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我同學

我同學李志國結婚八個月的時候，被查出患有前列腺癌。化驗報告出來的那天，他從醫院走出來，步履蹣跚，他的手一直死死捏著那張化驗單，直到手汗把化驗單弄出一小片潮濕來，同時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走在他左邊的妻子劉玉美，直到把她的眼睛也弄出一小片潮濕來。

回到家，他一屁股坐在墨綠色的破沙發上，就說，我這么著就判了死刑了？

妻子劉玉美沒有說話，走進廚房準備弄晚飯。李志國跟進廚房，對著妻子忙碌的背影說，你總該表示一下什么吧！妻子沒有轉身，回答說，吃完飯再說吧。

吃飯的時候，李志國和劉玉美都沉默不語，李志國吃得很慢很慢，一粒米一粒米地吞，好象“慢”可以延緩他的死期一樣，劉玉美吃得很快很快，吃完把碗筷一放，眼淚就一顆一顆往下流。李志國抬起頭，看見劉玉美的臉被眼淚鼻涕弄得一片模糊，他突然覺得她很陌生，越看越陌生。于是他開始尋找這陌生感的根源，當劉玉美起身收拾，走進廚房洗碗的時候，他終于想明白了。

他坐在破沙發上，為自己點燃了一支煙，說，半年，最多半年，你將會給另一個男人做飯洗衣服，并且跟他一起睡覺。

他沒有聽到劉玉美的回答，只聽到廚房里水流沖刷鍋碗瓢盆的聲音。

他提高嗓門說，那個男人會是誰呢？我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

劉玉美終于從廚房走出來，她的臉已經清洗過，還是那么年輕光潔，那么熟悉，只是兩只眼睛又紅又腫，他突然心疼起來，但是嘴巴還是忍不住說：

你就要變成一個寡婦了，但是很快又會變成別人的老婆。在成為別人老婆之前，你必須先成為一個寡婦，這是必經的程序。“寡婦”這個稱呼也許不太好聽，但是這是我能送給你的最后的獎品。

劉玉美終于大笑起來，說，你到現在居然還幽默得起來！

李志國說，這是黑色幽默。我很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時光，沒想到會那么短暫……

劉玉美說，還有半年呢！

李志國說，是啊，還有半年啊。

這天很快就結束了。第二天李志國很早就醒過來，他對劉玉美說，昨天過得太草率了，我想今天過得認真一點。

劉玉美問，怎么認真呢？

他說，我想一秒一秒地過，每個呼吸、每個心跳、每次眼皮的眨動我都不想錯過。

劉玉美說，好吧，你一秒一秒認真過，我去給你做早飯。

吃早飯的時候，劉玉美說，你可以一粒一粒地吃，我要去上班了。

中午，劉玉美一回到家就走進廚房開始做午飯。李志國跟進廚房，說，你為什么那么忙？我快要死了，你還那么忙？

劉玉美一邊洗茄子，一邊說，今天的茄子很新鮮，你看，多艷麗的紫色啊。

李志國說，為什么我們要吃茄子？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吃茄子。

劉玉美說，茄子是抗癌食品，你吃了有好處。

李志國說，我不想吃茄子，我已經被判了死刑了，我為什么還要吃茄子？

劉玉美說，那你想吃什么？我明天去給你買。

李志國說，我想，我想吃……癌細胞！

劉玉美哈哈笑起來，說，又是黑色幽默？

晚上十點鐘，他們就關燈上床了。在被窩里他們抱得很緊很緊，劉玉美說，多好！

李志國說，很快你就會跟另一個男人說相同的話。

劉玉美說，不會的。

李志國說，會的。

劉玉美說，我不說相同的話。

李志國說，那你說什么？

劉玉美說，我說“不錯”，或者“挺好”。

李志國說，你不能說“多好”，一定！

劉玉美說，一定。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不快也不慢。劉玉美很忙，她除了上班，就是做飯，做早飯、做午飯和做晚飯，還要買菜洗衣服，還要陪李志國去醫院化驗、拿藥。倒是李志國變得整天無所事事，劉玉美說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與病魔做斗爭，李志國想，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想打敗病魔，首先得了解病魔。所以他買了一些關于醫治癌癥的書籍，比如《腫瘤的中晚期治療》、《腫瘤的中西醫療比較》、《談癌色變》等等，后來他又覺得這些書講得太深奧太專業，他想從最根本最原始的地方了解病魔，所以他就去找朋友的兒子借了《初中生物學》課本來看，開始認真研究病魔。劉玉美打掃衛生的時候總能在地上撿到一些廢紙團，展開來就看到上面畫滿了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圈圈兒，李志國說那些都是細胞，他還得意洋洋的問劉玉美，你知道哪個是好細胞，哪個是癌細胞嗎？劉玉美搖搖頭，他就興奮地指給她看，說，這個，這個，還有那個，這些就是罪魁禍首！就是他們要判我死刑的！劉玉美就恍然大悟，用仇恨的眼神盯著那幾個圈圈兒。

這期間劉玉美嚴格按照醫生的交代給李志國增加營養，但她還是發現丈夫一天比一天瘦。有一天清晨，劉玉美醒來時，外面燦爛的陽光已經探進窗口，照耀著李志國仍在熟睡的臉，她發現他正蜷縮在自己的懷抱里，他變得那么小，那么無助，皮膚透明，藍色的血管象樹葉的脈絡一樣若隱若現。她覺得自己的丈夫正在變成一個嬰兒，那么純潔，那么無辜，那么卑賤……

沒過多久，李志國的病情就加重了，開始住院治療。此時李志國的父母也從老家趕過來。

醫生說，患者屬晚期，可切除包括精囊在內的前列腺，當然我們會先做一個全面檢查，如果不能切除前列腺的，可切除雙側睪丸，緩解腰背劇痛。

李志國父母和劉玉美說，嗯。

醫生說，所有手術都存在一定的風險，而且如果我們打開后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手術就沒有做的必要了，只能把刀口重新縫上。

李志國父母和劉玉美說，嗯。

醫生說，除了手術治療，目前我們還可以用放射治療、化療及內分泌治療。

李志國父母和劉玉美說，嗯。

醫生說，放射治療，我們會用鈷60，或直線加速器，照射前列腺局部及盆腔腹部淋巴結。

李志國父母和劉玉美說，嗯。

醫生說，化療常用藥物有環磷酰胺、5氟尿嘧啶、氮芥等抗癌藥。

李志國父母和劉玉美說，嗯。

醫生說，內分泌治療，就是去勢后繼用雌激素治療。

李志國父母和劉玉美說，嗯。

醫生還說，這幾種方法結合治療，可減少各自反應，緩解癥狀，效果尤佳。

李志國的父母問醫生，大夫，這些總共要多少錢？

醫生說，具體多少要根據病情的發展來看，目前看來，你們至少得先準備十五萬。

李志國的父母聽了都嚇了一跳。他們看看旁邊沉默不語的兒媳劉玉美，劉玉美也看了看他們，然后對醫生說，用最好的藥，最積極的治療方案。醫藥費我會想辦法。

李志國所在的病房是六人間，李志國的病床在最里面，靠著窗戶。劉玉美和公婆輪流照料李志國。每天劉玉美拎著盛熱湯熱菜的保溫桶走進病房，總能一眼就看到丈夫靜靜地躺在靠窗的那張雪白的病床上，即使身患重病，他還是那么耀眼，比任何健康的人都耀眼。李志國一看到劉玉美來，眼睛就發亮，和初次見面一樣，目光灼熱得仿佛能把世間一切黑暗點亮，劉玉美當時就是被他的目光燒到了，無法熄滅，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后只好嫁給他。

劉玉美問，醫生今天查房怎么說？

李志國說，醫生出上聯：尿頻尿急尿失禁。我對下聯：傻頭傻腦傻醫生。

劉玉美嚴肅的說，你這樣不好，怎么能這樣對醫生說呢？

李志國笑說，傻蛋，我說的是傻頭傻腦傻媳婦。

劉玉美說，你最聰明！整天跟我黑色幽默！你再黑，也只能呆在這白色的世界里。

李志國指指雪白的床單說，好老婆！我這叫黑白分明嘛！

李志國越來越瘦，被子包裹著他的身體，在病床上占的位置越來越小，劉玉美想，也許有一天，翻開被子，里面什么都沒了。想到這里，她就在手臂上狠狠咬一口，以證明剛才的念頭是多么荒唐。

后來李志國的腰開始痛了，一天比一天嚴重，從輕微的痛到強烈的痛，到痛得渾身痙攣，五官扭曲，止痛片吃了，鎮靜針打了，似乎都沒有什么效果，劉玉美問，怎么辦怎么辦？護士搖搖頭說，就是這樣的。然后就走開了。過了一會兒，劉玉美發現李志國平靜了下來，她以為他好一點兒了，坐過來撫摩著他的額頭，李志國的眼睛朝劉玉美笑著，嘴里卻咬牙切齒，咯咯作響，他為了不讓劉玉美太擔心，還強逼自己咧嘴笑笑，誰知嘴巴一咧，就露出了滿嘴的血。

天，那是怎樣的痛啊？痛得只能用兩排堅硬的牙齒互相撕咬，痛得鮮血也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點綴，痛得忘記了痛，痛得空掉了，飄起來了。也許痛到極致和快樂到極致的感覺是一樣的，也許所有東西一旦達到極致，就殊途同歸了，就大同世界了。

劉玉美突然想立刻變成瞎子，變成聾子。她雙腿發抖，心如刀割，同時她的膀胱也大受刺激，一陣尿意涌上來。她感到羞愧，在羞愧中，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猛撲過來，或者說，在絕望中，她體驗了前所未有的羞愧。如果你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絕望，你就永遠不會明白。

劉玉美覺得眼前的李志國根本就不是李志國，他甚至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個“物質”，他是一個硬邦邦的名詞。他已經被剝奪了“人”的含義，他跟一塊石頭沒有什么區別，但是此時她愛這塊石頭，比任何時候都愛，比任何人都愛，愛到他死了，化成灰，愛到她也死了，也化成灰，愛到他們都化成灰還要愛，一盒灰愛著另一盒灰，并且這件事情永遠都不會改變。

李志國還要被病魔繼續折磨，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吃喝拉撒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劉玉美為他翻動、擦洗身子，他象一個塑料玩具，很輕，很小，很乖。只有眼眸里的光，沒有改變，還是灼熱得仿佛能把世間一切黑暗點亮。這光亮，將一直照耀著劉玉美，照耀著她的前路迷茫，照耀著她在塵世里所有未知的疼痛。

李志國活著最后的那兩天，不吃不喝也不睡。臨死之前，他一句話也沒留下，因為他已經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只是在劉玉美的手心里反復的寫著一個字，寫著寫著他就死了。

后來李志國的父母問劉玉美他寫的是什么字。劉玉美說，“困”字。

李志國母親嘆氣說，好啊，困了，就睡吧。

李志國死后第七個月，劉玉美跟我另一個同學陳柯水結婚了。

我另一個同學

陳柯水第一次見到劉玉美是在李志國的婚禮上，第二次見到劉玉美是在李志國的葬禮上。

李志國結婚那天，同學們都爭著一睹新娘子的芳容，因為李志國是我所有男同學中長相最英俊的，也最心高氣傲的。李志國生前在一家國營企業的工會里搞宣傳工作，就是在工作接觸中認識了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劉玉美，劉玉美是那家國企的廣播員。他們結婚的時候沒有房子，單位的宿舍就是他們的新房。李志國的老家在農村，父母都是農民，省吃儉用、東湊西借供李志國讀完大學，現在兒子要結婚，家里還欠了一屁股的債，根本沒有錢買房子，甚至連結婚用品都沒錢添置。李志國的父母早就聽說娶城里的媳婦需要很大一筆聘金，所以老早就交代兒子不要招惹城里的姑娘，在農村隨便找個閨女娶了，既省心又省錢。但是他眼界高，父母托人介紹的一個也看不上，不是嫌人家文化水平低，就是嫌人家土氣，后來好不容易介紹一個高中文化、壯壯實實、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又嫌人家沒氣質，把老兩口給氣得半死。他們說，啥氣質？你讀書都讀傻了？你倒是說，這個氣質是圓的還是扁的？后來李志國結婚，媳婦不但是城里的姑娘，而且聘金一分錢都不要，老兩口樂壞了，直夸兒子的書沒白念。

陳柯水第一次見到劉玉美時，心里就在偷笑。他一眼就斷定劉玉美是個蕩婦，他對旁邊的一個男同學說，看吧，不出半年，李志國就會戴上一頂漂亮的綠帽子的。陳柯水自認為閱人無數，尤其是閱“女人”無數，他的看法是，劉玉美秀發黑亮，胸圓腰細，兩汪桃花眼，下唇比上唇厚一倍，十足的淫婦相。

在李志國的葬禮上，陳柯水第二次見到劉玉美。劉玉美一襲黑衣，臉色慘白，一言不發，一直對著李志國的遺體發呆、落淚。陳柯水遠遠的看到她，毛孔突然一陣強烈的收縮，身上不知哪個地方瘁得他難受。他自言自語道，完蛋了，這個女人讓我來勁了。

陳柯水是我所有同學中最有錢的。他有一個聰明的腦袋，還有一個有權的爹，這樣的人想不發達都難。一畢業他就開了一家公司，生意紅火，沒幾年就發財了。車子、房子、票子都有了，于是女人也貼上來了，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常對下屬說，我這個人沒什么好處，就是喜歡順其自然。生活啊，多么自然的事！

我們這幫同學都知道，陳柯水換女朋友比換襪子還勤快，就是不想結婚。他說，結婚？太不自然了！后來聽說他要結婚了，都很好奇，得知他要娶的是劉玉美，更是詫異。他卻說，沒什么奇怪的，這太自然了！

陳柯水不但有錢，而且出手闊綽，他常常請我們這幫同學吃酒樓唱卡拉OK，在適當的時候，他還會給我們一人叫一個小姐。開始有一兩個同學還會扭捏一下，后來就都習慣了，習慣得好像一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如果陳柯水問，怎么樣？他們就會巴結的說，陳總，這簡直太自然了！

陳柯水給我們找小姐，但我們從沒見過他給自己找小姐。他說，我是玩多了，玩出陰影來了。原來，陳柯水曾經很喜歡找小姐，有一天晚上在KTV包廂里，他認識了一個很愛笑的坐臺女，她笑起來非常漂亮，很象香港明星關之琳。那天晚上他把她帶回家發生了關系，第二天早上醒過來，他看到坐臺女卸了妝的樣子，嚇了一大跳，簡直比鬼還恐怖。從此以后他看到任何濃妝艷抹后的美貌都抱著懷疑態度，誰知道那張面具后面會是什么？在KTV包廂的昏暗、曖昧的燈光下，每張小姐的臉都是濃艷而虛幻的，太不可靠了，更重要的是，陳柯水覺得，這太不自然了。

陳柯水和劉玉美結婚以后，就很少請我們出來玩了。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覺得這件事情若發生別人身上或許很自然，但發生在陳柯水身上就一點兒也不自然。果然在他們結婚第四個月的時候，我們就聽說陳柯水把情人帶到家里，一絲不掛的睡在他們的婚床上，被劉玉美當場碰到。

陳柯水的情人我們都見過，是陳柯水公司里新招來的小秘書。這個女人長著一張天使般清純、潔凈的臉，從來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她身材很瘦，是那種蘊藏豐富的瘦，通俗地講，就是她有標準的魔鬼三圍。這樣的女人，一般的男人是無福消受的，不過陳柯水是有福之人，他總是要什么就來什么，一切都是那么順其自然。

但是我們都搞錯了，被陳柯水帶到家里偷情的并不是那個小秘書，而是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很不簡單，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汗毛比她更粗重的女人。她穿著短袖和短裙，手臂和小腿上一大片一大片濃密的黑毛，看得我們很不安，眼睛不知道要往哪放。面對她，簡直是感官上的一次極大的挑戰。但陳柯水卻欣賞得不得了，他說，你們懂什么？這才叫性感！袒胸露乳我見多了，哪有這個來勁！

我們開始興致勃勃的想象劉玉美如何撞見陳柯水和黑毛女人交歡的場景，那一定精彩絕倫！當時也許是這樣的：陳柯水激情澎湃的大叫“讓我穿越這茫茫的黑毛吧”，劉玉美正打開臥室的門，看了一眼，然后不慌不忙的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然后就走開了；當時的情景也許應該是這樣的：陳柯水一邊脫著黑毛女人的衣服，一邊吟著“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黑毛”，這個時候臥室門被劉玉美一腳踢開，她哈哈大笑，說，我終于抓到了！

我們的想象力再豐富，也想象不出事實的真相。但真相是什么，一點兒也不重要。只要我們愿意，這兩個版本都可以是真相。我們衡量陳柯水的真相的標準只有一個，就是：自然而然。如果被劉玉美捉奸在床的是陳柯水和那個小秘書，我們會覺得這太自然了，但是被抓的是黑毛女人，這讓我們都覺得很不自然，但這卻是鐵一般的事實，所以我們就不得不認可了它的“自然”性，所以到最后，我們都糊涂了，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智商，并且發現“自然”這兩個字其實一點兒也不可靠。

后來，陳柯水和劉玉美沒有鬧離婚。一切風平浪靜，就象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于是，我們只能說，嗨，這太自然了！

我同學的妻子

李志國死后，劉玉美非常愛惜李志國留給她的最后的獎品——寡婦。她天天都梳寡婦頭、穿黑衣裳，因為她太熱愛這個獎品了，她要認認真真做一個寡婦，做李志國的寡婦。她認為，做李志國的妻子，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做李志國的寡婦，也是一件無比驕傲的事。

辦完李志國的后事，李志國的父母就回鄉下了。在李志國生病住院期間，劉玉美為照顧丈夫，跟單位請了好幾個月的假，李志國死后，劉玉美回到單位，她原來的廣播員崗位被別人占走了，雖然新的廣播員的普通話很不標準，聲音也很難聽，但是領導喜歡聽，所以她就只能換到倉庫崗位上班。單位規定，在倉庫上班，必須穿著灰不溜秋的工作服，其他女職工的覺得工作服難看，都不愛穿，但是如果被抓到沒穿工作服，就要被罰款，一次罰款50元，大家雖愛美，卻更心疼錢，所以都不敢不穿。劉玉美不嫌工作服難看，卻嫌它不是黑色的，于是她把黑色的襯衫穿在里面，把黑色的領子翻出來。她就這么每天梳著寡婦頭，仰著寡婦臉，無比驕傲的走在上班、下班的路上。她覺得前路是光明的，因為李志國灼熱的目光，一直照耀著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從來沒有。

劉玉美走在上班、下班的路上，她不知道，她正走在一個人的視野里，這個人就是我同學陳柯水。陳柯水開始以李志國同學的名義去探望劉玉美，劉玉美對他幾乎沒有什么印象，但陳柯水去了第三次后，她就印象深刻了。

陳柯水第一次去的時候帶了一籃水果，劉玉美說，謝謝。

陳柯水第二次去的時候帶了一盒高級化妝品，劉玉美說，我一個寡婦人家，不需要這些東西的。所以她沒有收。

陳柯水第三次去的時候帶了一套名牌內衣，他說，寡婦也要穿內衣啊。

劉玉美冷冷的說，我不是一個普通的寡婦，我是李志國的寡婦，如果你對我有什么想法，就趁早打消掉吧。

陳柯水碰了一鼻子灰，心情很不愉快，他想，李志國的寡婦！原來李志國的寡婦比一般寡婦要神氣得多！真是天下奇聞！

陳柯水回去后內心充滿了挫敗感，他越想越生氣，在女人身上他可是從來沒有栽倒過的。陳柯水想了整整一個晚上，想了一個晚上的結果就是，他把挫敗感放大了好幾倍。他原先只是想跟劉玉美玩玩，準備玩過就算了，誰知道這個女人不但不好玩，簡直把他給玩了，玩了他的“躊躇滿志”，玩了他的“狂妄自大”。陳柯水和李志國的關系，追溯起來，還有一段歷史淵源。在我們班里，李志國長得最英俊，學習成績也最好，陳柯水既不英俊學習也不好，但是他聰明頑皮，待人熱情又出手大方，在同學中很有號召力，所以他們兩個在老師和同學們眼里的地位是不相上下的。他們兩個之間本來并沒有什么矛盾，但偏偏他們都喜歡上了我們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梁多兒。梁多兒不但人長得漂亮，還能歌善舞，多才多藝。當時每個同學都知道陳柯水在瘋狂的追求梁多兒，但是她很難追，而且她被追急了，就會搬出李志國，她說，你看看人家李志國，一心鉆研學業，哪像你那么無聊就會泡妞！梁多兒還動不動就愛往李志國身邊靠，拿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在他臉上掃來掃去，弄得李志國很是坐立不安。陳柯水看在眼里，恨在心里。雖然梁多兒最后跌進了體育老師的懷抱，與他們都無緣，但是陳柯水對李志國的恨卻一直埋在心里。時間久了，陳柯水也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只是當他看到劉玉美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那件事情他從來就沒有放下過。

陳柯水自認為閱“女人”無數，他一眼就斷定劉玉美是個蕩婦，遲早會給李志國戴綠帽子的，他認為李志國是因為死得太早，還沒來得及戴上那頂綠帽子，也說不定他已經戴上了，只不過沒人知道而已。陳柯水在劉玉美那里碰了壁，很不甘心，他想，李志國活著的時候我沒贏過他，難道他死了我會還敗給他不成？他越想越不甘心，就拼命的琢磨這件事，最后他琢磨出了一個問題：李志國的窮，人盡皆知，結婚沒房子，抱著嬌妻擠在單位的破宿舍里，用著破家具，吃著蘿卜配稀飯，那么他十幾萬的醫藥費從哪兒來？

陳柯水立馬就開始調查李志國醫藥費的來源，調查的結果是，劉玉美跟她的一個有錢親戚借了十七萬，并且立了一張字據，上面說，如果在一年之內拿不出錢來，就去賣腎換錢。陳柯水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劉玉美說“我是李志國的寡婦”時的那種無比驕傲的樣子來，他實在是想不通，怎么會是這樣？這也太感人了吧！以他的經驗來看，任何感人的東西背后必然藏著一個一點兒也不感人的理由。比如慈善募捐、煽情演說的背后可能藏著或名或利或名利雙收的堅強理由。

陳柯水越是想不通，就越是對劉玉美放不下，他的聰明腦袋轉了幾轉后，就想到了一個妙計，古有“以毒攻毒”，他有“以德攻德”。

于是他第四次拜訪劉玉美，這次他什么也沒帶，開門見山說，我知道你沒錢還醫藥費，我也知道你準備賣腎還錢，如果你一定要賣，就賣給我吧！錢你拿去，腎也先寄放在你身上，哪天我用得著的時候再找你拿，這樣好不好？

劉玉美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說，那怎么行？

陳柯水忙說，怎么不行？志國是我的好同學，他生病的時候我幫不上忙，現在如果連這點小事都幫不了，那我還算什么狗屁同學？

陳柯水說這番話的時候，竟然也被自己感動了。原來幫助別人的感覺是那么過癮，怪不得有人助人為樂呢。雖然劉玉美沒有馬上表明態度，但他的“別有用心”似乎已經被他表面的“感人”包裹得嚴嚴實實，連他自己都幾乎要信以為真了。

陳柯水開始頻繁地出入劉玉美家，送煤氣罐，通下水管道，修理破桌椅，殷殷勤勤，規規矩矩。一回到家他就罵自己賤，罵完卻又想，賤是賤，但這段日子心里特別踏實，很有滿足感，比以前做多少生意賺到多少錢的感覺還要舒服。陳柯水沉迷在奉獻愛心的快感中，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但他畢竟是陳柯水，沒過多久他就累了，乏了，就耐不住性子了。

這天晚上，陳柯水喝了點兒酒，搖搖晃晃地朝劉玉美家走去。劉玉美仍然住在結婚時住的破宿舍里，陳柯水走在通往那間破宿舍的路上，這條路他已經走過許多許多遍了，但今天才感覺到這條路是那么漫長，而且彎彎曲曲的，好像總也走不完……也不知走了多久，當陳柯水敲開那扇門的時候，劉玉美已經洗刷完畢穿著睡衣了。陳柯水就坐在李志國經常坐的那張墨綠色的破沙發上，李志國喜歡墨綠色，陳柯水也喜歡墨綠色，但他不喜歡破。陳柯水坐在墨綠色的破沙發上，開始時覺得手沒地方放，后來就自然而然的把手放在了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破洞上，他這才恍然大悟：其實坐破沙發的感覺也蠻有意思的。他剛才進門的時候偷偷瞄了一眼劉玉美的睡衣，覺得這是他見過的最不性感的睡衣。當劉玉美端茶給他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問，這件睡衣也是專門給寡婦穿的嗎？

劉玉美的這件睡衣，沒有蕾絲花邊，沒有柔軟面料，沒有曲線設計，沒有艷麗色彩，只有粗糙、皺巴巴和老氣橫秋。但是劉玉美渾身散發著驕傲的氣息，彌漫在屋子里的每個角落，甚至把坐在墨綠色破沙發上的的陳柯水體內的殘余酒精都驅散走了。

那天晚上后來發生的事情至關重要，那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因為它導致了另一件事的發生——陳柯水和劉玉美結婚。

那天晚上陳柯水去劉玉美家時，一路上就想著一件事：他已經付出夠多了，該有回報了。他是帶著一肚子酒精和性欲去的，但劉玉美的寡婦的睡衣和寡婦的驕傲讓他空手而歸，于是，他在離開劉玉美的破宿舍后，馬上找到最近的一家酒館，又裝滿了一肚子的酒精和性欲，再次朝劉玉美的那間破宿舍走去……

劉玉美跟陳柯水結婚后，就從那個破宿舍搬到陳柯水新買的房子里住。新房明亮寬敞，裝修豪華氣派，而且每件家具都是新買的。他們結婚沒多久，陳柯水就請我們這幫同學到他家里玩，他還當著劉玉美的面開玩笑說，我這里除了新娘以外什么都是新的。劉玉美聽了只是微微一笑，沒有什么特別反應。吃飯的時候，大家東扯西聊，不小心說到了李志國，有個同學馬上干咳兩聲，整間屋子突然安靜下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氣氛很尷尬。然而，陳柯水卻搶先打破了沉默，他把手搭在劉玉美的肩膀上，說，志國是我們的好同學，他喜歡的，我就喜歡。我們齊齊把目光聚焦在劉玉美那里，都想知道她會有什么反應。劉玉美臉上的表情很微妙，她嘴角微微上翹，目光往四處游移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陳柯水的臉上，但陳柯水的目光一碰到她的目光，就立刻躲開了。現在回憶起來，我們仍然覺得，當時劉玉美定格在陳柯水臉上的目光，相當耐人尋味。

劉玉美和陳柯水結婚后，脫下大紅的禮服，換上一身黑衣，被陳柯水看到了大發雷霆，她不聲不響的脫下那身黑衣，換上一件素淡的衣服。陳柯水看了看還算滿意，就出去了，等他從外面回來，走進臥室，發現墻上掛著的李志國的遺像，他就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墻上的李志國，年輕英挺，氣度不凡，他被釘在一個黑框框里，對著陳柯水微笑。

陳柯水沖出來，對著正在低頭拖地板的劉玉美大叫：你到底想怎么樣？這可是我家，你掛個死人照片在這里，到底想干什么？

劉玉美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沒有任何內容，她低頭繼續拖地。陳柯水鼻子哼了一聲，說，好吧！李志國的寡婦！你就做一輩子的寡婦吧！然后就甩門而去。

我同學的情人

陳柯水和劉玉美結婚沒多久，陳柯水就新招了一個女秘書，就是前面講過的那位有著魔鬼身材清純臉龐的小秘書。沒人知道這是他的第幾個情人，但他的這個情人卻讓我們真正地嫉妒了，與其說嫉妒陳柯水本人，倒不如說嫉妒陳柯水的錢。錢的魅力在陳柯水的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小秘書這樣的女人在我們看來是多么遙不可及，她的面孔美得一塵不染，她的身材象是嚴格遵循黃金比例雕塑出來的一樣，該胖的毫不客氣地胖，該瘦的堅定不移地瘦，她畢業于某所名牌大學，精通英、日兩門外語，她落落大方，溫柔嫵媚，聰慧典雅，嬌俏迷人……她對于我們是一個不可觸摸的夢，可是當這個“夢”遇到了陳柯水以及陳柯水的錢，就立刻具體起來，而且想怎么具體就怎么具體，我們曾經看到陳柯水的大巴掌隨心所欲地在她的小臉蛋上留下觸目驚心的五道爪痕，而她竟然不哭不惱，依舊如沐春光，好像留在她臉上的不是五道爪痕，而是五朵金花，而且每一朵含金量都很足，都至少24K。

陳柯水對小秘書的態度讓我們嫉妒得要死，也讓我們充分領略了錢的非凡魅力。陳柯水對我們的嫉妒不以為然，他說，這算什么？你們沒見識過她的床上功夫，那個騷勁兒，那個技術，那才是國際一流的專業水準！這話我們聽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僅僅是嫉妒，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怪異感覺。其中一個同學最愛拍馬屁，他順著陳柯水的得意之情，無恥地奉承道，你們還可以在床上進行兩種外語交流，陳總啊，你這才叫真正的跨國公司啊！

有一天，陳柯水又把他的情人帶回了家，兩個人一絲不掛的躺在臥室的床上，這位情人也許還是上次的黑毛女人，也許換了另一個女人，但這并不重要。以下是陳柯水跟他情人之間的對話：

陳柯水說，現在社會進步了，性解放了，強奸案越來越少了，我陳柯水身邊又美女如云，你說，我有必要強奸女人嗎？

陳柯水的情人說，當然沒必要，傻瓜才強奸呢！

陳柯水說，在我的字典里，壓根兒就沒有“強奸”這兩個字！

陳柯水的情人說，傻瓜才認識這兩個字呢！

陳柯水突然給了他情人一個耳刮子，大怒道，你他媽才是傻瓜！

陳柯水的情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陳柯水，聽著他的胡言亂語：有一天，有一個男人在一個破房子里的一張破沙發上，強奸了一個寡婦。后來，那個人就跟那個寡婦結婚了。

他們為什么要結婚？

那個男人不想跟那個寡婦結婚，但他強奸了她，所以他跟她結婚了。

哦？那個寡婦為什么要跟那個男人結婚？

問得好！你想知道為什么是嗎？我告訴你，也告訴我自己，從頭到尾，這根本就是一個陰謀！

陰謀？

對！陰謀！一個腎=十七萬=一場狗屁不通的婚姻。

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就好。

陳柯水的情人突然指著墻上李志國的遺像問，那個是誰？

陳柯水冷漠的說，一個死人。

陳柯水的情人想了想，說，哦，我明白了。

我的死鬼同學和他的寡婦

關于陳柯水在外面的情人，劉玉美開始是一無所知，后來知道了，卻無動于衷，這個女人一向都不愛說話，只有跟李志國在一起時她才特別有話說，李志國死后，她就變得更加沉默了，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當陳柯水把情人帶回家的時候，李志國的遺像仍然掛在墻上，他一點兒也不生氣，甚至還沖他笑，可能他發現，在李志國的注視下，他的生命力更加旺盛了，于是干得也更加帶勁了。

有的時候，陳柯水帶回家的不是黑毛女人，而是黃毛女人、棕毛女人或者雜毛女人，他們干到一半的時候，劉玉美會忍不住走進臥室，把李志國的遺像從墻上拿下來，雖然劉玉美盡量輕手輕腳，但是仍然打擾了他們。陳柯水眼神迷離，大汗淋漓，如神仙般高高在上，他的胯下是他的坐騎。他的坐騎看到劉玉美，就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神秘的微笑。

劉玉美感到很不好意思，她把李志國的遺像拿出來掛在客廳的墻上，然后打開音響，唱起卡拉0K來。唱到動情處時就朝李志國的遺像眨眨眼睛。

黑框框里的李志國說，好聽，好聽，真好聽！

劉玉美說，你還想聽什么歌？

黑框框里的李志國說，我想聽《奸夫的愛》。

劉玉美說，討厭！哪兒有這首歌？

黑框框里的李志國嘆氣著說，他可以在里面娛樂，我這個死鬼就只能吳樂。

劉玉美說，吳樂？

黑框框里的李志國說，有女人就娛樂，沒女人就吳樂。

劉玉美說，討厭！又是你的黑色幽默！真夠黑的！

黑框框里的李志國問，你想我嗎？

劉玉美說，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就那么困啊，你什么時候醒啊？

黑框框里的李志國說，我困啊，但你得給我活住。

劉玉美說，我不懂啊！

黑框框里的李志國說，我被癌細胞困住了，它比我還黑還幽默呢，我醒不了了，不能再逗你了。你活著，就要無不用其極地把自己逗樂……

某年某月某一天早晨，劉玉美從她和陳柯水狗屁不通的婚姻生活里醒來，看到仰臥在床上的陳柯水，床是一個框，陳柯水是一個“木”，于是她看到了一個“困”字；然后她望著墻上李志國的遺像，也看到了一個“困”字。

她終于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