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宗詩選

一些反面的臉為什么也讓我感動落淚

除夕夜廣場上放煙花，煙花炸開的一刻

仰望的人群中一個流浪漢的臟臉也亮了笑了

他一定也在那絢爛的色彩中，要到了自己

想要的一份。而在另一個樓梯口

服刑中假釋探家的丈夫，剛要叩門的手

久久凝固住，他聽到妻子在屋子里說話

要女兒也把獄中爸爸的筷子擺上

鏡頭在延續，步行街上日常有三只流浪狗

今晚竟得到了一件棉絮，有少女

把食物放到了它們跟前，那少女已到了

可以談戀愛的年齡。入夜，又讀李煜

他才是最偉大的口語詩人：“夢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貪歡。”在這里，我竟忘了自己的階級輩份

一個帝王的悲歡也成了我自己的悲歡

在這里，我把這些平平淡淡地記述下來

然后流淚，這幾年常常在酒后偷偷流淚

這一次不是，這一次為那些站在我們反向的面孔

我們原始的姿勢

我們還保留著一兩個原始的姿勢：女人張開

雙腿，大地的門就此敞現

男人則雙膝跪席。像一場宗教。更像是游子

下跪在自己的家門前

這樣做時我們是按上天給的秘笈去做的

有一些癖性我認下，并且做得當仁不讓

我擔當不起的一句話叫：無家可歸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家中，我下跪，形同十足的

披頭散發的浪子。我的女人說：王者歸來

同時又喜歡上我浪子般對她膜拜的模樣

醉漢罵人

住樓下儲藏室里的大叔天沒亮又在罵人，仙鶴那樣

聲音飛來飛去，按心中的形狀罵，大塊的

小塊的，房前與屋后的，紅，與黑

聽了半天，沒聽出中心思想

全不像中學老師教過那樣，文章里要有塊大石頭

可是，一個沒有中心思想的東西

聽起來竟這般行云流水酣暢淋漓，有天地一壺裝

憤怒地射精，及一腳就把什么踢翻的解氣

某年某月某日，致某人

附近有動物園，每天人看動物，人看人。動物看人

動物看動物。像認親，陌生問沒話搭話

還有人這么說：這只猴，多么的通人性

混在人獸混居的塵世，我還有一人末認

某年某月某日，小雨，空茫，十個指尖又布滿修辭

我 多么想見到你——可你是誰

又一只母獸帶走了我的種子

這當然不是人干的事，三里以外，我就聞到

那飄散過來的氣味，雖然我并不知它是否

也像人群中姓張或姓王，但能知道

有這種氣味的母獸定長有一身漂亮的皮毛

并處在發情期，看不住自己江山中的

一些河流，有把自己快快打發掉的壞念頭

想拿來就用，用我的鐵，銹水，再加上

傳說中的狂風摧打樹葉飄，我本來以壞脾氣出名

弄壞過許多好景色，服從快樂，不顧自己

早已狼藉的身世，那么來吧，我給

用他們不齒的獸性撕咬一場，快快帶走

這瘋狂的種子，趁著我們還會醉生夢死

好山水已經不多，新新的幼獸需要早點來到

虎跳峽

因為虎跳峽，大地有了單邊。有了突然的縱身一躍。我們被約

去死，死于夠得著與夠不著。像你對這里的閱讀

死于從這個字到那個字的偏頭痛，裂開的跌宕，以懸空喝斥活人

像我生出來就沒了祖母與外祖母，永遠的

另一半，在山崖那邊，用手不能量，被斬首的愛

你去不去，或者拿命來？狂風大作的手感，空氣中的空

站在虎跳峽的人，已聞到身體被燒焦，兩肋生煙，被神仙驚叫

要去飛，要對對面的人間說，我來自對面的人間

我不是你。我不能叫一只猛虎來重新跳一次

這里，工于論道的山川不問路，是哀悼者，與其生于這3900米的分裂

不如死于想象中的彌合

師石

每次路過那塊大石，尊它大師，暗地里

連叫它三聲師傅。睡去的老虎

還留著斑斕的皮毛和皇上的鼻息。我在山腳下做事

其實真正的身份是失學青年，身體不能下沉

飄逸，相反的一個詞：愚頑如石

信神的人在一次又一次升天，鋤草者

挖到了地獄的屋頂。我在找一種叫鐵石心腸的東西

幾彎，幾節，一定不是饑腸和轆轆

石門里，看見了一片油菜花，看見人間的小病

光陰中的沉默與堅硬。生長著白云的地方月亮不出來

卻摸到一寸又一寸的金黃。終于還看見

自己膽囊里的那塊結石

它有別樣的色彩。精神的病灶上，長著一塊雨花石

一把光陰

一把光陰被我抓在手里，恍惚的豆粒，空的，也是硬的

我一顆一顆咬，一粒一粒嚼

有幾顆被我用在彈弓上，那邊有一只麻雀

或想象中應該被打下來的東西

我的牙齒，是這個國家給我的牙齒。每一顆都有名有姓

分別叫堅毅，轉輾，酸與甜，吞吞吐吐，逆來順受

以及患得患失和自作自受等

其中那顆叫患得患失的牙昨晚找我談話：“你手上的豆子

已經不多，沒有一只麻雀被你打下來，你還要

浪費你的糧食？”

耳語者

在大地上，我擅長于耳語，或就是

深情的耳語者。對一只梅花鹿偷偷說過：“要是能

與你朝夕相處，一起奔跑，一起吃草，多好。”

嘴巴貼在巖體長耳朵的地方，說了這：請答應

在你的鐵石心腸中，取一寸柔腸給我。

昨天我有驚艷的一刻。大街終于出現

夢中的那張臉。好像被春風專程押解到這座小城

好像埋在空氣中的黃金，終于公開

我顫抖的雙唇在繼續：你不可能知道，我正在對你耳語

不可能知道，為了遇見你，我拼命長得丑

并成了禁欲主義者。并經常拿

最后這一句話，去觸犯周圍的空氣

趕赴喜宴的侏儒

突然想，我就是那個趕赴喜宴的侏儒

一肚糖水的矮子，一路趕，一路嘀咕：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街邊有人驚呼：多么甜蜜的西瓜

滾出了自己的形狀！是的，我正要去與大家談笑風生

趕去討醉

如同有人自以為是地寫詩，自以為是地手淫

我每天在自己設計的百層樓面上，自問自答，與春風對話

還這樣問：你結婚，你敢不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