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房聊天和在客廳聊天不一樣。在書房可能更容易激發思想。我喜歡在書房里發呆,不會在別的房間發呆。
我的書房還扮演過一些特殊的角色。比如上海交大謝繩武校長和尹衍梁的會談就曾在我的書房里進行。尹衍梁和我是私人朋友,于是我說到我這來談吧,這樣他們兩個人就都有面子了。有一天他們來我這里談,據說那次溝通很好。第二天門衛還問我,昨天是不是有兩個大人物來找你了?
尹衍梁是上海交大的重要捐助人,1996年他在上海交大捐贈1000萬美元設立交大安泰管理學院。我第一次認識他是陪謝校長出訪臺灣,有一個項目就是去見尹衍梁。當時一起吃飯。他讀了不少書。他在飯桌上滔滔不絕地講書,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那天講到的書我每一本都讀過,所以對他一一回應自如。那天散席之后謝校長在電梯里說,今天虧得帶了江教授來。回到賓館的時候,總臺就放著一個紙箱子,說是尹先生送來的,其中很多是剛才飯桌上提到的書的臺灣版本。這些書我都讀過,但是沒有臺灣版的。
后來我每次到臺灣,尹衍梁都要請吃飯,他有時候來上海也要聚一下。我書齋里的望遠鏡也是尹送的,因為他也是一個天文愛好者。有時候我遇到什么很怪的臺灣的書就會托尹幫我找。有一次,我問尹能否幫我找一套唐德剛的《晚清七十年》的臺灣版,伊媚爾發出去之后,隔天這套書就送到了我家里,而且打開一看是唐的簽名本。但是唐不是簽名送給我的,他是送給一個“郁萍小妹”的。但是這本書怎么會跑到尹的手里的?我一直沒弄明白。
這樣就跟他成了朋友,這完全是因書而起的。
我也曾經到一些朋友的書房作客,并且留下了深刻印象。
比如胡道靜先生的書房,最初因為道老推薦了我的第一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我去謝他。他的書房取名“海隅文庫”,以前只是在文章里看到這個名字,后來去了看到書房墻上貼著這幾個字。我進門的時候,書房里所有的桌椅上全部放滿了書,以至于除了他自己之外,我是沒地方坐的。道老把他身邊的一些書放到別處,我才有地方坐。后來聊天便移到了客廳。
學人的書房,圖書滿壁,窗明幾凈,那是常態,所見多矣。倒是有些特殊人物的書房,出人意表,值得一談。
我有一個大學同學,畢業后不高興在學術界玩了,成了工程師兼自由職業者,他的書房相當寬敞,當初他搬入新居時,我去他家作客,見此書房也是圖書滿壁,窗明幾凈。不料十年過去,前些日子我又去他家,卻見他書房之門緊閉。他太太抱怨說,我現在再不敢讓任何客人見他的書房了——那里已經變成一個垃圾箱!這一來我倒起了好奇心,一定要進去看看。我們畢竟是三十多年的老同學了,非一般客人可比,終于獲得允許進門參觀。推門一看,果然與眾不同,堪稱奇觀——但見各種紙箱、書籍、舊報紙堆到一人多高,遮住了昔日的滿壁書櫥。更驚人的是窗下的寫字臺,那曾經是我極為艷羨的——因為寬敞達三平方米以上,如今兩邊一臺電視一臺電腦,其余的所有地方全部堆滿各種儀表、電器、工具和零件器材,連放一本書的位置也沒有。說這里是“垃圾箱”,信非虛語。但老同學每天深夜沉溺在這間書房中,手腦并用,神游物外。
這間書房令我印象深刻,遂起一念,征求老同學意見:上海的《東方早報》每周日有《上海書評》專版,其第十六版為固定版面,曰“海上書房”,專門介紹上海各種人家的書房。那些所謂“名流”的書房早已經介紹殆盡(比如我的書房也介紹過了),現在似有難以為繼之勢,已經開始介紹那些“圖書滿壁,窗明幾凈”的無特色書房了。我問老同學愿不愿意接受采訪,介紹一下你的書房。我想這一定別開生面,奪人眼球。可惜老同學還是謝絕了——我想主要是他太太比較保守,怕這樣的書房讓人知道了太丟面子。其實這種顧慮大可不必,若以幽默心態對待此事,則這間書房何嘗不可以因與眾不同大有特色而引以為傲?
(江曉原,男,1955年生,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首任院長、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副理事長,現任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