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岳名言》看米芾的書學思想

米芾的書法思想散見于散見于《書史》《寶章待放錄》《評紙帖》、《硯史》《畫史》《海岳名言》等。姜澄清先生曾說：“宋人論書，更多的是題跋筆札，風氣所在，幾乎到了無文人不言書的地步，簡直成了時髦，即使只言片語，往往也足以道破天機。”

在米芾的書學散論中，《海岳名言》輯錄了他平日論書語，全篇二十六則，雖每則寥寥數語，然微言精義，頗含深趣。米芾癲狂成性，當然性情所至，所論亦不免時有偏激。本文擬從其積極的方面展開分析探討米芾的書學思想。

一、“要在入人，不為溢詞”的書法批評觀

受漢代駢體詩賦風尚的影響，歷代文人論書多追求文法、音韻和意象的完美，而于書理多是隔靴搔癢，難具要旨。其次，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玄學日興，士大夫言談著述多以詭譎為時尚，華麗浮靡之風隨之興盛，書法評論亦不例外。部分書論因一味追求文辭的華美而忽略了書法藝術的本體，結果往往去法逾遠，不著邊際，令人費解。這種論書文風在唐代就已為有識之士所批評。如孫過庭在《書譜》中就曾說道：“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 二程理學以“格物致知”“窮理盡性” 為追求，主張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本體論的研究上。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米芾在《海岳名言》開篇中也談道：“歷觀前賢論書，征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是何等語？或遣辭求工，去法逾遠，無益學者。故吾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

米芾所責問的“是何等語”，正是那些在他看來遠離書法藝術本體的書論。對于好的藝術作品，欣賞者或悅之于目，或得之于心，或二者兼有，若過于比擬奇巧、言辭夸張，則給別人以高深莫測、玄而又玄、華而不實之感。

基于此，米芾面對前賢書論觀點時一針見血地提出自己的批評意見，雖然不免過激，但這種敢于質疑藝術權威的務實精神是值得我們欽佩的，也是值得我們借鑒學習和身體力行的。他在《海岳名言》中評道：

歐陽詢“道林之寺”，寒儉無精神。柳公權“國清寺”，大小不相稱，費盡筋骨。

薛稷書“慧普寺”，老杜以為“蛟龍岌相纏”，今見其本，乃知柰重兒握蒸餅勢，信老杜不能書也。

從《海岳名言》中可以看出米芾對他同時代的書家也毫無顧忌，一一做了如下批評：

海岳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岳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復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

米芾以“刷字”自謂，對于蔡、沈、黃、蘇卻用了 “勒”“排”“描”“畫”字，不免有刻薄之嫌，但僅用一字又極形象地概述了宋代幾位代表書家的書法特點。

二、“備其古雅，取諸長處”的書法繼承觀

中華民族文明是以農耕文明為基礎的，人們長期處于“宗法”的制度下繁衍生息、薪火相傳，必然注重日常實踐經驗，自然而然容易形成重視傳統的思想觀念。書法藝術也是如此，人們對于書法藝術美的感受也同樣經歷過了長期的經驗積累，于書法的審美也形成了一套相應的經驗標準，或古雅，或雄強，或流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各種美的追求，同時也成為一個重要的命題。“燕瘦環肥，各具其美”，流美者或失之于雄強，雄強者或失之于流美，難得兩全。

米芾本人好古成癖，見古物即愛而不舍，生于宋，起居冠服卻效仿唐人，于書更心儀古雅。其子米友仁在《跋米芾<指右軍四帖>》中曾道其“所藏晉、唐真跡，無日不展于幾上，手不釋筆臨學之。夜必收于小篋，置枕邊乃眠。”他自述道：

余初學顏，七八歲也。字大一幅，寫簡不成，見柳緊結，乃學柳《金剛經》。久之，知書于歐，乃學歐，如印版排算，乃慕褚而學之最久，又慕段季轉折肥美，皆全，久之，覺段全繹展《蘭亭》，遂并肩法帖，入晉魏平淡、棄鐘，方而師師宜官《劉寬碑》是也，篆便愛《祖楚》《石豉》，又語竹簡以筆行漆，而鼎銘妙古老焉，其書壁以沈傳師為主……

又說“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 。并用“智永硯成臼，乃能到右軍，若穿透，始到鐘、索也，可永勉之” 以此時時勉勵自己，臨池不輟。米芾在繼承前人的傳統上是下了極大的苦功的，他在褚遂良和二王為主的晉唐書法學習上探精抉微，廣收博采，遍臨諸家。三十歲以前曾被人諷之為“集古字”者，據說，他臨寫的王獻之《鵝群帖》，使得王詵、沈括等鑒賞大家都曾上當受騙。而流傳至今的王獻之《中秋帖》、顏真卿《湖州帖》等，也是出自他老人家的手筆。

可以說，沒有對傳統的深入學習和勤學苦練，就沒有米芾在書法藝術上的高度創新。他的學書道路實際上經歷了兩個有效階段：第一階段是入古、學古。從古人的法書墨跡和心得之言中吸取豐富的營養。所謂“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 ，也是他的無我階段。第二階段是出古、化古。取法萬殊，裁成一相。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 是他在書法藝術創作上萬法歸一、為我所用的階段。這也是米芾過于常人之處。清代王文治在一首《論書絕句》中，稱贊了米芾化古為己所用的精妙：“天姿凌轢未須夸，集古終能自立家。—掃‘二王’非妄語，只應釀蜜不留花。”

三、崇尚“自然”，見其“真趣”的書法審美觀

“道”是中國人一直所追尋的世界萬物本質。所謂“道法自然”，可見“道”的基本特征就是“真”。漢代的蔡邕在其《九勢》一開篇就說“夫書肇于自然”；唐代的張藻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緣” ；宋代的歐陽修說“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 ；“宋人尚意” ，其所言之 “意”，是“天人合一”的產物，即是主觀意義上的“自然”與“真趣”。蘇軾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 。不是無法之“意”，而是在對“信手”之間追求的自然之境，是建立在高超技巧之上的意趣。惟有“自然”才能見其“真趣”。由此可知米芾的崇尚自然、崇尚真趣的審美觀與此前的傳統思想是一脈相承的，而有所不同的是，米芾更多地融入了個人的主觀意趣，受宋代“狂禪風”的影響，米芾更注重將自我對“道”的理解而轉化為對“自然”及“真趣”的審美追求。

《海岳名言》中錄道：

心既貯之，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

裴休率意寫牌，乃有真趣，不陷丑怪。

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唯吉州廬山題名，題論而去，后人刻之，故皆得其真，無做作凡俗之差。

沈傳師變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為司馬系《南岳真君觀碑》，極有鐘、王趣，余皆不及矣。

變態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此處所謂無作意也就是在強調有“真趣”，即順其自然，不刻意做作。

四、“鋒勢備全，大小有分 ”的書法技法論

一定的書法觀就會有一定的技法論，好的書法不是停留在書法家的理想中的，而是運用到實踐當中去。

（一）用筆

用筆是書法的核心因素，在米芾之前，先賢論述大多是圍繞用筆法的探討而展開的，筆法之美是書法技法中的第一要素，如鐘繇所言“豈知用筆而為佳也，故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 米芾在書法技法論中是如何回答用筆這個問題的？《海岳名言》中涉及的論述并不多見，最為經典的當是一個“刷”字。

“刷字”，筆者試作如下解：

所謂“刷”，首先是力度。力度是書法用筆的重要因素，“下筆用肌膚之力”。而筆法中所說的力度不是一味用力按筆，蠻力捉筆，而是筆鋒殺紙之力，也就是說要將力借助于手的操作傳遞到筆鋒，筆鋒所指，化筆為刀，所向披靡，力透紙背。為了達到強健的筆力，米芾更是以特殊的技法訓練來保證用筆質量，即“提筆”書壁。他在授陳寺丞作字“提筆之法”時說，“以腕著紙則筆端有指力無臂力也” 。

其次是速度。筆鋒發力，下筆肯定、果敢，力在瞬間，順勢而落，如“彤管電流” “兔起鶻落”“少縱即逝” 。我在這里所說的速度并不是簡單的快寫，而是得勢發力。《海岳名言》中提到的“隨意落筆”“鋒勢備全”“大字如小字”等可以意會。“隨意”應和今天所說的隨意有別，此處的“意”應是順應“自然”之意，可當“勢”來解；“鋒勢備全”，指“鋒”須借“勢”而發。若落筆，“鋒”悖于“勢”，肯定找不到“刷”的感覺；作大字當如小字，意思是大字也要講筆法，也要見筆鋒，不能違背筆勢，一味的只注重點畫單獨形態，藏頭護尾，終會淪為像“蒸餅”樣的丑怪摸樣。

再次是個人情感的宣泄。任何藝術創作都與情感有關，“達其性情，形其哀樂” 。米芾是一個極性情的人，他在書法創作中自然會將情感的宣泄貫穿到整個書寫過程中去，法度乃古人所立，情感由自己所抒。所以米書雖從古人中來，卻風格獨特，時人見之則不知以何為祖了。

“風墻陣馬，沉著痛快” 。飽含了用筆力度、速度與情感宣泄的一個“刷”字，道出了米芾書法用筆的奧秘，也成就了他獨特的書法風格。在現存的、為數不多的宋代法書大字作品中，米芾所書的《虹縣詩》《多景樓詩》等可當其“刷字”的最好注腳。

（二）結字

在結字方面，米芾反對唐人楷書的大小齊平方正。他認為，唐人把徐浩的書法比作王僧虔的書法很不恰當。因為“浩大小一倫，猶吏楷也。僧虔、蕭子云傳鐘法，與子敬(王獻之)無異，大小各有分，不一倫” ，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 ，即大字的用筆，要像寫小字一樣從容，大字的結體，也要像寫小字一樣結密。在米芾看來，張旭傳顏真卿所謂的“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 的展促相稱法，是古法衰亡的罪魁禍首。米芾字形大小不必刻意展促，但隨字形的大小會自然相稱。為此，他又舉例反證：“且如寫‘太一之殿’，作四窠分，豈可將‘一’字填滿以窠，以對‘殿’字乎。”他還認為字自有大小相稱，又說：“余嘗書‘天慶之觀’，‘天’‘之’皆四筆，‘慶’‘觀’字多畫布下，各隨其相稱寫之，掛起氣勢自帶過，皆如大小一般，真有飛動之勢。”(《海岳名言》)。結字的靈活生動同時會帶來整篇的豐富變化，每字自有其形，隨其“自然”而結字，便可得“真趣”。

綜上所述，我們通過對米芾《海岳名言》的分析歸納，可以看出米芾書學思想的清晰脈絡。其“要在入人，不為溢詞”的務實作風，“備其古雅，取諸長處“的書法繼承觀，崇尚“自然”、見其“真趣”的書法審美觀，“鋒勢備全，大小有分”的書法技法論，轉益多師，從無我到有我的繼承與創新意識等，都是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的。

注釋：

①姜澄清《中國書法思想史》，河南美術出版社，1994年版第151頁。

②《歷代書法論文集·孫過庭<書譜>》，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127頁。

③敏澤《中國美學思想史》卷二，齊魯出版社，1998年版250頁。

④《歷代書法論文集·米芾<海岳名言>》，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

⑤同上。

⑥同上。

⑦同上。

⑧同上。

⑨見馬宗霍《書林藻鑒 書林紀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38頁。

⑩張璪（約735-785），一作張藻，其生平事跡不詳，其生卒年的考訂參謝巍《中國畫學著作考錄》，上海書畫出版社，1996年版，第73頁。

見《歐陽永叔文集·居士集》卷四七《答吳充秀才書》。

《歷代書法論文選·梁巘 <評書帖>》，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第575頁。

見《蘇軾詩集》卷六《石蒼舒醉墨堂》。

《漢魏六朝書畫論·鐘繇<用筆法>》，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

見馬宗霍《書林藻鑒 書林紀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311頁。

《歷代書法論文集·成公綏<隸書體>》，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頁。

宋·蘇軾《文與可畫云當谷偃竹記》：“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矣。”。

《歷代書法論文集·孫過庭<書譜>》，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

蘇軾評米芾語，見馬宗霍《書林藻鑒 書林紀事》，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135頁。

《歷代書法論文集·米芾<海岳名言>》，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

《歷代書法論文集·米芾<海岳名言>》，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

《歷代書法論文集·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版第2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