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蕭(注:資深編輯蕭金鑒)來叫我寫文房,覺得有點難于下筆。書房自己倒是有這么一間,幾架圖書、一張書桌,是不是就可以稱之為文房呢?這文房和書房,是不是正如“大老爺”和“人民公仆”一樣,名雖不同,其實卻是一回事呢?
自己確實不很明白,于是只好來查詞典。《現代漢語詞典》并無“文房”詞條,又去翻《漢語大詞典》,才從第六卷的第1525頁上查到,“文房”的釋義有三:
一是“官府掌管文書之處”。例證舉《梁書》《南史》和唐劉禹錫詩,可見這至少已是1170年前的用法,如今“官府掌管文書之處”早就不稱為文房了。
二是“書房”。這好像證實了文房即是書房的猜想,但所舉例證,宋人筆記《春渚紀聞》謂何某“文房所蓄,多臻妙美”,可見并不是普通的書房,而是“蓄”有“妙美”器物的書房。
三是“文房四寶的省稱”。碰巧手邊有份《文物天地》,廣告“××秋季拍賣會·文房專場”,一間書房無法整體搬上拍賣場,拍賣的當然是“妙美”的筆、墨、紙、硯,以及與之相關的筆架、筆筒、水盂、水洗、鎮紙之類文玩。
這樣才明白,所謂文房,并不等于一般的書房。文房的主人,除了能讀書,有藏書,還須擁有并能使用“文房四寶”筆、墨、紙、硯,懂得并能欣賞“文房四藝”書、畫、琴、棋。一句話,他得是一個有文化素養和文化品位的人,我當然不合格。
怎樣做才能合格呢?
三百多年以前,新安(今歙縣)江之蘭作《文房約》,列舉了“不宜于文房”、應該約束戒止的二十四事,茲抄錄并在括弧內略加今釋如下:
談市井(傳播議論商場官場的消息);
競綺麗(炫耀時尚的衣飾);
狼藉文史(亂翻書,不歸架);
雅器位置無次(文具和文玩到處亂放);
棋畢不斂子入奩(下圍棋不收好棋子);
對花不煮茗(賞花不備好茶);
鼓琴不焚香(彈琴不焚好香);
不滌硯(寫字后不洗凈殘墨);
飲佳茗不盡及漱(茶不喝完,或用以漱口);
不顧而唾(隨意咳吐);
唱弋腔(等于現在唱花鼓戲);
下象棋(等于現在玩紙牌“斗地主”);
粘物不拭案(拋灑湯汁不擦干凈);
用字紙包裹除穢(將字紙當包裝紙、衛生紙);
吃煙噴人面紙煤四擲(抽煙打火擾及旁人);
掛工畫(壁上掛復制的工筆畫);
捫爐(不斷用手摸弄作為文玩的小銅爐);
畫桌(到處涂鴉);
折花(攀折花枝);
齆鼻書桌(裝腔作勢地朗誦);
文士習氣(玩深沉,裝斯文,扮憤青);
足恭(過分的謙恭);
葸(畏畏縮縮,弄得大家都沒了興致)。
這二十四事中,一大半都是規范“文房四寶”和“文房四藝”的,有些自己也許難于做到,但接受應無問題。只有對“下象棋”和“用字紙包裹除穢”的禁戒,現在看來也許失之過苛;還有一條戒“唱弋腔”,其實昆曲亦未必那么好聽,恐怕都不那么宜于文房。
至于與筆、墨、紙、硯和書、畫、琴、棋無關的幾條,如戒“談市井”“競綺麗”“文人習氣”和“足恭”,我更愿舉手贊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江君他還要戒“葸”,不樂見文人畏首畏尾。可能是莊廷龍《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等文字獄大案,那時還未波及皖南大山深處的新安,所以他才有膽子如是說,這又是我不能不特別表示羨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