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燦若星河的開國將帥中,有一位敢說敢做、認理不認人的犟脾氣將軍,他就是大將黃克誠。黃克誠一生中曾多次直言進諫,甚至不惜戰場唱“反調”,與上級發生激烈爭執,體現了一個共產黨員對黨和人民的無限忠誠。
一、贛州戰役,與彭德懷唱“反調”
1930年10月至1932年6月,為剿滅紅軍,蔣介石集中強大兵力,先后三次對中央蘇區革命根據地發動大規模的軍事“圍剿”。紅軍在毛澤東、朱德、彭德懷等領導下,運用正確的戰略戰術,干凈、利落地粉碎了國民黨軍隊的“圍剿”,紅色政權得到鞏固,蘇區根據地不斷擴大,紅軍隊伍空前壯大。
三次反“圍剿”的勝利和紅軍力量的壯大,使根據地的一些領導人產生了錯誤判斷,滋長了“左”的傾向。1933年1月王明領導下的中共中央由上海遷入中央蘇區革命根據地后,“左”傾冒險主義路線更加廣泛地在根據地泛濫開來。在“左”傾路線影響下,中共中央給紅三軍團發出了攻打贛州的指示。
接到中央指示后,彭德懷迅速主持召開軍事會議,商討攻打贛州的行動計劃。彭德懷當時是贊成打贛州的,他在會上做了簡短的戰前動員:“贛州是贛南的商業中心,也是贛南國民黨反動統治的中心,打下贛州就能鞏固后方,使黨中央和臨時蘇維埃政府的最大威脅得以解除。同時,我軍就可以向北發展,威脅南昌,造成政治上的影響。打贏就是我軍的光榮,因此,我軍要堅決執行中央指示,拿下贛州。”
彭德懷的講話,大大激發了指戰員們的戰斗熱情。但是,時任紅三軍團一師政委的黃克誠,卻站起來給熱情高漲的指戰員們澆了一頭冷水,他堅決反對攻打贛州。在這之前,黃克誠就因反對進攻長沙而被撤職,這次他又唱起了反調:
“我軍形勢雖有所好轉,部隊也得到壯大,但敵強我弱的形勢并沒有改變,況且贛州三面環水,易守難攻。紅軍又缺乏重武器,靠我們現有力量去攻取贛州,很可能會重蹈以往幾次失敗的覆轍。”
但是,黃克誠反對的聲音,并沒有起到任何實際作用。二月底,紅三軍團在彭德懷領導下,集中兵力,浩浩蕩蕩開赴贛州。當部隊到達贛州城下時,城內敵軍憑借優勢兵力和堅固的城墻工事負隅頑抗。彭德懷命令部隊強攻。敵軍強大的火力,使得紅軍多次進攻均受挫,傷亡逐漸增大。第一次攻城受挫,黃克誠覺得這樣強攻不行,只會造成無謂的傷亡,便向彭德懷提出撤圍的建議,但未被采納。
彭德懷集中部隊,再次發動強攻。這次紅軍采取定點爆破的攻城戰術,計劃轟坍贛州城墻,然后攻入城內。但由于缺乏爆破經驗,紅軍200余人的突擊隊伍尚未出師便被敵軍傾瀉而下的磚石淹沒,突破口也被調整了防御部署的敵人所堵死,形勢對我軍十分不利。為減少傷亡,黃克誠再次向彭德懷建議組織撤圍。彭德懷認為撤圍會對紅軍的士氣產生不利的影響,拒絕了黃克誠的建議。
紅軍第二次攻擊失利后,傷亡日漸增多,敵人的援兵也已經突破紅軍的阻擊,直奔贛州而來,另一路敵軍也趁機向紅三軍團側后進擊。紅軍攻取贛州的希望已經徹底落空,并且自身也有被圍殲的危險。黃克誠心急如焚,為避免陷入被包圍的嚴峻處境,他第三次向彭德懷提出撤圍的建議,又被拒絕。
贛州敵軍聞訊增援部隊即將到來,士氣更加高漲,便集中兵力,對紅軍進行反擊。紅軍措手不及,一時間危機重重,黃克誠的師部也險遭圍殲。鑒于此,黃克誠第四次向彭德懷建議撤圍,但又一次被彭德懷拒絕。彭德懷的拒絕也是迫不得已的,因為在王明“左”傾路線統治時的年代,撤退便是“右”傾,便是“反革命”。
此刻,戰場上的形勢已經脫離彭德懷的控制,敵人的援兵已經和紅三軍團交上了手。紅軍在敵軍的強大反擊下,建制被打亂,被迫各自為戰。在這關乎紅軍生死存亡的嚴峻時刻,在和軍團司令部失去聯系的情況下,為保存紅軍實力,黃克誠果斷下令部隊后撤,才使紅軍擺脫了被圍殲的險境。
后來的事實證明,攻打贛州是一個脫離實際的決定。此役贛州不僅未能攻下,紅軍反遭受重大傷亡。黃克誠在戰役中先后五次提出不同意見,后又未經上級同意,下令撤退,雖然與上級的意圖相左,但事實證明確實是明智的選擇。
稍后黃克誠因贛州戰役的反對意見遭受不正當的批判,但他據理力爭的性格卻給彭德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人也由此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二、曹甸之戰,與陳毅唱“反調”
1940年10月,黃克誠率領八路軍第五縱隊南下與新四軍會合,共產黨在蘇北的軍事力量大大加強,這使得盤踞在蘇北的國民黨江蘇省主席韓德勤深感不安,他調集部隊10萬余人,對陳毅、粟裕部發動進攻,企圖一舉蕩平蘇北共軍。
面對韓部的軍事摩擦,陳毅、粟裕率領新四軍在黃克誠的八路軍第五縱隊配合下,在黃橋附近與韓部進行決戰,并取得勝利,粉碎了國民黨軍的反共摩擦。新四軍在蘇北的地位得到鞏固。
黃橋戰役后,新四軍領導人陳毅等決定乘勝攻擊逃到曹甸的頑敵韓德勤殘部,以徹底消滅韓德勤,清除蘇北戰場上反動勢力的威脅。
不料,當躊躇滿志的陳毅把計劃剛提交到軍事會議上討論時,便遭到了八路軍第五縱隊司令員黃克誠的堅決反對:
“曹甸遲早是要打的,但目前情況打是不妥的。首先,在政治上,國共合作統一戰線尚未破裂,日軍進攻日益猛烈。黃橋決戰是我軍被動還擊的,而現在主動進攻頑軍,則會在政治上陷入被動,危及到統一戰線的維持;其次,我軍的當務之急是鞏固根據地,發動群眾,搞好軍民團結;再次,曹甸是韓德勤的老巢,經過長時間的苦心經營,已構筑了嚴密的防御體系,我們一下子還沒把握吃掉他。因此貿然攻打曹甸,于政治上、軍事上皆不利,還會給日軍造成有利進攻條件,我建議暫時不打為上策。”
黃克誠的反調引來了陳毅的當面批評。陳毅認為黃克誠犯了“右”傾保守錯誤,駁斥了他的建議。
攻打曹甸的軍事計劃上報中央后,很快得到批準。在新四軍領導人包括劉少奇等的支持下,陳毅決定集中部隊盡快攻打曹甸。黃克誠雖對攻打曹甸持有不同意見,但仍遵守黨和人民軍隊的紀律,在部隊做曹甸戰役的戰前動員,積極為攻打曹甸做準備。
曹甸戰役開始后,我軍便遭到了頑軍的激烈抵抗。經過幾日輪番強攻,我軍并未取得較大戰果,雙方逐漸進入對峙狀態。形勢并沒有向陳毅期待的方向發展。黃克誠細細沉思后認為,曹甸系水網地帶,打攻堅戰于我軍十分不利,況且韓軍頑敵已經沒有退路,一定會憑借堅固的城墻工事拼死抵抗,這就會造成我軍不必要的傷亡;如果再強攻下去,只會徒增無謂的傷亡。于是,他給華中局發了一封緊急電報:
“我軍無攻堅武器,歷史上用速戰速決、猛打猛攻戰法攻擊鞏固據點,極少成功(東安、宜黃、南豐……均如此),曹甸、車橋等處工事較前堅固,兵力較多,如繼續猛攻,不但勝利把握不大,且有招致重大傷亡可能,我的意見是用持久作戰的方法攻擊。”
電報送至華中局后,陳毅等人認為這是黃克誠有意夸大敵軍,而自己過于保守,對黃克誠予以嚴厲斥責,下令繼續對曹甸實施強攻。
結果,此戰最終沒能完成預定的作戰目的。由于敵軍的頑強抵抗,曹甸之戰持續18天,曹甸未被攻克,敵人雖有較大傷亡,但八路軍、新四軍也有2000余人長眠在蘇北大地上。華中局考慮再三,決定撤除戰斗,曹甸之站以我軍失利而告終。
戰后的軍事檢討會上,陳毅十分惱怒曹甸之戰的失利,認為這是給新四軍臉上抹了黑。他在總結教訓時,提到了黃克誠。由于黃克誠曾先后兩次建議緩攻曹甸,因此陳毅認為戰斗之所以失利是因為黃克誠“右”傾保守,攻擊不力所致,撤掉了黃克誠的第五縱隊司令員的職務,保留了政治委員的職務。第五縱隊司令員由陳毅兼任。但實際上,陳毅并沒有到任,五縱司令部的事情還是由黃克誠來管。
后來,在華中局于阜寧召開的干部會議上,陳毅又專門批評了黃克誠,黃克誠再次與陳毅發生了激烈爭執。
會場上的氣氛十分嚴肅,劉少奇也在場。陳毅要黃克誠對曹甸戰役的失敗做出檢討。黃克誠一直認為自己當時的建議是對的,沒有必要做檢討,他據理力爭:
“我沒有必要檢討,作戰前,我提的意見我至今認為是對的,作戰未達到目的也不是我不服從指揮,而是上級指揮的失誤。”
“黃克誠,你這是什么態度?這是推卸責任!就是因為你‘右’傾,你有自己的想法,而沒有認真執行軍部的決定!”
……
會上吵,會后黃克誠專程找到陳毅,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他說:“你是我的老上級,從紅軍時期我們就在一起,你就是我的領導,你說,我有什么不服從指揮的?”
陳毅說:“這次的事情,你是提出過意見,但后來沒有打好,你是有責任的。”
黃克誠回答道:“我事先提出了意見,打起來后也提出了辦法,你們就是不聽,五縱主力全部出動,由上級統一指揮,仗沒打好怎么能怪我?”
但為了顧全大局,黃克誠最終在會上做了一個檢討。
1942年,胸懷坦蕩的陳老總在總結曹甸戰役時心情沉重地說道:“曹甸戰役是我去攻人家,缺少理由的。我很輕敵,倉促作戰,準備不夠,變成浪戰。我們的戰斗手段是攻堅,這就要有很好的準備和按作戰的原則作戰才行。當時我們這方面就差了。光是猛攻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如果我們采取了坑道作業,就有可能成功。”歷史還了黃克誠一個說法。
這就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敢說敢做,有錯就改。黃克誠與陳毅的爭執,再次彰顯了他敢于直言進諫、認理不認人的犟脾氣。
三、四平保衛戰,與毛澤東唱“反調”
1945年11月25日,黃克誠根據中央軍委和毛澤東的指示,率領新四軍第三師35000余人到達東北錦西地區,著手在東北建立革命根據地,為攻占東北做長期準備。
1946年3月,抗日戰爭結束后,蘇軍開始從東北撤退。3月12日,蘇軍由沈陽一撤出,時任西滿軍區司令員的黃克誠立即把活動在彰武地區的新四軍第三師第十旅調整到四平附近待命。3月14日,蘇軍一撤出四平,十旅即乘機拿下四平,俘虜數千名偽軍。4月中下旬,蘇軍從長春、哈爾濱、齊齊哈爾撤退。第三師部隊在東滿部隊的配合下,在4月18日攻下長春,俘偽軍1萬多人,同時第三師部隊一個團在4月24日攻下齊齊哈爾。4月28日,哈爾濱也為山東部隊第七師和三五九旅一部所解放。在這種形勢下,黃克誠開始著手建立根據地。
然而,4月中旬馬歇爾由美國返回中國后,美國支持蔣介石打內戰的陰謀逐漸明朗化。不久,國民黨軍隊開始自沈陽北進,于開原一度受阻,但很快兵分三路攻打四平。時為我軍東北地區最高領導人的林彪征求黃克誠意見,商討這一仗該怎么打。黃克誠建議擇敵三路中最弱的一路,在西面打敵左翼,可以殲滅其一部分有生力量。林彪接受了他的建議,集中相對優勢兵力,很快把陳明仁的第二十一軍第八十七師殲滅,敵軍第一次對四平的分進合擊遂被擊退。
但是,敵人很快傾其全力再度猛攻四平,有8個軍的兵力與我軍作戰。出于政治上的需要,毛澤東認為有必要在四平打一場保衛戰,以爭取到蘇聯的軍事裝備援助。在戰役指揮者的人選上,他選擇了林彪來指揮這場保衛戰。
四平是東北一座較大的城市,戰略地位相當重要。四平保衛戰開始時,黃克誠并沒有參加。因此,當他得知林彪指揮10萬人即將與敵人在四平一線展開鏖戰后,大吃一驚:共產黨剛剛進入東北,兵力不過10萬人,而且根據地尚未建立鞏固,武器裝備也相對落后,面對數量、裝備都占盡優勢的國民黨軍隊,固守四平無異于自取滅亡,共產黨的這點微薄的家底可經不起這樣的消耗戰的。
這時,中共西滿分局已由鄭家屯移到白城子。黃克誠心情焦慮,連續在白城子打了幾份電報給林彪,建議適可而止,不能與敵人硬拼。
在電報中,黃克誠說:敵人一開始進攻時,打它一下子以挫其銳氣,是完全必要的,現在敵人是全力以赴與我決戰,而我軍暫時又不具備進行決戰的條件;因此,應當把四平及其他部分大城市讓出來,讓敵軍進來,我們則到中小城市及廣大鄉村去建根據地,積蓄力量,在敵人背上沉重包袱走不動的時候,我們再回過頭來逐個消滅它,那時我們就主動多了。
黃克誠此時雖未參加四平保衛戰,但他從全局利益出發,主動提出從四平撤退的建議,應當說是難能可貴的。但是,林彪卻采取不理睬的態度,既不回電,也不撤兵。
當戰場形勢逐漸發展到于我方不利時,黃克誠又一連給林彪去了幾封電報,建議立即從四平撤軍。林彪接到黃克誠的電報后,也十分矛盾。他當然知道堅守下去的后果,但是毛澤東從以軍事手段配合政治斗爭的角度出發,從4月6日到5月19日先后給他發過十多份電報,中心內容都是堅守四平、死守四平。現在沒有接到毛澤東的撤退命令,林彪當然不敢擅自撤退,因此,林彪還是沒有回復黃克誠的電報。
四平戰場上敵我兩軍進入膠著狀態后,黃克誠心里更加著急,但他并不知道堅守四平是毛澤東的親自指示。黨性特強的他,便于5月12日直接致電中央,對四平保衛戰和東北戰局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如停戰短期可以實現,則消耗主力保持四平、長春亦絕對必要。如長期打下去,則四平、長春固全喪失,主力亦將消耗到精疲力竭,不能繼續戰斗。故如停戰不能在現狀下取得,讓出長春可以達到停戰時,我意即讓出長春……以求爭取時間,休整主力,肅清土匪,鞏固北滿根據地,來應付將來決戰。”
但是,中央軍委和毛澤東未給黃克誠回電。5月14日,毛澤東在給林彪和彭真的電報中指出:“請你們考慮軍事全局再打下去是否有利,應否考慮有條件地讓出長春,換得其他地區的合法,并取得時間整補軍隊,以便將來之用。”5月19日,毛澤東又在以軍委名義給林彪的電報中指出:“如果你覺得繼續死守四平已不可能時,便應主動地放棄四平,以一部在正面遲滯敵人,主力撤至兩翼休整,準備由陣地戰轉變為運動戰。”很明顯,毛澤東采納了黃克誠的建議。
四平保衛站從1946年4月18日起到5月18日結束,持續了一個月,以林彪的說法是,國民黨取得慘勝。這次戰役,共產黨軍隊傷亡8000余人,國民黨軍隊則傷亡約10000余人。
1959年的廬山會議期間,有一天毛澤東要黃克誠到他那里吃飯,當談起當年保衛四平的情況時,毛澤東問黃克誠:“難道四平保衛戰打錯了?”
黃克誠說:“開始敵人向四平推進時,我們打它一下子,以阻敵前進,這并不錯。但后來在敵人集結重兵尋我主力決戰的情況下,我們就不應該固守四平了。”
毛澤東又說:“固守四平,當時是我決定的。”
黃克誠答道:“是你決定的也是錯誤的。”
毛澤東一時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像是對黃克誠,也像是自言自語:“那就讓后人去評說吧。”
毛澤東不肯承認過失,黃克誠亦不認輸。這就是黃克誠的犟脾氣,直言進諫,認理不認人,敢與上級領導相爭執。
不久,由于黃克誠在廬山會議上堅持真理,支持彭德懷,被錯誤地打成“反黨集團”,撤消了黨內一切職務,遭到了批判。他的犟脾氣,又一次為他帶來了禍端。
但歷史是公正的,并不因人而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黃克誠的冤案很快得以平反。黃克誠擔任了中共中央紀檢委常務書記,繼續用自己的犟脾氣為黨,為新中國的各項事業孜孜奉獻著,直至1986年12月28日逝世。
敢于堅持真理,甚至戰場唱“反調”,一切著眼于黨和人民的利益,從不計較個人的得失,這就是我黨優秀黨員、我軍優秀將領、中華民族優秀兒女黃克誠將軍的真實寫照,也是全體共產黨員的楷模。也正因為有著無數黃克誠這樣的唱“反調”,中國共產黨黨史和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上才增添了許多亮麗的色彩,中華民族的史冊上也因此寫下了壯麗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