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正是我上初中的時候。那時初中讀兩年,但學校生活比現在的初中生豐富些,單就語文來說也是如此。
記得那時每年都有集中的文藝匯演,很多學校參加。有一年的文藝匯演,老師讓我表演山東快書《賠茶壺》,我很興奮,全力準備。我很快就把《賠茶壺》背得滾瓜爛熟,但我不會使用銅板,須拜師學藝。學校老師告訴說,有一位小學的劉老師精通此藝,但他家較遠,不便來咱們學校,我得登門拜訪。我心里高興,便不怕路遠,步行10多里前往拜訪。劉老師很熱情地接待了我,教我如何使用銅板。我很快就學會了,還表演了一番。劉老師很高興,鼓勵我好好練,演出一定成功。
后來,我聽別人說,劉老師出身不好,父親是資本家。為了與父親劃清界限,他便來到這所小學當老師。為了改造自己,他從不騎車,無論多遠都是步行。他曾步行到省城濟南,鞋子都磨破了。劉老師喜歡寫作,他把發表過的“豆腐塊”文章拿給我看,顯得很自豪。他組織學生成立了故事隊,到各校講故事。我聽過他的學生講《西門豹治鄴》,至今記憶猶新。
經過劉老師的指點,我的演技有了明顯進步。匯演的日子到了,我穿著父親的“的確良”白褂,腰間扎一條借來的軍用皮帶,很精神。我的演出很成功,由此得了一個外號叫“賠茶壺”。這次演出對我很重要,我從此喜歡上了山東快書,《賠茶壺》成了保留節目。上了高中后,我還表演過《鐵路新風》。我也喜歡快板書,可惜的是沒有學會打竹板。36年過去了,今天,當我借助互聯網搜索到著名山東快書表演藝術家高元鈞先生的《賠茶壺》時,心里激動萬分。當年,我反復聽高先生的錄音,深受感染;通過演出,我鍛煉了膽量,鍛煉了口才,這是不是語文能力提高的有效途徑呢?
我初中時就喜歡書法,雖然寫不好,但在班里是最好的,于是同學們都拿著書本來讓我給他們寫封面。直到今天,我仍然保持著書法的習慣,毛筆備課。我一直認為,語文好的表現不僅僅是考試分數高;能說能寫,才是真正的語文好。
那時候的考試不像現在這樣多,語文課很輕松,也沒有考點,更沒有考綱,教師可以自由發揮(當然,我們可以說那時候的語文教學還沒有走上正軌)。記得語文教師給我們講《水滸傳》里的故事,我們聽得入迷。后來,我父親的單位銀行發了一套《水滸傳》,我就如饑似渴地看了起來。晚上,我趴在床上,反翹著兩條腿,在燈下讀《水滸傳》。母親在旁邊做針線活。我邊看邊笑,母親問我:“什么書,這樣好看?”我就笑得更歡了。母親說:“別看了,明天還要上學?!蔽也磺樵傅厥掌饡上?,可腦子里還“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p>
“四人幫”被打倒后,教學開始走上正軌,上級要來檢查教學質量,要抽考語文了。語文老師有點緊張,提前給我們補課。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句話:“工人階級的話感動了我。”然后問:“主語是誰?”我們回答:“工人階級?!崩蠋熂m正我們:“錯!主語是‘話’?!と穗A級是定語’?!焙髞砜荚嚨臅r候,打開卷子,還真有這道題。我懷念那時候的學生生活,很快樂,很好玩,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生活,全是散文!現在的孩子呢?還能寫出散文來么?
上了高中,一切正規起來,我家也從長清搬到了泰安。在泰安一中,我度過了高中階段。這是一所百年老校,最早是美國教會學校,至今還保留著幾幢洋建筑,被作為文物保護起來。我在泰安一中最難忘是古文背誦比賽。當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贈送給學校一套先進的電教設備,其中有攝像機和轉播系統,當時在全國是很先進的。我進入決賽,背誦《桃花源記》和《捕蛇者說》,獲得一等獎。再加上我曾獲得作文比賽二等獎,于是文科班的班主任看中了我,把我從普通理科班調入了文科班,從此我脫離苦海,進入了朝思暮想的文科班。
我開始真正讀書始于高中。我三舅家里有很多書,特別是古書多。三舅有一套比較完整的《中華活頁文選》,我如獲至寶,反復閱讀,對我以后學習古文奠定了基礎,記得每到星期天,三舅就把我叫到他家里,給我做好吃的。三舅做飯的時候,我就坐在書櫥前一本書一本書地翻閱,什么《原子在我家中》《片石集》《韓非子》《修辭學發凡》《馬氏文通》《古代漢語》《李白詩集》《古詩十九首》《先秦文學資料匯編》,等等,我雖然不能完全看懂,但當時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我接觸趙樸初的詞作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断惹匚膶W資料匯編》成了我從教后的重要參考用書,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三舅對我的作文也很關心,并悉心指導。記得有一次,三舅讓我把在學校寫的作文拿給他看。三舅批改得非常仔細,從第一個字開始,批到最后一個字,指出了很多問題。后來,我當語文老師,也喜歡面批學生的作文。一篇作文可以批一個小時,學生受益良多。
泰安一中很重視作文,我進入文科班后,語文老師對我的作文比較喜歡,激發了我的積極性。有一次,我一連寫了三篇作文交給老師批改。老師每一篇都看得很認真,還當作范文讀給同學聽。我的寫作興趣,就是從那時候被培養起來的。
我不僅寫常規作文,還寫評論時事的文章。記得當時中央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有一個音樂前奏曲,是《東方紅》。我習慣了這首曲子,可是后來改成了《歌唱祖國》。我一時不理解,就給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寫信質疑。中央臺回了信,寄到泰安一中。當時轟動了,同學問我:“中央臺為什么給你寄信?”我笑而不答,他們急于知道,個個猴急猴急的,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很好玩。
我在高中階段嚴重偏科。我不喜歡數、理、化,盡管外公為我買了一套“數理化自學叢書”,但我沒怎么學,后來送給別人了。我轉到文科班后,才覺得學習有意思了。但是數學一直困擾著我,聽不懂,不會做,1979年7月,16歲的我第一次參加高考(那時高中也是兩年),數學只考了15分,結果名落孫山。第二年再考,數學考了40分,總算考上了泰安師專,讀了中文系。工作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仍然害怕數學,連做夢都夢到數學老師叫我上講臺做數學題。我只恨苦海無邊,何時才能擺脫數學的折磨!現在,我不再做這樣的夢了。當我坐在教室里聽數學老師上課時,我可以毫不擔心地坐在那里,蹺著二郎腿,聽完后還要與數學老師交流幾句。
我的偏科影響了我的知識結構,我無法借助理科思維來理解和處理問題,由此造成的損失可能是無法估計的。文和理,一體兩翼,缺一不可。當然,偏科現象是客觀存在,很多中學生或者偏理,或者偏文。如何給那些偏科的學生提供發展空間,一直是中學教育,尤其是高中教育的一大難題。有人呼吁,要全面發展,但實際情況是,能夠全面發展的人畢竟是少數,當年錢鍾書考北京大學,數學零分,未被錄取,結果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北京大學要求全面發展,清華大學重視特長學生,這兩種做法似乎都有道理。
回憶我的中學生活,恍如隔世。今天,我看到中學生們升學壓力大,作業多,自由支配的時間和空間太少,成了做題的機器。我身為中學語文老師,替他們擔憂。這些中學生越來越功利,越來越實際,我感到惋惜。我曾幻想,有這樣一所學校,上午上文化課,下午上活動課,基本沒有作業,回家時間自由支配;我曾幻想,有這樣一所學校,老師上課不按照考試大綱講,而是自由發揮,重在激發學生興趣;我曾幻想,有這樣一所學校,沒有期中考試,更沒有月考和單元考,只有一次期末考試……我的幻想太多,太不現實,甚至是癡人說夢。但我一直有這樣的幻想。
2012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