看來龍的基因比較復(fù)雜，也許就是因為這樣。

傳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龍有九個兒子，它們都得了一點龍的基因，但是長得各有變化，都不像龍，各有各的長相，各有各的興趣愛好。其中最常見的就是我們到名勝古跡，凡是有石碑的地方都會見到的，石碑下面有個大烏龜。其實那不是烏龜，仔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頭長得不像烏龜，像龍。它叫“赑屃”，是龍的兒子，最喜歡負(fù)重，所以總是讓它馱著厚重的石碑。龍生九子都不成龍，聽上去好像不大好，其實，它們各有所好，自由發(fā)展個性，讓龍的家族熱鬧精彩，又何必一定要成龍呢？

這么說來，龍很明白兼容并蓄的道理。據(jù)說在很久以前，上古時代中華大地上有許多的部落。每個部落都有一種動物，作為自己的圖騰。一開始的龍只是一種大蛇。有一個強大的部落是以這種蛇為圖騰的。后來有個以這種大蛇為圖騰的團族兼并了、吸收了別的形形色色的圖騰團族。大蛇接受了獸類的四腳，牛的頭，魚的尾巴，鹿的角，老鷹的腳爪，魚的鱗和須，……于是便成為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龍了。”

提出這個猜想的是著名的愛國學(xué)者和詩人聞一多先生。不管這個猜測是不是實在的情形，這背后的道理是確定的，沒有接納和融合，則不成其為龍。同樣，沒有兼容并蓄的胸懷，也不成其為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