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顏

有幾年，我曾在美容院做過策劃師，進進出出，花容月貌見的多了些，對素顏和容顏，有著比一般人更深刻的理解。

天天如此，自然見識得要多一些，真一些。一般人所見，是粉飾后的容顏，又離得較遠，不免美化虛幻，看到的只是一面，靚麗，俊美，容光下，罩了一層光暈，的確是楚楚動人的。古典小說《鏡花緣》中有兩面人，一面在前，一面在后，美丑分明，不免有小說家的筆法，夸張了。而實際上是，粉飾過的容顏后面，都有一張素顏，或美或丑，那才是本來面目。容顏間的區別，有是有，并不大，幾乎千人一面，所有美的字眼，盡可以用上，即便有些堆砌，也不為過，修飾后的美本來就是一種堆砌，美的堆砌。我做策劃師時，就這樣使用過，深得老板的褒獎器重，自然，對顧客也相當吸引，盡管，這美的字眼離她們很遠，不過是另一種美飾，卻是她們喜歡的，情愿全部拿來貼在自己臉上。自我美，本來是人類天性或尊崇的一種心靈怡悅。沒有幾個女孩子，會自認為是丑的，即使真的丑一點，也會說，我氣質佳，很會穿飾，在超自信里，就美了起來。

街頭巷尾，樓堂大廈，風一樣流過的，是嬌美得容顏，即使很一般，經過刻意粉飾，麗亮起來，有七分俏麗，三分動人。像這座城市的容顏，除了小巷有些像驢糞蛋，街面幾乎粉飾的天衣無縫，一層一層的色彩掩飾了本來的面目，即使有意尋根問底，也難得一睹素顏。

素顏，已留存在消失的記憶里。

現實中自然還有，不過難得一見罷了，要看機緣。初生的嬰兒，是素顏，粉嘟嘟的，一顰一笑，充滿稚氣。年老去逝，遺容也是完全的素顏，白發雞皮，即便稍加修飾，也不過是整潔一些罷了，是地道的素顏，已沒有必要掩飾了，質本潔來還潔去。

可生活的現實里，就沒有那么超然了，沒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是真正的素顏，笑靨如花，純自然的。

女為悅己者容，是一句古話，本來沒有什么錯，容者，不是為了悅己的人，又為誰？但細想，未必盡然，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其然了。大多時候，對外所展示的是俏麗的容顏，悅己不悅己真的很難說，而真正悅己的人，常常面對的卻是難得一睹的素顏。回家后，容顏褪盡，懶得補妝，甚至清水洗妝，露出本來面目，只剩下素顏了。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不過是另一種審美疲勞的結果，既在此山，自然不愁，或者說不得不面對素顏了，亮麗的一面，總是留給別人的，并非悅己者。這是大自然正常的規律，無可厚非，鳥的羽翼，天空的云霞，甚至陽光，總喜歡將最美的一面展示出來，給人以美感，才使世界更加迷人，讓人留戀。

古人見面，尤其是見了佳人，喜歡說，有幸一睹芳尊。有幸二字實在妙絕，粉飾過的芳尊，自然是美得，彌補了許多素顏先天的不足，所看到的，是文過飾非的美，自然是有幸了。《鏡花緣》中的林唐二人有意撩起遮掩住的另一面，被丑陋驚嚇，那是自作自受，說得嚴重一點，是有窺陰癖了。那才是真正的不幸，就像悅己者，不得不面對一副素顏，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這素顏只有自己有權面對，不幸的是，倘若這素顏有些難得見人，那就是一種苦痛了，且苦不堪言。人，無論何時何地，總喜歡欣賞美的。

在美容院里，我的確有幸目睹過許多素顏，美容前，清洗出來的素顏，那時是真正的素面朝天，有些蒼白木然。又親眼看著她們在美容師的妙手下，粉飾的光鮮麗亮，神氣地走出美容院，消失在茫茫人流里，像夜幕下城市的霓虹燈一樣，美麗著這座城市。但說到所見的素顏，真是一言難盡，不是幸與不幸幾個字眼能說清的。

也許，在這座城市居住太久了，耳聞目睹了太多的容顏，盡管美倫美奐，但總覺得，有些假，雖然真正的素顏未必很美，但我還是懷戀記憶中鄉村的素顏，那是自然的最初的裸，很美，也很韻。近年，因人、因事，也多次回到故鄉，想重溫兒時的記憶。然而，鄉村的一切，包括田地、屋子，甚至人，都像城市一樣美飾起來，幾乎沒有記憶中的素顏了。或者說，素顏愈來愈遙遠，是退回，還是停留在記憶深處，連我都惘然起來，說不清這種感受了。倘若不是稍長幾歲，曾經親眼目睹過鄉村的素顏，晚生幾年，如我的孩子，所見就是城市一樣的容顏了，還以為鄉村本來如此。

美容，或容顏，本沒有什么錯，但從心底，我還是喜歡素顏的，盡管，在現在，真的素顏，幾乎沒有了，絕種了，連大自然的色澤忽而也艷麗起來，不是原色了，轉基因了。我妻子也喜歡素顏，常夸說自己是素面朝天，最初的確是，但后來就不完全是了，沾染了城市的通病，每天一起床，洗臉后，或多或少也要撲一些淡粉，抹一層日霜，涂抹口紅，隔三差五，沐浴后貼個面膜，至于晚霜眼霜之類，那是每晚睡前洗涮時必涂的，且愈演愈烈。但和常常出入美容院的人比，自然也算淡妝了，說是素顏，就有些名不副實。

穿透記憶，清晰而活潑起來童年的鄉村，才是真正的素顏。那田地、房屋、院落，呈自然狀態，土板墻、泥基屋、尿漿石板路，全裸露著，素面朝天，陽光散成長長短短的光縷，在花草間流來流去，蟲啾蛙鳴，壁虎竄上竄下，鄉村的角角落落，或美或丑，均成自然狀態。習慣了，土街上的牛屎、羊糞朵兒，也美了起來。那時的鄉村，是真正的素顏。連大姑娘也是不加修飾的素面朝天，紅撲撲的臉蛋，濃黑的眉毛，秋葡萄般的大眼睛，一閃一閃，會說話似地。即便是愛俏的小媳婦，擦身而過，也只是散發出一縷淡淡的雪花膏清香，稍微抹個紅嘴唇，老奶奶都笑話你是唱戲的了，絕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素顏。

就是人與人的交往，也是毫無遮掩，喜笑怒罵，皆屬自然，純樸的可愛。

其實，天地雖大，各有各的顏面，山有山顏，水有水容，風有風貌，用不著遮掩妝飾，還是天然為上品，才不失本來面目。自然界原本如此，但隨著人的觀念一日千里的變化，許多東西被變化了，還加速起來，變得媚俗，變得美麗，變得面目全非，以至于素顏倒珍貴起來。

我常常想，那的確是一個素顏的年代，像村莊南邊的河，潺潺不息地流淌著，究竟有多少年，遠遠超越了記憶，恐怕只有時光本身記錄著，那年輪，又不像樹木的年輪，看得一清二楚，能一圈一圈地數，素顏的年輪，早拉成了長條，如天地悠悠，不見頭尾了。原本這樣想，誰知世事難料，不見頭，卻看到了尾，到我做策劃師時，鄉村的素顏也漸漸被容顏掩蓋了，像許多老鄉村的物事，在時代的潮流中消失了。有時，我不知道該慶幸，該贊美，還是傷感呢，容顏有容顏的美麗，有容顏的精神，素顏有素顏的純真，孰勝孰劣，不是一個字能決斷的。像過去，看慣了太多的素顏，并不覺得有多美，甚至感到單調、土氣，向往城里人美麗的容顏，甚至覺得，那才是真的。如今，容顏司空見慣，覺得也只一般。在鄉下的日子，場戶完后看縣劇團唱大戲，就很喜歡粉飾得天仙一般的女角兒，鉆到后臺吒，越看越美，越迷人，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愛意，夢想著，有朝一日，就娶這樣容顏的美人做媳婦，即便不吃不喝看看也飽了。那時，就理解了秀色可餐的含意。十幾年后，有幸認識了當年舞臺上的名角，化著淡妝，掩不住歲月的滄桑，從臉型及容貌看，即使再退回十幾年，她也算不上美人，甚至有許多先天的缺陷。我不知道，那時候她在我的眼里，為什么那么完美無暇呢？僅僅是因為粉飾后的容顏，還是包括我心中眼中的美化和幻覺呢？

我喜歡，一個人獨自徜徉在城市的街頭，緩慢地穿行在人行道上，柳絲拂面，花香撲鼻；或者干脆找一個高高的臺階，坐下來，看車水馬龍，欣賞花花綠綠的人流，鱗次櫛比的大廈，光影閃爍，線條流暢，顯示出現代的摩登美。看久了，更喜歡逃到鄉下，甚至山中，尋找原生態的村莊，看小溪彎彎流淌，浮石塊拼砌的院墻，灰藍的瓦房院，甚至土窯、石板路，蜿蜒的羊腸小道掩隱在不知名的花草下。這素顏，感染了我，使我緊緊包裹的心裸露出來，在流淌的陽光下，輕松，自然，舒暢，思緒也遙遠起來，如身旁搖曳的野草。

無邊無際的素顏，化成漫天光影，銀絲銀錢似地落下，將我淹沒了，我也熔化成自然的素顏。似乎，又被容顏包圍著，一層層美化著，最終還是粉飾一新的容顏。

美容、美飾，就是那么神奇，我不止一次見識過，一個長相很一般的女子，經過美容化妝，變得麗亮，甚至楚楚動人起來。我承認，有時候，我也喜歡美化了的容顏，畢竟那是光彩照人的美麗，魅力不可阻擋。

至于整形，雖然還屬于美容的范籌，但卻與傳統的容顏相去甚遠，完全顛覆了過去，可以說是美容界的革命。在美容院，曾聽過這樣一個絕對真實的笑話，一個優秀的男子，一心想娶一位美女，改變下一代的容貌。終于如愿以償，但生下的兒子奇丑無比，男子不免生疑，明查暗訪后，終于真相大白，所謂的美女，是人造的，容貌變了，遺傳基因卻不會改變。就這個意義而言，素顏雖一般，卻是真實的，看慣了，還是很美得，畢竟流溢出的是自然的生動，日久生情，真情是美的。

人的顏面如此，大自然的也不例外。我一直認為，大自然是不可完全復制的，譬如古董，雖仿制做舊的惟妙惟肖，說到底，還是一件贗品，無論放多久，都成不了真正的古董，即便有了歷史，有了價值，成了新古董，但對于老古董而言，還是贗品。改天換地，改變大自然的本來面目，為人類所用、所美，老以為比造物聰明，像愚公，有時固然可歌可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所露出的弊端，甚至是無可彌補逃避的禍患，常常警醒著人類，還是順其自然，面對本來的素顏好。

其實，但更多的時候，尤其是現在，在我，已是鉛華洗凈的年齡，似乎更喜歡素顏，返璞歸真，更懷戀那個業已遙遠的素顏年代，那人，那事，那物，簡單，直樸，還是素顏美。

火顏

記憶中，總有一些溫馨、閃亮的東西定格著，鑲嵌在原木畫框里，任時光流淌消失，卻獨自留存下來，不時熠熠生輝，點燃曾經燃燒過的記憶。

譬如火顏。火光的容顏，最早自然是游離于記憶之外的，偶然的、散慢的，其形象卻儲存于天地之間，被人們追憶成神話，描繪成傳說，往往洞穿遠古，照亮創世紀前的黑暗，閃爍成藝術家的靈感，永放光芒，與日月同輝了。比如閃電雷鳴，擊燃森林，雪亮的大火，映白蔥綠的莽莽林海，這最初的記憶是壯烈的，一直殘留在遠古動物恐懼的眼神里，經久不滅，朦朧地遺傳下來。這便是火神的形象，西方有盜火的普羅米修士，東方有燧人氏鉆木取火，后來成了神圣火德星君。這大概算作最有形、最有尊嚴的火顏了，抽象化的具體，形神皆備，光耀千秋萬代。也就是從此，火顏鮮活在記憶里，帶上了人間的煙火味。

這火顏，是朦朧而真實的，但在我，卻是遙遠的，遙遠到無法追憶，甚至無法仰望，像仰望星空、仰望太陽一樣，遙遠而真切，迷離而又迷人。最初的火顏，只能想象了，有時很渺小，螢火一樣凝固著，那微弱的飄動幾乎忽略不計；有時燃燒起來，火光沖天，連我都淹沒在熊熊火焰里了，那火顏是高大的，同時也是冰涼的，如巨型雕塑，矗立云雷。

而我感受最深刻的火顏，自然是我生命中的親歷，雖渺小，平淡，卻是溫暖的、麗亮的，映紅業已熄滅的歲月，亦如探照燈一樣，光亮著尚未走過的未來，撕裂者渾渾沌沌的黑暗。這火顏是分明的、清晰的，近在咫尺，或者本身就置身其中。

最悠遠的火顏，在溫馨的回憶里，卻顛倒過來，成了最初也是最近的記憶，每每感動著我，熱淚盈眶，淚花閃爍如火，燃燒起來。其實，那火顏是微弱的，尤其在寒冷黑暗的冬夜。穿透窗縫的冷風，劍一樣直劈油燈得火顏，昏黃的焰火扭曲起來，從夢靨中驚醒的我，看見燈火映紅母親的顏面，紫堂色的面頰上，落了一層焰火的灰垢，卻閃著光，溢滿汗水反射的光彩。墻上灰褐的影子，起起落落，穿針引線的剪影跳躍著，皮影戲一般。就是在這樣桔黃、微弱的燈光下，母親縫補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漸漸高大起來，隨著那火顏定格了，幾乎貫穿了我的一生。那火顏，永遠是動人的，盡管微弱、昏黃，卻分外麗亮，映亮我漫長的人生隧道。

最溫暖的火顏，是家中和教室里的火爐，那記憶，是溫暖的，至今還在燃燒著。黎明時分，屋子里冷成了冰窟，屋頂裸露的椽檁棧板上掛了一層白霜，仿佛清晨呵出的冷氣。火炕上昨夜的余溫，完全成了記憶，透心涼了。索縮在破被窩里，看著母親匆匆披衣下地，劃著火柴，點燃廢紙，火苗竄起，燃著了爐火。轟鳴的聲音愈來愈響，先是彌漫的溫熱，由遠及近，臉龐紅潤起來，不久，就發現，小火爐的爐壁燒紅了，爐彎燒紅了，緊挨爐彎的爐筒燒紅了半截。方才還冰冷的屋子，每一個角落都溫暖起來，冬天的感覺被推到了窗外。當我從被窩鉆出，穿衣時，棉腰、褲腿都烙熱了起來。在學校教室，圍坐在火爐邊的值日生，凍紅的臉堂，漸漸消融成另一種暖色，溫潤，光滑，溢滿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這種質樸的感覺，非親歷真的無以體會。每每回想時，我沉浸在溫暖的幸福里，我女兒就懷疑：“真的嗎？有嗎？”那火顏，于我真真切切，可對于我女兒而言，早已司空間慣，像感受陽光、月輝一樣，以為從來都是這樣，是極其自然的，她真的視而不見，看不見那火顏了。

做完飯，端起鍋，灶里已爐火純青，白黃的炭塊依舊燃燒著，無形的炙人的烈焰，映亮昏暗的屋子，也溫暖所照射到的地方。有時，媽媽在火邊放一塊黃糕，或幾個山藥蛋，不一會就從灶里散發出饞人的飯香味，在屋子里肆意彌漫著，嗅一嗅，都是一種田園生活的享受。這火顏的確是溫暖的，也是溫馨的、麗亮的，照亮整個或明或暗的生活，使人不由地精神起來，和火顏一樣，閃閃發光，溫情流溢。

火顏，已消失在過去的記憶里，對于遠離那種記憶的女兒，四季如春，自然不會再看到那曾經的火顏，比神話還要遙遠，她們并不想重溫父輩苦難中放大的些微快樂。火顏向來默默無聞，籍籍無名的，像祖母，甚至母親的素顏，只存在于我的記憶里，外人是無法看到的。

多少年過去，早已熄滅的火焰，卻一直燃燒在我腦海，揮之不去。不僅僅是光亮，還有溫暖，甚至還包含著許許多多說不上的人生意義。那火顏，是難忘的，不時又燃燒起來。有時候，我看到劈碎的木柴、炭的碎塊，心中的火焰便油然升起，仿佛真切地看到熾熱的火顏。

最火紅、最堅挺的火顏，在鄉村的鐵匠鋪里。村南頭原王家大院進門第一間下房，便是大隊的鐵匠鋪，即使夜晚，爐火也不滅，料炭上掩著一層灰渣，看似熄滅了，凌晨，鐵匠猛拉幾下風箱，嘩嗒曄嗒，灰飛煙起，最下邊的生炭便燃燒起來。噼哩啪啦，一會兒就火紅了，如一顆火球，在爐眼上跳躍著，黑色的鐵塊，放在里邊，馬上燒紅了，看似和火球熔為一體，卻依然獨立著。鐵匠穿著長長的藍布圍裙，裙面有星星點點燒透的火洞，是掄起的大鐵錘，砸在燒紅的鐵塊上，濺起的火星燒透的，熟鐵像面塊一樣，錘打中，柔軟溫順，隨意變化著形狀。爐火映紅鐵匠的臉堂，晶瑩的汗珠滾滾而下，紫紅的面龐更光亮起來。這火顏，剛毅，威猛，仿佛鐵匠揮舞的胳膊，有千百斤力量，是我所喜歡的形象。多少年后，歷盡風雨，我似乎還感覺得到，風箱吹起的火焰，一縷一縷撲灑在我臉上，有炙燙的感覺。

最喜歡的火顏，莫過于圍火火了。秋天，出地收割，捎昏帶晌是常有的事，深秋的夜晚，在地里刨山藥蛋，寒氣不知從哪里跑出，凍得兩腿哆嗦，牙齒打顫，撿一抱柴火，點燃，大火沖天，旺勁過去，火焰低矮起來，紅亮起來，放上半干的豆苗，噼哩啪啦地響著，燒熟的豆子破角兒蹦出，順著小土堆的邊緣滾落下來，抓一把，吹掉灰土，嚼著吃，分外酥嫩油香。火光映紅了張張臟兮兮的笑臉，豐收的喜悅，嘗鮮的幸福感，在火光中鮮活起來，生動起來，人顏和火顏熔為一體了。還有就是燒秋荒，房前院后，芨芨草黃了，青草枯了，劃一根火柴就能點燃，枯萎的草帶了油性似地，一點就著，火苗四處亂竄，一燒一片，村里人叫點串串火，孩子們在火焰上跳來跳去，開心極了，老人們說：“小孩玩火，黑夜尿炕。”玩累了，躺下就睡熟了，夢中還在點火，用水澆著亂竄的火苗，第二天一摸濕啦啦的被褥，真的尿炕了。

最驚恐難忘的一次火顏，是場面失火了，風吹火旺，映亮村北的天空，如飄了一層厚厚的霧。村里的人在喊天叫地聲中爬起，端上臉盆，擔上水桶，一趟一趟往場面上跑，到天明，大火撲滅了，但幾乎燒光了場上的千草。隊里的大牲畜缺草料吃，家家戶戶將自留地收的千草捐給隊里，總算度過寒冬春荒，到夏天，綠草遍地，牲口就吃青草了。那大火的記憶，多少年后，想起還恐怖，真正體會了水火無情的道理。

最愜意、最享受的火顏，是爺爺吸水煙時的火顏。傍晚，勞累一天后，爺爺靠著鋪蓋卷，半躺在狗皮褥子上，點燃黍秸棒，立起，不停地點水煙，一吸一吐，煙鍋閃閃爍爍，煙圈彌散在頭頂上空，渾身的勞累隨之消失。而最快樂的火顏，自然是年三十熬夜時點燃旺火，燃放煙花爆竹，那火顏，明快，高興，和喜笑顏開的臉膛疊在一起，充滿快樂的幸福。最壯烈的火顏，應該是火山噴發，我沒有見過，但站在村外浮石山上，撫摸著大火熄滅后留下的窟窿眼睛的浮石，我想象得出那騰天燒云得壯烈……

數不清的火顏，映亮鄉村的生活，也點燃鄉人的希望，寒來暑往，生生息息，燃燒成鄉村的歲月。

如今，鄉村的火顏愈來愈遙遠了，許多村子使用沼氣做飯，或干脆用電磁爐了。難得一睹真正的火顏，偶爾點支香，點下香燭，那微弱的火光，螢火蟲一樣跳躍著，那火顏是溫情的，像女人溫情的媚眼。

裝修新樓時，在客廳的墻上砌了一座壁爐，里邊裝置了電光燃柴，雖形象逼真，但那火顏，更像美女的姣顏，靚麗，溫情，缺少真正火顏的火烈勁道了。

城市的夜晚，偶爾有焰火竄起，滿夭開花，倒可以一睹瞬間的火顏，璀璨，短促。城市邊緣的鄉村，已經和城市沒有什么區別，焰火大概是唯一存在的火顏了，星光一樣難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