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是江南的原色,點點嫩綠,團團碧綠,片片翠綠,或淺或深,亦鮮亦燦,像神奇畫師毫不憐惜地從顏料盒里傾潑而出,蓬蓬然,勃勃然,生機無限。江南四季皆有不可阻遏的鮮綠沖動。江南是行動派,綠是永恒不變的諾言,更是錦衣義舉,令人欽羨。綠來報幕,喧嘩與騷動的江南大戲,輪番上演。綠染江南,無以阻滯,好似頑皮的孩子,田野里,荒山上,樹底下,石縫間,無處不躲,無處不藏。江南的綠啊,如蠶食,又似雪飄,像微蟻緩爬,又如大軍銜枚疾走,恣意汪洋,酣暢淋漓。
宋人王安石詩云:“春風又綠江南岸。”非也,非也!江南綠不為春風賞賜,實乃本性使然。沒有春風眷顧的隆冬,風雪飛臨,仍有黃綠的草樹,深綠的葉。綠是江南不變的性格。唐代詩人韓愈在《早春》一詩中寫道:“草色遙看近卻無。”近觀遙看,景不同,綠有異。一語道破柔媚江南一個綠的秘密——草綠是江南的底色。你看那無所不至,無所畏懼的樣子,油油的亮亮的小草,詮釋著微小生命亦有強大的力量。
秋后,一片衰枯,野火燃過,寸草難留,不必擔心如此厄運,正如唐代詩人白居易所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曾有人歌頌巨石底下抽莖拔葉的小草,生命力多么頑強啊。而我想吟贊一株不起眼的無名草,它竟然長在塑料跑道上,突突兀兀,驚艷人眼。跑道一層砂石一層水泥,再累加一層柏油一層膠粒,無土無種無營養(yǎng),經水浸潤,這草便蓬勃而生,快樂而長。這是怎樣一種無畏精神啊!有這樣的草,江南綠,能不神奇,不偉大嗎?
江南綠,有詩意的層次,韻律的美。
草色打底,大包大攬的豪邁樣,將綠鋪陳在江南處處。草綠很低,直低到泥縫水里去了。灌木和小喬把江南綠引至深濃,像是音高八度,便有雄渾之氣,遼闊之境。高深的綠,有喬木來裝扮。高壽古木如樟楓桉櫟柞柿諸樹,枝繁葉茂,一樹百蔭。綠在云煙之間,清淡出塵,清歡出世,搖曳生姿,于婀娜中顯露凌厲的風骨。更有溝邊芭茅,水里蘆葦,陰濕面的苔蘚,一寸寸占據(jù),一點點籠絡,不論旱澇,亦不挑剔陽光,綠得自自然然,得得意意,不給江南余漏空白。
由高處往下看,濃綠的一團,淡綠的一片,井然有序,像是樂譜上繁茂的勾點絲毫不亂地隱居五線間。紅黃白藍紫的花,星星點點,美綴其間,江南綠便繽紛起來,靈動起來,像月光下緩緩鳴奏的小夜曲。由晨而昏地遠眺,詩一時,歌一時,江南綠在光的統(tǒng)合下,興味盎然,意蘊悠然。
經冬復歷春,葉枯葉興,葉長葉落,不改濃釅綠之味。春來鮮綠,夏時勁綠,秋后淡綠,冬日暗綠,四季之景異,而江南綠不變,只是輕重有別罷了。
那年初春,接待一位豫北來的朋友,臨別,問他的江南印象。朋友說:“江南真是綠得刺眼,綠得不可思議啊!”好一個“刺眼”“不可思議”呀!身處江南,一直以來喜于綠,醉于綠,卻鮮有聞聽如此概括江南綠的靈動傳神之語。
閑來無事,喜歡在綠的海洋里泛舟,悠悠徜徉,屐痕印在江南處處。一路走來一路歌,心中的煩憂困苦,事業(yè)上的失意,場面上的失態(tài),情境中的麻亂,寫作時的失言……人間所有的痛苦和不快,便統(tǒng)統(tǒng)融化在雅致無邊的綠意里了。
江南綠,一闋值得吟詠終生的詞,一曲歡唱百回而不厭的歌。在江南人的生活里,在人們的心里,永存;在文人的筆下,在愛美人的取景框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