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為家江右幫

明清時期有諺云：“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隨著江西人口大規模向西向南流動，“流民”中多有從事商貿業者，成為早期西部開發的主力軍，“江右幫”由此成名。江西人歷來精于手藝活，因而在建筑、制瓷、織布等行業獨步天下，但亦農亦商、小本經營的傳統，又使他們難以批量產生可與徽晉閩粵各大幫匹敵的富商巨賈。時至今日，這種特性仍在新一代贛商身上若隱若現。

清咸豐十年（1860年）10月，英法聯軍攻入北京，一把火燒掉了包括圓明園在內的“三山五園”，剛過而立之年的咸豐帝不久在承德避暑山莊憂懼而亡。這是所有中國人都無法忘記的一段屈辱史。

但還有一位名叫雷景修的江西籍建筑師，不得不近距離目睹傾注其整個家族近二百年心血的精美園林遭此浩劫，他心中的辛酸苦痛，又有幾人知曉？

“樣式雷”200年

“樣式雷”家族的最大貢獻，不僅在于修建了美輪美奐的皇家園林，還在于打破了中國建筑業“口耳相傳，不留圖樣”的千年傳統。

57歲的雷景修，時任圓明園樣式房掌案，即皇家建筑設計院院長。洋人兵火肆虐之際，他奮力把樣式房歷代累積的圖檔（設計圖紙）搶救出來，裝滿了三間屋子，并設法加以保護。這些珍貴圖檔得以留存至今，雷景修功不可沒。

雷景修祖籍贛北鄱陽湖西岸的建昌縣（今永修縣），是“樣式雷”家族第五代傳人。他最有名的先輩，即家族第一代雷發達，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從江西老家進京，“以藝應募”，參加皇宮的修建工程。當時老雷年近65歲，肯定身懷絕藝，否則斷不敢以花甲之年來攬皇家的瓷器活。

相傳就在太和殿即將竣工時，康熙親臨觀禮，老雷露了一手，干凈利落幾斧子就讓大梁順利合龍。皇帝龍顏大悅，馬上賜其為工部營造所長班（即主管）。后人傳誦的“上有魯班，下有長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說的就是這段故事。

也有專家考證，上述故事主角，其實是雷發達第三子雷金玉。史料記載，雷金玉于康熙年間任圓明園楠木作樣式房掌案，督造暢春園。雍正三年（1725年）又主持大規模擴建圓明園。他從設計圖紙到制作燙樣（即建筑模型），再到實際營造，事事親力親為。

在雷氏家族之前，中國古代建筑施工，無論是皇家還是民間，都是師徒口耳相授，或僅以文字描述，幾無圖紙模型留下。而雷家圖檔，用水墨繪制，并在建筑圖與地盤圖邊上注明尺寸及相關施工說明，現在存世者近兩萬件，另有按原建筑比例1/100或1/200制作的燙樣，共80余件留存，涵蓋圓明園、頤和園、北海、中南海、紫禁城、景山和天壇等處。因該家族世代執掌皇家樣式房，故世稱“樣式雷”，以推崇其創新與傳承之功。

雷金玉的三個孫子都供職于工部樣式房，最有才華的雷家璽承辦了乾隆、嘉慶兩朝（1736-1820）的皇家營造業，包括乾隆八十大壽慶典時皇宮到圓明園沿途的景觀布置，而雷景修正是雷家璽之子，在英法聯軍入侵之前，他參與了清西陵、東陵和圓明園的建設工程。

“產運合一”胡家鹽

“胡慎怡堂”瞄準“川鹽濟楚”政策機遇，大發“戰爭財”，得以躋身自貢鹽業四大家。

咸豐年間，中國可謂內憂外患，英法聯軍戰火燒到北京城之前數年，太平軍早已攻陷南京，另立朝廷。太平天國與清軍在長江下游一帶拉鋸戰，導致兩淮鹽路斷絕，長江中游的湖廣以及江淮平原一帶的老百姓吃不到鹽，咸豐帝不得不緊急下旨，打破世代以來食鹽區域專賣的成例，準許“川鹽濟楚”，這大大刺激了以井鹽聞名的四川自貢鹽業的發展，也給了移居此地的江右幫鹽商胡氏家族發財良機。

據四川地方史志記載，祖居江西省吉安府廬陵縣（今吉安市）的胡禮緯在清嘉慶（1796-1820）中葉來自貢，以販布為生，其子胡元和承繼父業，開設元和號布店，苦心經營二三十年，成為遠近有名的商號，積累了一筆資財。道光年間（1821-1850），胡元和開始與人合資經營鹽業運銷，獲利后買地開掘鹽井，逐步全力轉營利潤更高的鹽業。

胡元和經營鹽業的秘訣是“以井創井，獨資經營”。一旦財力許可，他便不再與人合股，完全自主經營，每逢開掘新鹽井，皆以老鹽井利潤投入，成功則利上加利，失敗了也無大損失，很快年收益就達谷2000石（一石谷約120斤），流動資金白銀數萬兩。咸豐帝準許第一次“川鹽濟楚”之際，胡元和得其長子胡勉齋協助，抓住機遇，設“聚義長”鹽號于自貢，大膽實行頗具創新意味的“產運合一”模式，在重慶及湖北的宜昌、沙市設立分號和貨棧。

胡勉齋全面主持家族生意后，更出資10萬兩白銀，接手經營成都“福元典”典當行，不僅進軍銀錢業，還利用省城人員南來北往之便，注意收集市場情報，以決定運鹽方式和價格起落。獲得厚利之余，胡勉齋大興土木，修建宏偉的家族住宅“慎怡堂”。從此，“胡慎怡堂”成為自貢1700多家鹽商中實力最為雄厚的“四大家”之一，也是江右商幫中以鹽業生產貿易發家的翹楚。

胡勉齋之子胡念祖，以重視鑿井增產、改進制鹽工藝著稱。胡家出產的“怡字鹽”，質量上佳，暢銷兩湖。他還是最先采用自貢豐富的天然氣煎鹽的大鹽商，周邊同行紛紛仿效，以至于自貢“火巴鹽”名重一時（老方法用炭火煎鹽，稱為“炭巴鹽”）。

胡念祖執掌家政那20年，恰逢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胡慎怡堂”在他手里達到鼎盛，號稱“工人上千，役牛600余匹，騾馬100多匹，年贏利白銀近15萬兩”。

貴州首富“四大產業”

“永隆裕”鹽號、成義燒坊、文通書局及永豐抄紙廠，讓臨川華家富甲西南，名動全國。

同治元年（1862年），當劫后余生的雷景修力圖重振“樣式雷”家業之時，遠在西南貴州經商的江西臨川人華聯輝，設立“永隆裕”鹽號，開創了又一段百年商人家族傳奇。

十余年間，“永隆裕”鹽號累計贏利白銀數萬兩，在窮鄉僻壤的貴州，成為首屈一指的大鹽商。相傳，原籍貴州的洋務派干將丁寶楨出任四川總督的第二年（1877年），曾請華聯輝協助改革川鹽運銷之弊，大見成效，財政收入歲增白銀百余萬兩。

國酒茅臺的復興，據說也有華家的極大功勞。1854年太平天國起事期間，貴州亦發生農民武裝起義，戰火波及全省，綿延十余年，茅臺鎮成為主要戰場之一，茅臺酒生產基本中斷。戰禍平息后，華聯輝親到茅臺鎮，尋訪幸存的釀酒師，購下酒坊舊址地皮，再起爐灶，釀出的酒經老一輩人品嘗，與茅臺原釀無異。起初此酒只供華家人飲用及親友間饋贈，豈料口碑傳誦，求酒者眾，華聯輝意識到其中商機，當即決策增資擴建，將酒坊定名為“成義燒坊”，酒名稱為“回沙茅酒”。

經過華聯輝及其子華之鴻苦心經營，“成義燒坊”出品的茅臺老窖質量不斷提高，1915年送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參展，因“一擲”而酒香四溢，勇奪金獎，華家也借此賺得盆滿缽滿。

華家第二代華之鴻的另一項成就，是創辦文通書局，致力開啟西南民智。清末民初時，云貴一帶教育水平遠遠落后于全國，識字率僅為百分之六七，貴州之閉塞，又甚于云南，軍閥們忙于割據爭地盤，極少關注投資教育。華之鴻決心開辦一家較大規模的新書局，取“文以載道，通達心靈”之意，定名為貴陽文通書局。

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華之鴻派人遠赴日本購置機器，學習工藝，到1911年書局開張，全部采用當時先進的鉛印、石印及彩印技術生產，共耗巨資白銀20萬兩。為保證書局印刷用紙，1919年，又創辦貴陽永豐抄紙廠，投入60余萬銀元，全套引進日本、美國、丹麥、法國等國設備，成為同期西南地區最大的印刷廠，所出紙張，質量可與進口紙媲美，行銷川滇湘桂各省。根據推算，華家在該廠的投資，超過當時貴州省年度田賦總收入，相當于全省年財政收入的四分之一。

1931年，華家第三代華問渠接掌家族生意。在此之前，文通書局突遭大火，損失慘重，貴州軍閥混戰，又令華家各項實業停滯不前。華問渠一方面重點經營利潤豐厚的“成義燒坊”茅臺酒，另一方面重整文通書局，使其形成集編輯、出版、發行于一身的完整體系。

抗戰爆發后，內地知識分子大量遷入西南，華問渠變賣家產，支持文通書局編輯所聘請社會教育學家馬宗榮、文學家謝六逸、歷史學家顧頡剛與白壽彝，以及著名詩人臧克家等輪流主持，又約請氣象學家竺可楨、橋梁專家茅以升、哲學家馮友蘭、政治學家張奚若等共112位社會名流和教授專家出任編審。勵精圖治加上名人效應，抗戰期間，文通的圖書出版量占了全國三分之一強。

沖破“富不過三代”的宿命

江右商幫中少數延續百年以上的名門大族，還是違拗不過浩浩蕩蕩的時代潮流。

中國古語云：富不過三代。江右商幫中少數延續百年以上的名門大族似乎沖破了這一宿命，但他們還是違拗不過浩浩蕩蕩的時代潮流。

雷景修的兒子和孫子兩代人，繼續參與清朝晚期的各項皇家工程，將“樣式雷”家族的事業推向第三次高峰。一直到辛亥革命爆發，清帝遜位，樣式房不復存在，雷家八代人200余年的傳奇，方告戛然而止。

20世紀大部分時間里，政治氣候多變，深深刻上“封建皇家”烙印的“樣式雷”長期難登大雅之堂。直到明清皇陵、天壇、頤和園、故宮、承德避暑山莊紛紛入選世界文化遺產，追根溯源，人們才想起，占了中國現有全部世界文化遺產五分之一的這些作品，皆出自江西雷氏家族之手，而“樣式雷”圖檔，也成為中國僅有的五項“世界記憶遺產”之一。

難怪中國建筑史學界公認：“一家樣式雷，半部建筑史。”

業鹽發跡的吉安胡家，也是盛極而衰。一則晚清朝廷政策重新傾向淮鹽，川鹽備受打擊，加上后來軍閥混戰，苛捐雜稅繁多，自貢乃至整個四川鹽業迅速沒落；二則自胡念祖晚年起，胡家子弟生活日益奢靡，處處大事鋪張，又好攀附權貴，捐官求名，談風弄月，花錢如流水。到了民國初期，終至家族分崩離析，一代雄商，自此湮沒無聞。

而直到1952年4月結業為止，華家的貴陽文通書局前后經營達41年，與商務、中華、世界、大東、開明、正中等并稱全國七大書局。華問渠本人在新中國成立后，曾應邀出任西南軍政委員會財經委員，后任貴州省人民政府委員、省工商廳副廳長、省工業廳廳長等職，1979年改革開放之初，以85歲高齡辭世。（編輯/張本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