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青

第一眼看到謝小青，我并不喜歡她。

我在咖啡館二樓的包廂里見到了她，拖著一件小小的行李。她那雙眼睛，一見難忘。帶有一種深度的敏感與自尊和一觸即發的攻擊性，即便笑著，也把握著精確的分寸。烏黑油亮的長發一根一根地從臉龐四周筆直垂掛下來，整齊而有紀律，配上她鋒利的眼神，整個兒冷峻而艷麗。

對待這樣的女孩，過于熱情反而會傷害她。我只與她簡略地溝通了幾句，便讓她獨自坐在那里喝茶、看書，并告訴她等我會完客便一起帶她回家。

謝小青是四川的一位詩友介紹我認識的，他在電話里說有一位湖南的女孩剛考上研究生，暑期想找個地方勤工儉學，問我是否能接納她。人生有很多機緣到了就到了，接到這個電話時我就已經準備接納她，不管她是誰，只因為打來電話的是我信任的朋友，而人生路上，誰又不會需要幾個暫時停靠的驛站呢？

那么，該讓她做點什么好呢？我有些發愁。留在咖啡館打雜？一個研究生，據說也在寫詩，想來是虧待了她。讓她去我的文化公司？杭州的酷暑里，公司里本來也就十分清閑，什么東西都學不到。當時在場的一位朋友甚至認為，讓小青住到我家去都未必合適，她會感到拘束。于是我們當機立斷，找朋友幫忙，設法為她安排一個更為獨立的住所。

我們載著小青，一路打電話，像傳銷一樣尋找下線。事情的發展往往有不可預知的戲劇性結果，最后，是當晚一群詩人朋友因為“小青來了”而興高采烈的聚集在一起。擠擠搡搡的一大桌子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近的拐個彎兒就過來的，也有大老遠一站一站在電話里問路接應著過來的。至于“小青”是誰，這重要嗎？

在潘維的引薦下，小青的住所問題被一個詩歌編輯部認領，由江離負責，住進了靈隱附近的一幢綠意環抱的別墅中；而她的工作則指派給了道通，去他的公司擔任實習文案。后來我才得知，原來拜托我的那位四川詩人也沒有見過謝小青，只是博客上聯系過。

就這樣，像單線聯系的地下黨，小青居然被一連串素昧平生的朋友層層轉包了，想起來真是匪夷所思。

隨后的日子里，“小青來了”的口號在朋友間相互傳遞，于是大家隔三差五地趕赴靈隱別墅燒飯、吃酒。難得會有人問起小青是誰，不過一句：喏，舒羽的朋友。然后，繼續燒飯、吃酒。

人多的時候我不太愛說話，小青妹妹自然更沉默寡言了。她閃著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安靜的坐在我身旁。經常的，我轉向她時發現她也正在看著我，微笑中透著一份安定，仿佛在仔細辨認前世的親人。

很快小青與大家混得爛熟，不到一個禮拜，已經發展到彼此間相互打趣甚至揭短的地步。起先還聽見小青喊“江離大哥”，我們幾個暗自想，這樓上樓下孤男寡女的住著，會不會擦出愛情的火花來呢？

有一次，他們幾位來咖啡館參加一個詩歌沙龍，隔著幾張桌子，各自在喝酒聊天，突然那邊傳來了一聲尖叫，類似于老式有軌電車拋錨后發出的聲音。眾人一陣騷動，出什么事了？這位浙大哲學系的高材生江離，平日里文質彬彬的，怎么嘶喊起來竟如此凄厲？原來小青又在揭他的短，數落他醉后的種種狼狽相。江離幾次三番竭力抗辯，發現徹底無效，不禁仰天哀鳴。座上有朋友說：“吵吵鬧鬧的，像是冤家，說不定正是一對佳偶哦！”只見江離“嗖”的一聲，直挺挺的站起來，喉嚨里又一次發出緊急剎車的聲音，甚至都能聞到一陣燒焦的橡膠味：“絕——無——可——能！如果她是小青，我就是法海！”

“坐下坐下，干嘛這么激動？你繼續去相親好了，反正也已經相了二十多次了。”身為法律系研究生的小青淡淡地說：“人家相親是談婚論嫁，可是有的人相親，吼吼，從頭到尾跟人談哲學，不談人家‘昏’才怪呢。”

我與她見面的次數并不多，但我知道她一定生活得很自在。我擔心的是會不會過于自在了，尤其對一個以“勤工儉學”為緣由的學生。我總想找機會跟她校對一下杭州印象。

暑期結束了，小青來咖啡館跟我告別。這是一個月來，唯一一次我與小青單獨在一起聊天。

她向我表達了感謝，而我一時間竟不知要為著這份感謝連帶著去感謝誰。我說小青，咱們就不謝了吧。只是你所見的過于安逸的杭州，并不能代表全部的杭州，也并不代表你今后去到的每一個地方都是溫柔富貴鄉。這里的風景的確美麗，但人們的生活壓力并不小，霓虹燈的背后是人心的疲憊。為此，我列舉了自己十多年前從縣城來杭州求學、打拼時的種種際遇。小青說，舒羽姐，可是你看上去是那么平靜，波瀾不驚。我說當然，如果我現在仍然不能平靜，波瀾起伏，那么我又如何能向你敘述我自己？一個女孩又如何能走向一個女人？

小青跟我傾訴了很多，眼眶漲紅時，我都不忍看她。

她是她所在的村子里學歷最高的人，從小成績就特別優異，家庭雖然拮據，但父母也因此漸漸地對這個襁褓中領養來的孩子分外看重起來。父親愛抽煙，母親很勤勞。聽小青說，家里還有兩個糊里糊涂的哥哥，和自說自話的嫂子。左鄰右舍們的日常作息在她的口中活靈活現。她對于這個村子很有感情，對鄉村生活也流露出深深的眷戀。她是他們中的一員，但同時又是完全獨立的個體，獨立到永遠不可能一體，也從未真正的一體。她在敘述的是他、她、他們和她們，而小青是小青自己。這就是為什么她顯得如此敏感、警戒，甚至陰郁的原因。因此，她哪像是來杭州勤工儉學的，倒像是工作組派來檢查工作的。

她很成熟，我第一眼看見她就知道她什么都懂。對于兩個都懂的人，即便有幾處小小的不懂，也還是懂的。我并不是真的不喜歡她，只是因為懂得而感到壓迫，因為壓迫而感到疲倦，畢竟我也是剛剛才停歇下來。她說：舒羽姐，你的詩我都看了，柔軟中透著堅毅。又問，有一天我能像你一樣嗎？不，不一樣，你一定會比我更好。我告訴她，假如我可以為自己的孩子選擇成長的經歷，在養尊處優與夾縫生存之間，我一定會選擇后者，因為這會使她能抗擊風雨，抵御孤獨。更可貴的是，她找到了詩歌，這一項隨身的武器。小青很快樂，喊我姐姐。于是話題就開始輕松起來。女孩嘛，總不免愿意跟信任的人談一談情感的事。

于是我知道了，謝小青的幼年戀情很兇猛，四年級時就能伙同幾個小女娃把一個同齡的小男孩叫到墻根，逼問：你喜歡誰？見男孩低頭不語，于是女孩們就亮出選擇題，一個一個名字報過去，直到聽見“謝小青”三個字，男孩點了點頭。小青說，這一場景在她記憶中一直燃燒到現在，填充著她至今為止的情感空間。的確很美，當然。作為愛的初始，“喜歡”是舌根一顆甜絲絲的冰糖，還不懂得愛的擔當，更況乎幾歲的娃。相比之下，我就要羞澀得多。記得五年級的時候也經常不自覺地回頭看后排座位上的一個圓臉、大眼睛的男孩，但純屬不明就里的視覺癖戀，僅止于張望，完全沒想過有些小朋友竟能將這種動機推演為兇猛的行動。更沒想到，小青那藍色幼火一般的小小情事竟勾連出了我這樁甜滋滋的記憶。

她跟我說，想談一場戀愛了。又說，找什么樣的人好，校園內還是校園外？我反問，這種事情也能規劃嗎？也許法律系的研究生可以辦到。她聽了之后，兇猛的笑起來，又打開博客給我看了幾首她寫的詩。我很喜歡，因為謝小青的詩比謝小青的幼年戀情更為兇猛。

那天小青離開咖啡館后，聽說向所有在杭州的朋友一一道了別。第二天中午，我收到一條小青的短信，說她誤點了，就差一分鐘，眼睜睜看著火車的門在她面前關閉，站臺上只留下她一個人，大汗淋漓地目送火車慢慢地漸行漸遠，一列列車廂里，客人們眼神各異，有惋惜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我立刻笑翻，不是幸災樂禍，而是想，當她回到靈隱別墅，央求江離打開門，會受到一頓怎樣的報復性奚落啊！

欄目責編 云從、李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