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鳥

1

第一次聽到靈鳥的叫聲，是在將近二十年前。那個下午我和外公在院子里劈柴。再過幾天，外祖祖將迎來她的九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這在我們那小小的村落絕對罕有，所以一大家人早早就預備要隆重地為她慶一次生日。前些日子外公已宰殺了肥豬和兩頭山羊，煙熏過的兔子齊齊掛在階沿邊的竹竿上，陽光下紅亮亮的，惹得饞嘴花貓終日駐足守候，麻雀只能于遠處急切地蹦蹦跳跳，毫無方寸；此外，備下的雞鴨魚肉也自不必說的豐盛。眼看日子越來越近，做宴席需要的柴禾卻還差不少。于是，我們吃過早飯就各自掄起斧子，嘩嘩啦啦地劈下去。每當木頭爆裂開來的生生脆響都讓我們感到興奮，過年才有的氣氛在盛夏酷暑時節降臨，空氣中便有了特別的意味。當時，外公剛撂下斧頭正在裹葉子煙，我把一截木頭擺好，斧子將落未落，突然就傳來了鳥叫。一時間，我們都為那奇妙的聲音所吸引——歡快中略帶哀戚，暗啞卻不失明亮，沒有喜鵲的叫聲悅耳，也沒有老鴰叫得令人毛骨悚然，但它卻具有某種魔力，聽的人不知不覺中被它的起落而感染，陷入新異的未知和茫茫無盡中。

聲音好像來自頭頂的桉樹上面，又像是竹林里。我們無法確知，因為尋了老半天也不見鳥的蹤影。然而它卻一直沒有停下來，漸漸高亢，有如跌宕起伏的敘說。鳥鳴穿透鄉村下午日落前的寂寥，雞鳴與犬吠戛然止息。風從山上吹下來，耳邊氣流沙沙作響。

外公站起身，劃火柴把煙點著。他抬頭張望良久，問我道：“你以前聽見過這種聲音嗎？”

我搖搖頭：“它在什么地方？”

“不曉得，”外公猛吸了一口，“我也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稀奇的鳥叫，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太奇怪了！”

我們說話時，它叫得更加忘乎所以起來，為了應和我們滿心疑惑似的，但它卻絲毫沒有暴露自己。

外公直到把一支煙吸盡，才突然提醒我：“小阿羊，你的彈弓呢？”

我于是甩開斧子，跑屋里取出彈弓。它看上去雖不起眼，卻至少已斷送過數百只鳥類性命，斑鳩、野雞、鶇，有一回甚至險些解決一只老鷹。我找了堅硬的石子，上好，拉弓，那鳥的蹤影仍是個謎。

“不在竹林里。”外公肯定地說，“你朝桉樹上放一炮。”

石子射了出去，沒有回應。我又接著射出第二顆，第三顆……依然無濟于事。

外公皺了皺眉，到桉樹下站定，雙手將樹干環抱起來。老天，他莫不是要學梁山好漢魯智深吧？！好在他并不是要把桉樹連根拔起，而是想以自己瘦削單薄的身子撼動一樹茂密枝葉，這同樣癡心妄想得過分。

我們嘗試了想象得到的各種手段，就差拿斧子把樹砍掉了。

這時，幾個親戚也從屋里出來（遠方親戚為趕上外祖祖生辰，提早幾天即已來到），好奇地往自己認定的方向望去，以致他們每個人的朝向都不盡相同，就仿佛鳥叫并不來源于外界的任何地方，而是各人的內心里。

親戚們都議論紛紛：“什么鳥這樣莫名其妙！”

“聽它這個叫法，好像是要傳遞一點別樣的信息。”

“可是它在哪里？光這么沒完沒了地叫，卻沒有半個影子。”

“只聞異聲，不見其蹤。”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捻著花白胡子，緩緩地不慌不忙說道，“照這么說，它莫不是……”

“是什么？”大家的心驟然提起。

“我也不能確定。”他倒在關鍵時候賣起了關子。

外公有點急了，他一把抓住老頭的手：“三舅，你有什么就直說吧！”

老頭還有些吞吞吐吐，但他終究以緩慢的語速說了出來：“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靈鳥？”

“靈鳥？”所有的聽者無一不感到驚訝，面面相覷，繼而搖頭。

“我也是好多年前聽年老的人講起過，但卻從未見識。靈鳥，就是給人帶來死亡信息的鳥。沒有人曉得它長什么樣，不過它的怪叫倒是出了名的，可有些年沒聽到過了。”

外公問：“你說它會給人帶來死亡信息？”

“沒錯！”他仍是不緊不慢地說，“一旦傳來它的叫聲，必定是有人快活到頭了。”

“真晦氣！”大家驚恐不已，好像厄運會隨時落到自己的頭上。

“其實，倒也不一定就如傳言一樣準吧，萬一這不是靈鳥呢？”老頭停了片刻，復又說，“就算是靈鳥，不過一只鳥罷了，還真有那么邪門！”

“三舅說的在理。”外公附和，“就像我們總以為喜鵲報喜一樣，要真準確無誤，喜鵲還不被所有人用鳥籠養在家里才怪，哪個不喜歡天天都有喜事臨門。”

話雖這么說，但外公看上去卻沒有一點底氣，因為他的比喻毫無道理。

我們都抱著僥幸，雖說其實大可不必，也說不出具體的擔心害怕。我們個個身強體健，靈鳥叫歸叫，然而它顯然不是沖我們來的。倒是其中年歲最大、外公叫他三舅的那老頭絲毫沒在意，從我們一個個焦慮的愁容面前走開，一邊大口吸煙，一邊哼著曲子。那從內到外的悠然與從容，明眼人一看就曉得并非裝出來的。

一直到晚上吃過了夜飯，偶然還能聽見一兩聲不太真實的余音，但我曉得，那真實如我們活生生的存在。

外祖祖大概也聽到了動靜，她的聽力雖已不濟，卻總能聽到特別的聲響。她試圖從藤椅里爬起來，但身子早已沒了內中突發的雄心。她剛挪了挪，就被外公又按了回去。這當然是為了她好。她曾以為自己并沒有老得多么厲害，想動身去菜園里看看早年種下的一壟苜蓿，下臺階時卻摔斷了左腿。

她越是老邁越想挑戰自己，對于家人的遷就，久而久之她會認為那是一種僅限于她的粗暴。譬如外公順勢把她按回去，令她重又以先前的姿態深陷入藤椅里，對旁人而言那再心安理得不過，她卻沒好氣地嘟噥起來。起先我們誰也沒聽清她說什么，于我們常常是這樣，仿佛一個人老了，說的話也隨著老去，變得模糊不清、模棱兩可，但后來我聽明白了。事情總是如此，只要你努力去傾聽，去了解，終有明了的時候。

她說：“你們都嫌我麻煩，巴不得我死在這背時的藤椅里才好呢。”她的牙齒幾乎掉光，把不住風，每說一個字都需要聽的人一番想象，“哪個不曉得，你們所有人都嫌我活得太久了。是啊，我個人也覺得奇怪，我怎么就一直活一直活，總是老不死呢？”她每次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如同經久被壓迫的人得到了控訴的機會。

這時，我不得不相信年輕的小舅母喜于在我們面前抱怨的話——這人一上了年紀就容易犯糊涂，往往自己都不曉得究竟說過什么胡話。于是，我就會試著打斷她，告訴她我們都希望她長命百歲，身體健康，這不僅對她自己有益（誰不企望能活得更久些），對我們一大家人也是無上的榮耀。要知道，在我們村子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活過八十歲呢。

“你在說什么？”她向我瞪著一雙昏花老眼，“我的小重重，連你也在詛咒我嗎？”

“我哪有！”我對著她耳朵，不是說而是喊道，“你的九十大壽馬上就要到了，別整天一口一個死啊死的。”

她聽清楚了，我以為她會安靜下來，至少少說兩句吧，然而不，她變得比先前還要生氣，胸口快速地一起一落，甚至有點語無倫次：“哎喲，這還不是你們想爭口聲譽。我在這里熬苦日子，你們倒在往自家臉上貼金。你們要是有人活到我這把年歲，就曉得長壽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了。它就像一只看不見的蟲，一點一點啃你的骨頭，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它并不貪嘴，好像不動聲色，但一刻也不會停下，直到把你消耗得一無所有。你只能眼睜睜看著，沒有一點辦法，這種恐懼你們體會不來。”

說著，她又挪動身子，再次掙扎著想從藤椅里起來，顯然無濟于事。

她試了多次都不成功，于是心急如焚，不安，失落，沮喪。

我說：“你就安安穩穩躺著吧。”

“不！”她的聲音里略帶著哭腔，“我不要老死在藤椅里，它簡直就是個動物的窩，是牢籠。我要出去！難道你沒聽到嗎一一那是什么聲音，是誰在喊我？”

“哪個在喊你？根本就沒有什么聲音。”

“騙子，你們都是騙子，別以為能騙得過我！”完全說不通，她對誰都失去了信任，“我曉得你們在算計什么，我不會讓你們得逞。”說完她一臉的自得，好像我們真有把柄被她抓在手中，而所有人都應該因此害怕似的。

我于是沒頭沒腦地想，我們為什么非得給她慶賀生日呢？一家人到底是為了自己聲譽，還是真心實意出于對外祖祖的孝順和愛？我們一個個樂呵呵喜滋滋忙前忙后，籌辦著村子史無前例的壽慶，然而平日里對她卻缺少關切，有時甚至都忘了她的存在。她的形象如同吱呀發響的老藤椅，躺在時光灰暗的角落里，自己也變得灰暗如土。

她還在竭力嘗試，仿佛不僅僅只為掙脫藤椅本身，而更多的卻是要掙脫生命的桎梏。

外公走過來，沒好氣地說：“由她去吧，不用管，反正她也沒法起來的。”

我們于是又各自忙去了，不管是為了誰，總之有忙不完的事。外公是對的，沒人在她旁側，她反而變得異常安靜了。

幾天過后，外祖祖的生日如期而至。早晨小舅母照舊要去她房間為她穿衣，然后再由外公將她抱到藤椅里。那天藤椅里特意鋪了一張薄薄的紅色針織毯子，很喜氣，也很招眼。然而小舅母剛進了外祖祖屋里即刻便出來了，面色慘白，渾身直哆嗦，張開了嘴卻說不出一個字。外公預感到了什么似的迅速沖進屋，“……媽，媽……”的喊了幾聲，沒有應答，隨即就聽到他罵了句粗話。

外公出來，故作鎮定地說：“沒得心跳了，渾身已經變；京，就胸口還剩一絲溫熱。”

我記得一大家人沒誰悲傷哭泣，因為照理說這應該算作一件喜事，但也沒誰感到歡喜。時近正午，親朋陸陸續續來到，本來是為她祝壽的，現在卻變成為她送行了，所有人臉上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氣氛一度陷入尷尬境地。不過那個外公稱他三舅的老頭再次表現出了與眾不同，他把煙頭扔到地上，長長地咳了一通嗽，說道：“這不是蠻好的事嗎，又祝生又祝死，兩樣都沒落下，還有誰會比她更會挑日子的！”

謝天謝地，經他這么一說，大家總算找回了呼吸通暢的感覺。

2

雖然此前我們都沒有這樣的體驗，但辦完了外祖祖的喪事，都覺得應從中吸取經驗和教訓，這畢竟是關乎生死的頭等大事。然而哪個擁有如此神通，能抗拒死神的信使？這莫不是癡人說夢！

——外祖祖死前，她的身體并未出現任何異樣，雖說腦子不甚清醒，不過那境況也已經持續三五年了，那并非致命的關鍵，于是，問題的源頭歸結到了靈鳥身上。所有人都相信，要不是靈鳥作祟，她活過九十是不成問題的。那么，這棘手的問題要怎么解決呢？

懷著對靈鳥的莫大仇恨，也出于對死的恐懼和生的貪戀，大家得出的結果是：殺。既然禍從口出，那就要它有口難言，可是對于一只鳥是沒有條件可談的，所以，也就只能從最直接最根本的一面出發，結束了它的性命，一切問題都將迎刀而解。

可我們沒見過靈鳥，不曉得它長什么模樣。惟一能確定的只局限于它那魅惑人心的怪叫，但又萬萬不想再聽到半聲，誰也不愿拿一條人命去下賭注，這可如何是好？

有人說：“為了保險起見，為什么不把它們統統殺光。只要是天上飛的，一旦配得上鳥的稱謂，就不能留它活口。”

“這不和國民黨當年‘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那樣喪天良嗎！”有人反對，“不能為了消滅一個敗類，就要傷及其他無辜吧。”

“屁話，你要你的天良去吧，我只要我這條命。”

“我們的命就是命，它們的命就不作數了嗎？”

“嘖嘖，真是時代變了，現在都做上體面人了？‘除四害’那陣，我怎么發現就你打的麻雀最多！”

這樣的爭論有好幾次，但都不歡而散。堅持的人目標再明朗不過，反對者大約不全是純然為當年犯下罪過而后悔的吧。我曉得的就有不少是真正愛鳥之人，并且懂鳥，常年喂養著一群漂亮的鴿子。

直到寒冬臘月，年關將近，大家都深為憎惡而后怕的聲音再度響起。是個晚上，或者已經深夜，多數人業已睡了，所以那聽上去簡直如同夢里情形，極不真實。有沒睡著的，當然就聽得確切些，但由于聲音從開頭到結束都極短極輕微，故而即便許多人確有聽到，也不能肯定那不是一種思慮過多的臆想。所以，次日人們見了面也并不去提它，如果是真的，總有人把不住自己的嘴。

果真，這首先在一群孩子們中間說道開來，然后是女人，最后，整個村子都沸騰了。這樣一來，無疑更增添了惶惶不安。殺鳥的計劃又被提上來，在此時節，便多了一分緊迫感。這回再無異議，幾乎統一得有些極致了。雖然曾持反對意見的沒有多開口，但我曉得他們心里一定又多了一層隱痛。

一直倡導殺鳥的陳家老漢說：“這就對了嘛，我看事情非得到了緊要關頭，你們一個個的腦殼才會開竅。”

無聊的年輕人隨后應和：“讓我們把它們都殺絕吧，還我們村子一片清靜。”

于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殺鳥運動開始了，其實說得確切些，是絕鳥運動，因為他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不是殺幾只鳥做做樣子，而是要它們從此就地絕跡。外公的近鄰明德老漢說，這回他們弄得比“除四害”那陣還瘋狂了。他扔給外公一支白色卷煙，自己也點燃一根。那是他從鎮上花錢買的，村里人大多抽自家裹的葉子煙，他不，他非得和他們有所分別。這常常被村人當作笑料提及，他們口氣無不夸張地說：哦呀，看看我們明德老漢，簡直是越過越體面了，連城里人都趕不上啰！

明德老漢抽著煙，問外公道：“你相信嗎？’’

外公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驚訝地張著嘴巴。

“我是說靈鳥，”他吐出煙圈，“你相信靈鳥會給人帶來死亡的信息嗎？”

外公沒說什么，向他借了個火把煙點著，吧嗒吧嗒地吸起來。

“哼，”他有些不屑，“你和他們想的一樣。”

外公說：“我也不愿意相信，剛開始也覺得這都是胡扯，但事情出在我家里，你叫我能不信嗎？這可是明擺著的事實。”

“球，就是兩個事趕巧了。”

“問題也就是出在這個巧字上頭，”外公神秘兮兮地道，“等著吧，這回又不曉得該輪到哪個了。”

明德老漢直搖頭：“我不相信。人死不由天，一只鳥怎么就有那樣本事！”

話歸這么講，但捕殺鳥類的事卻絲毫沒有耽擱下。有鳥槍的拿出了鳥槍，小孩子們人手一把彈弓，且這得到了大人的支持，往日里不學無術的行徑成了正義之舉，我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但這件事本身蠻好玩，正合我們這些小孩的胃口。就連婦人們也動起了腦筋，混合了鼠藥的各種誘餌被分散撒在房頂上。這簡直和電影里游擊隊打鬼子一樣，我們是何等聰慧，敵人是何等蠢笨！

山上、林里、田間……頓時到處都響起了槍聲，鳥類走投無路，發出顯得多余的哀鳴。第一天我們就大獲全勝，打下的種類達到了四十有余，成百上千只鳥類尸體堆在一處，我看到了我一直向往打下的鷹、野雞、水鴨……多不勝數，可惜我們這群小孩打到的都是麻雀，且只有可憐的幾只。那些收獲頗豐的年輕小伙個個真如打了個漂亮仗一樣威風凜凜，讓我們羨慕不已。

陳家老漢放下手中鳥槍，不無滿意地道：“大家都干得不錯！照此下去，我們要不了幾天就能大功告成了。”

接下來，是怎么處理尸體的事。里面可有不少大家伙！平日干完了莊稼地里的農活，不少人都愛把自己打點成獵人裝束，去林子里碰碰運氣，現在運氣就擺在那里了。

此種情形下，陳家老漢總喜愛把自己當作領頭人，也就比別人更急于發話，他說：“把大點的都分了吧，還能補點油水呢。”

于是，凡比斑鳩大些的很快就被搶光了。沒搶到的無不憤憤然，直怪自己慢手慢腳，這么大個便宜居然沒有占到。我所曉得的是，最后有人連麻雀都沒有扔下，而是將之煺了毛，掏空內臟，抹了花椒鹽巴，統統烤食了。事后，我想這大約和對靈鳥的憎惡是沒有半點關系的。

后來幾天，也還能不時聽到鳥槍在四處響起。但到了下午，日落西山，卻再沒人把自己當天的收獲擺出來了。因此，具體每天打下了多少，也就不得而知了。我們一群孩子們成天四處轉悠，難得見到鳥的蹤跡，可能是被槍聲嚇跑了，也可能悉數斷送了性命，我不曉得。但也不盡然，我們偶而發現遠處有山雀，但由于利益心的驅使，反而會放了它，可是，我們誰也沒有打到過稍大點的。

沒過多日，村里的鳥類就絕跡了。說也怪，這回沒有人死去。這就充分證明了陳家老漢的英明，大家都發自肺腑地感激他，有些垂垂老矣的甚至把他當作了救命恩人。他走到哪里都受人愛戴，紅光滿面，如沐春風。這位在大家眼里幾近精神領袖般的人物，到了這年村選時節，當之無愧地坐上了村支書的頭號交椅。

當然，時間稍久，總會有不怕死或不明原委的蠢貨自己送上門。所以隔不了幾天就會聽到遠遠近近傳來槍聲，只是我從沒有碰到過。

事情的變化發生在陳家老漢當上村支書大半月后。沒有靈鳥的叫聲，其實沒有任何鳥的叫聲，還是出了人命。死的正是支書自己的家人——他萬千寵愛的獨孫，一個午后，被發現溺亡在他自家的荷塘里。

我們的支書兼大恩人來到人群中間，見昔日生龍活虎的孫子直翹翹躺在那里，肚皮滾圓，立時發作：“他媽拉個逼，是怎么回事，啊！是哪個害我孫孫，我日他祖宗十八代！”他胡罵一通，一點不像個支書的樣。

其實他罵的好沒道理，我們又不便說他。哪個都曉得，他孫子是出了名的嘴饞，這樣的結果，必然是因他自己跑荷塘邊摘蓮蓬鬧的。

陳支書罵夠了，剝開人群，徑直往自家跑去。不多時，只見他手里多了桿鳥槍，發瘋了一樣一會兒朝樹上開一槍，一會兒往天上放一炮，沒有目的。槍聲怪怪的，夾在兩山之間，不時傳來回音。

過了些日，突然一個大清早我聽到院子里吵吵嚷嚷，狗吠不止。我和外公趕出去，看到一大伙人圍在明德老漢家門外。

“是陳支書的本家。”外公說，然后皺著眉，躊躇不前。

后來，左鄰右舍的人聽聞到聲音都過來了，外公才湊到人群里。

陳支書手中仍握著那桿鳥槍，臉紅得像充血的老二，看來他喝了不少燒酒，情緒激昂地說：“殺——殺——殺——”他的本家們有的手中也拿著鳥槍，有的手中握著粗木棒，全然是一副要革命上陣的勢頭。

明德老漢坐在自家門前的石磨上，抽的是從鎮上買來的卷煙。他臉上仍充滿著不屑，但也有不屈和擔憂，很復雜。

過了好半天，我們才弄明白，原來陳支書帶人來是要殺明德老漢的鴿子。他的那群鴿子我見過，有白的，有灰的，個個都漂亮，非常討人喜歡。自從我們大規模開始獵殺鳥類起，他就再也沒有放鴿子出來過，而是像養雞一樣關在屋內的鴿籠里。

僵持許久，陳支書早已沒有耐心，鳥槍在他手里被捏得格格發響。

他說：“你我無冤無仇，只要你交出來，照我們說的辦，日后我們還以兄弟相稱。”

明德老漢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你要殺鳥我不管，殺我的鴿子不行。”

“是鳥我就得殺！這是為了大家好！”

“鴿子又不是鳥。”

“放屁，你把它放出來，看它能不能飛上天！”

“無理取鬧。”

“你這不是和我過不去，而是和大家過不去！往后要再出人命，你負責？！”

“你不覺得好笑？死了人能全怪鳥嗎？再說，我的鴿子養在我家里，誰也招惹不上。你憑什么非要殺了它們？”

“非殺不可！”

“你的孫子出了事，可沒有誰聽到過什么鳥叫。”明德老漢了加了一句，“鳥都被你趕盡殺絕了。”

陳支書氣急敗壞地說：“你這是要和政府過意不去嗎！”

“你是什么政府，哪有這么不盡人情的政府！”

“我是村支書，我還沒權代表政府？！”

“政府也承認當年殺麻雀是毫無道理的。”

“刁民，實足的刁民一個！我好言和你談，敬酒不吃吃罰酒。好，我們只有強制執行了！”說完，他示意了一下幾個本家，一伙人便全力貫徹他的所謂“強制執行”了。

他們揮舞著棍棒破門而入，明德老漢想要制止，但他畢竟勢單力薄，被兩個年輕人架住胳膊，絲毫動彈不得。很快，他們從屋里抬出一個竹制的鴿籠，幾只鴿子驚恐地望著這群粗魯無禮的愚蠢貨，好像已經知曉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發出無可奈何的咕咕叫聲。

這其間，圍觀者眾，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大家都曉得，明德老漢孤清一人，平日里全依靠這些鴿子給他帶來樂趣。但所有人都是那么沉默，好像陳支書做這件事正合了他們心意，只是自己沒有膽量來做，也拉不下臉來。

明德老漢的胸前落滿了煙灰，卷煙早落到地上，冒著絲絲青煙。他面有難色，卻又在竭力遮掩，活到他這把年紀的人，遇到痛苦事情時，往往都是這么一副表情。這讓我很難過，他曾讓我摸過他的那些鴿子，它們無比溫順，歪著腦袋，圓溜溜的眼望著我，就像認識我似的。他說，你看它們多有靈性，完全就和人一樣，你摸過它它就認得你了，往后它要是正在天上飛翔，只要你一招手，或者一個哨子，它馬上就會乖乖地落下來，停在你的手上……

后來，手執鳥槍的人對著鴿子們砰砰開了幾槍，鴿子們就安靜下來了。潔白的羽毛上沾滿鮮血，依然美麗如故。我在心里嘆息：哎，它們以后再也不會認得我了！

空氣里久久彌漫著一股火藥氣味，揮之不去。

3

明德老漢從此見了誰都不發一言。有人說，他歷來把他的鴿子當家人一樣看待，家人都沒了，自然是個不小的打擊；也有人說，他記恨著我們呢，說不定哪天一開口，就是和我們撕破臉的時候。

以殺鳥的方式來杜絕村子里死人的事，自然不可取，而且近乎荒唐。

那之后不多久，村里又有人死去，同樣沒有靈鳥傳信。因為總有人在老去、生病，這就無論如何也回天之無力。時間久了，大家也就不再相信那一套說法。我想，主要大概是鳥的蹤影絕跡已久，大家開始有點懷念有鳥的日子了。試想一下，晚上有夜鶯歌唱，早間還沒起床，就聽到屋外各色婉囀鳥嗚，你這一天的心情也該不一樣。我們久沒有這樣的心情，不免覺得日子過于乏味庸常了。所以，漸漸沒那么多一聽到鳥叫就抓起鳥槍的無聊人了。

偶然有鳥叫，也會無比新鮮地側耳傾聽，不自覺地詛咒那些扣響扳機的家伙，決然將自己和那少數的異類分別開來。

老天好像刻意要和陳支書作對。在他痛失獨孫后沒過多少天，他的兒媳因為無法接受死了兒子的事實瘋掉了，不過還有人議論，她是受夠了陳支書在哪兒都一副獨裁者的脾性，反不了，直至崩潰。

也不知是什么緣故，但凡瘋掉的女人，總喜歡周身赤裸，四處奔走。支書的兒媳也逃不掉這種奇特的共性，不過她還是個稍有幾分姿色的女人，于是赤條條在人前來去，總引得男人心里毛毛的、癢癢的。有時在大路上平躺自若如自家暖床，門庭洞開，把所有人都臊得慌，倒是為那些未成年的孩子們上了一堂結結實實的生理課。

人都在背后講：“看嘛，這就是不積德的后果。”

“她露的哪里是自己的身子，分明是支書的門臉嘛。”

“那個一世要強的人，到頭來不僅絕了后，還要丟這么大一個老花臉。”

“他家里的事，含糊著呢。”

“哎，一個正是年華的女人，只當是挑錯了家門。”

……

惋惜的不多，倒有不少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人就是這樣奇怪，昨天還把你當恩人當神仙一樣供著，今天說不準就拿你作笑料了。

陳支書的兒子并不出來把他的瘋婆娘領回去，他簡直都不愿見人了，權當沒有這么個女人。但支書哪里坐得住，多讓人看一眼，多叫人說一句，他的老臉都像被人撕下了一層，他哪有那么厚的臉皮！

支書氣沖沖地走來，目光回避著別人，抓起兒媳的一只胳膊就往起拖。兒媳一見到他便哭鬧起來，瘋子的好處就在于可以不受常人的拘泥，自己怎么高興就怎么來。可支書是誰，怎么能由著她在這里胡鬧？于是重重地甩給她一計耳光。

她一時不鬧了，好似也清醒了許多，望著支書突然道：“爸，你莫打我哇，我身上哪一處都是你的，你要咋弄就咋弄吧。”

知事明理的都背過身去，或識趣地走開了，人家現在還是支書呢，你可以不給陳家老漢面子，支書的面子還能不給？不過，瘋子的口不擇言倒印證了此前的風言風語，他們都像識破了驚天秘聞般竊竊自喜，雖然這并不關乎到自己的利益得失。

瘋子后來死在了她兒子斷送性命的地方，依然是赤身裸體，肚子沒她兒子撈上岸時鼓脹，下身卻紅腫得厲害，非常不堪。這對我影響深遠，以致我長大成人若干年后，仍對女人身體的隱密和性事心存恐懼。瘋子死前，我們沒有聽到靈鳥的叫聲，但別的各色鳥鳴悠揚，動聽極了，這反倒利于忘記那些丑陋的種種，叫人心生平靜。

那天傍晚，我回去時看到了多日不見的明德老漢。他靠石磨席地而坐，抽的還是鎮上買來的卷煙，看得出他興致不錯。

我走過去，對他道：“那個女瘋子死了。”

“我曉得。”他說，“為什么要和我說這個呢？”

“因為你是對的，死人和靈鳥根本沒有關系。他讓人殺了你的鴿子，現在得到報應了。”

“不，不要這么想。”他搖頭，“小阿羊，你是個好孩子，在很多方面你和他們不一樣，但你現在這么想不對。”

我有些不解：“你不恨他嗎？”

“恨，但我的鴿子沒了，還可以再養，他的兒媳和孫子死了，就不會再有了。我曉得我是對的，這已足夠，沒什么能比這個更重要。”后來他又說，“其實，有時我甚至都懷疑或許根本就沒什么靈鳥。”

“可是外祖祖死前，我們真的聽到了靈鳥的叫聲。”

他對我淡然一笑：“我是說或許，我也不能確保。世上的事情無奇不有，我們又真正了解多少呢？”

4

幾年之后，靈鳥成了一個記憶中的事物。因為我們一直再沒聽到它的聲音，好像當初那些真實的一幕幕都只是我們虛構出來的。我們也不愿再去回想那一場殺鳥的鬧劇，有人甚至矢口否認，主觀上先還了自己一個清白。

成群的鳥雀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每逢開春，山野間就傳來動聽的鳥的歌聲，此起彼伏，日夜不休，我們的生活于是多了份輕盈。有時我會想，要是它們曉得當初的事，還會不會不遠萬里地飛來，來了，它們的歌聲里會不會有些哀怨、悲憤？

我常常去后山尋找雛鳥，我太想擁有一只漂亮的鳥了，但找到的都是麻雀。于是總有些不甘，便拿了彈弓，妄想從天上打下來一只。可我并不是這方面的好手，根本沒法掌握分寸，不是下手太重就是太輕，所以要么明明看到石子打中了鳥的身體，它卻安然無恙地飛走，要么掉下來的已是鳥的尸體。每每看到它們美麗的毛羽上滿是鮮血，一個機靈的小生命瞬間隕落，我總想起陳支書叫人槍殺明德老漢鴿子的事，感到又心痛又罪過。但我太想養一只漂亮的鳥了，心痛過后，還是會再次拾起彈弓，并安慰自己說：下次，下次一定不會再出錯了，我馬上將會得到一只最好的小家伙。

然而這樣的下次太多了。

那天我再次去到后山，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激越，我一大早就預感到這會是不一樣的一天。深入密林，草地上篩下的日光越來越稀少，星星點點，如流螢提燈。遠近都是杜鵑的叫聲，啄木鳥叩響枯樹的聲音時起時落。這些不僅都是益鳥，而且也是出了名不好養的鳥。我繼續往前走，握彈弓的那只手里已經出了熱汗。

突然，我聽到了那個印象中遙遠的熟悉聲音，其實就在近旁，很嘹亮，也很刺耳，完全和當時的情形不相諧調。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當時只覺得聲音莫名熟悉，似曾聽聞，但就是想不起來在何時何地聽過了。它的叫聲高低有致，歡快中略帶哀戚。我聽了片刻，猛然轉身，便看到了那永生不忘的一幕：那是怎樣的一只鳥呢！渾身潔白，但并不像鴿子，而是同喜鵲一樣的個頭和樣貌，頭頂上有一簇冠狀羽毛，通體閃爍著白光瑩瑩。我在心里高興地叫道：對了，這就是我想要的！它只顧自己在那里引吭高歌，并沒發現我正注視著它，我接下來的舉動當然也就順理成章了。石子已經飛出去，它才驀地一扭頭，但是為時已晚，它沒來得及做下一個舉動，已經從枝頭落下來。我的心幾乎快跳到嗓子眼兒了，扔了彈弓，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前，但是地上哪里有鳥！草長得并不厚，根本不能淹沒它的身影，而且它那一身的潔白是再容易發現不過了，可地上就是空空如也，沒有！哪怕是一片不經意掉落的羽毛！

難道是我看花眼了？怎么會！它的形象明明白白擺在那，它扭頭時，我甚至看到了它圓溜溜的眼睛，以及眼中的無奈和驚恐，石子擊中它后，落下來的姿態也生生刻在我腦中。這絕非臆想所能有的真實，也絕非眼花就能說得通。

我悵悵地回去，發現外公正躺在幾年前外祖祖躺過的那個藤椅里。

他招呼我過去，說道：“小阿羊，怎么成天不見你的人影？你一天到晚都干什么呢？”

我說：“我想養一只鳥，我去后山了。”

“鳥？”他欠了欠身，換個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些，“哎，為什么非喜歡養鳥不可呢？鳥可不會給我們帶來什么好運，厄運反倒是常有的事。”

“你還相信靈鳥會給人帶來死亡的那個說法？”我有些鄙夷，但同時心中升起一絲不祥。這讓我突然想起在后山看到的那只白鳥，明明就在眼前，卻又轉瞬即逝，實在是邪乎得很。

“你不信嗎？當初可是我們兩個見識過的啊，明擺在那里，你能說那不是真的嗎？”

“我不曉得。”

“別養鳥了，誰曉得突然哪一天又出個什么事來，你的鳥再好，到時候也是個禍害。白白讓你心疼它一回，結果弄得和明德老漢一樣。”

“但是他還會再養鴿子的。”

外公沒有說話，安然地躺下去，閉上了眼睛。他已經很久沒有再抽他的葉子煙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預備著去后山，但被外公叫住了，他說，你往后別去打鳥了，你不會得到你想要的，人生就是這樣，總免不了遺憾。他的話說得沒頭沒尾，讓我感到有些不安。他又說，昨天晚上他夢到了一只巨鳥，非常漂亮，叫聲震動得大地上塵土飛揚，它從天而降，就落在他的面前。于是他騎了上去，巨鳥便載著它振翅高飛，直插云際……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還在回味一般，看來，他也有一顆渴望飛翔的心。

于是那天我沒有去后山，一整天都在村子里轉悠，無所事事。后來又去明德老漢那里。他只是自顧自地在那里抽煙，扔了一地的煙蒂。那個鴿籠還在門前，空空的，上面的血跡已變得暗紅。

那個黃昏，我的外公躺在藤椅里，緩緩閉上眼睛，永遠沒再起來。

明德老漢后來說，這再一次證明了死人和靈鳥無關，因為所有人再沒誰聽到過靈鳥的叫聲。他說得振振有詞，宛如昔日的陳支書。我一直蠢蠢欲動，想說其實我聽到了靈鳥叫，而且還見過，當時它就在我眼前不遠處，還吃了我一計石子，但我終究沒有那樣的勇氣，也覺得說出來純粹多此一舉。

5

陳支書不再是支書了，他又變成了以前的陳家老漢。

死了孫子，兒媳給她鬧了那么大一個笑話，他的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挫敗。幾年下來，他老了，眼睛也幾乎瞎掉了，拄著根拐杖走在大路上，你很難想到曾經風風火火的陳支書，也極難將他和當年那個殺鳥的暴君聯系起來。他已然是個可憐的老人，邁入風燭殘年，大半個身子已埋入黃土里了。

近來他的腦子也出了點問題，人說是他的瘋兒媳婦放不下他，讓鬼給惦記上了。他碰見誰都罵，好像人家有多對不起他。他雖然看不見，可罵起人來卻有鼻子有眼。

若是遇到上了些年紀的，他會直問別人還有幾天活頭，靈鳥有沒有停在你家房檐上號叫；遇到年輕點的，他又裝起老輩的威嚴，罵人家不懂得知恩圖報，見了他不曉得問候打招呼，他還說：你家爹媽死絕啦，連這個都沒有教你；小孩子則是他最看不慣的，他只要一聽到孩子們的聲音，就胡亂從地下抓起一把沙子，朝人家扔過去，嘴里還咆嘯不止：媽拉個逼，你們怎么不去陪我孫孫，你們這群龜兒子，一天到晚就曉得嘻嘻哈哈，樂呵個球啊！

一般沒有人去理會他，但小孩子無聊，愛搗蛋，也實在討厭他那副對誰都罵罵咧咧的樣子。于是拿了彈弓，貓著身子從他身后搞突然襲擊。也不曉得是哪個教唆的，他們往往喜歡瞄準他褲襠那處。如果碰到身手不錯的，輕重也拿捏得恰到好處，石子射出去，就會收到一聲凄慘的回應，這讓他們興奮不已，轟笑著四處逃散。剩下陳家老漢一個人在那里罵：“小雜種，我日你媽，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他有時候也不罵人，那就太難得了。

不罵人時，他又會神神叨叨地給人講：你們聽到沒有，已經持續好幾個晚上了，就在后面的山上，靈鳥在叫。它就像一個人的哭聲，又像在悲傷地唱歌。哎，反正那個聲音就在那里，你只要稍稍留意，我保證能聽得一清二楚，就算你把耳朵捂上也回避不了它。說完，他陰森森地笑起來，而且越笑越夸張，兩個肩膀一閃一閃的，“等著瞧吧，很快就要輪到下一個了。”他笑夠了之后，又會突然哭起來，而且哭得那么傷心，那么動情，就連當初眼見了孫子的死相也沒哭成這個樣子。他一邊哭一邊說：“我可不想死啊，我還沒活夠呢，老天爺你要收就收別個哇，我不想死啊……”他說著說著就跪了下來，對著虛空又是作揖又是磕頭，虔誠極了。

然而，他的身體還是垮掉了。

說來也怪，沒災沒病的，但就是突然之間就垮掉了。陳家老漢躺在自家屋里的床榻上，奄奄一息，聲音變得微弱不堪，他對老伴說：“我要死了。”

“死就死吧，”老伴沒好氣地說，“哪個都有這一天。”

“可是我不想死啊，活著多好！”

“你還是去死吧，死了就能和咱們的孫孫會合了，還有那個浪蕩貨。”

“我想活著！”

“這是一個人的命，老天爺點了你的名，我們也無能為力。”

陳家老漢傷心地哭了，這時他反倒渴望頭腦不要這么清醒，真要去死，迷迷糊糊地去死該多好啊，越清醒越明白死亡的恐懼，也就越要切身地感受那無盡的苦痛了。

老伴說：“行了，不要哭哭啼啼的了，怎么說你以前也是村里的支書，拿出點男人的氣性來吧。”

夜深人靜時，我們還時常能聽到陳家老漢的嚶嚶哭聲。老早就傳言說他不行了，可過了這么些天，他就是斷不了氣，許多時候人家已經睡熟，卻還要被他鬼叫一樣的聲音給吵醒。

陳家老漢可憐巴巴地對兒子說：“我感覺我肚子里的器官都壞掉了，我大概真的快死了。”

兒子沒有理他，冷漠地在他面前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沒人重視他的生死，他又哭鬧起來：“我要死了，但我不想死啊！”

兒子總算開口了：“你說吧，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只要你別成天這么號個不停。”

“幫我去殺了那只鳥。”他補充道，“這些天靈鳥一直在山上叫個不停，必須殺了它，這樣村里才不會有人死去。”

“你保證殺了它你就不再號了？”

“我確定殺了它就能救我的命。”

“好吧，”兒子扔掉煙頭，轉身從墻上取下那桿鳥槍。多年不曾使用，它的表面已經蒙了一層厚厚的灰，但經擦拭之后，卻再度閃爍著黑亮黑亮的光澤。

陳家老漢不曉得哪里來的氣力，突然從床上爬起來，也不哼哼唧唧的了，好像他此前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只是裝出來的。兒子沒太在意，只當他這是回光返照。

他們走出房門，月色正濃。陳家老漢跟在兒子的身后，一路跌跌撞撞。他們不多時便上了山，起先聲音并不太清晰，若有若無，后來確乎聽見前方傳來咕咕嗚嗚的叫聲，非常疹人，他兒子的背上頓時起了一層冷汗。

“聽到了嗎？”陳家老漢突然在背后問。

兒子吃了一驚，差點兒嚇得叫出聲來，沒好氣地說：“你就不能給我閉嘴嗎？！”

他們又走了幾步，聲音就在近前了。因為樹葉過于茂密，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那時高時低的怪叫。就像一個小孩子斷斷續續的哭腔，卻也不盡相同，陰沉了些，也渾厚許多，簡直如同古墓里傳出的一般。

陳家老漢在后面激動地跳起來，不住地說道：“靈鳥，靈鳥……快殺了它，快，快……殺殺殺……”

兒子早就受夠了他，但又不能驚動到靈鳥，便把槍口對準他的父親，極力壓低了嗓子吼道：“你再吵吵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陳家老漢安靜下來，渾身都在哆嗦。

兒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停下來，端著槍扣動了扳機，沒有反應，他又試了一次，仍沒反應，于是他準備檢查鳥槍。突然，沒有任何預兆，槍響了，隨著一陣火光，兒子應聲倒地。近旁的幾只鳥雀嘩嘩啦啦地飛起來，誰也不曉得里面有沒有靈鳥。

陳家老漢一動不動，久久站在原地。兒子一直很安靜，沒有哀號，只在地上頗有節奏地抽搐著，抽搐一陣，便不再動彈了。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興高采烈地跳起來……

奇跡就是這樣發生的。后來，我們又看到了陳家老漢，他的眼睛好了，身體居然也恢復了許多，他常常從水邊小路上飛跑而過，也不致落入水里。他每從人前走過，嘴里總念念有詞。有一回我無意中聽到了他不斷重復的內容：

我可以活命了，這是我兒子拿他的命換來的，多孝順啊！我早說了嘛，一旦聽到靈鳥的叫聲，肯定是會出人命的，你們都不相信，這回信了吧？反正我信了！呵呵，我的命是我兒子換來的……

明德老漢從旁人那里聽得了這些，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非常不屑地說：“哪來什么靈鳥，他們聽到的，肯定是貓頭鷹的叫聲。真是愚蠢至極！”

他說的或許是對的，但這樣非此即彼的斷論我聽得有點多了，突然開始厭煩，感到惡心。我回到院子里，那把藤椅仍躺在時光灰暗的角落里，老舊得快要散架了，心里驀地涌起對外祖祖和外公的懷念。這種感覺越來越烈，我甚至以為如果再強烈一些，也許就能看到藤椅上他們的身影了，然而我很盡力，卻總也無法到達那種極致，于是感到悲從中來。

過了一會兒，我漸漸覺得好些了，便靠在藤椅邊坐下來，感受清風拂過，鳥嗚悠揚。傍晚的夕陽揮灑金子，將我們一并包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