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的小說《金陵十三釵》①和張藝謀導演的同名電影[1]雖然講述的都是神甫、軍人、妓女們如何在獸性肆虐的屠城南京從魔鬼般的侵略者手中拯救13個含苞待放的女學生的故事,但細細比較原著和影片,卻發現影片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存在太多值得商榷之處。
一、神甫及其職員形象
在原著中,威爾遜教堂有兩個神甫——英格曼神甫(60歲)和阿多那多副神甫(35歲)。他們盡心盡力地保護進入教堂尋求庇護的每一個生命,包括妓女和解除了武裝的中國軍人。在日本人騷擾教堂時,英格曼神甫舍棄了自己最心愛的老福特轎車,斥責侵略者的非人道主義行徑,慘遭日本少佐的耳光和鬼子兵刺刀的戲弄,終于在妓女們的“協助”下解救了女學生,表現出上帝的使者應有的忠誠、博愛、無私的高貴品質。而阿多那多副神甫則因為年輕和相對復雜的血緣關系和生存經歷,比英格曼神甫少了些“神性”而多了些“人性”,如他對妓女的態度由厭惡到愛戀甚至甘心舍命相護的轉化,就充分顯示了這一點。
教堂中還有兩個雇員——阿顧和陳喬治(20歲)。在妓女們進駐教堂時,當神甫們還在堅決拒絕的時候,兩人就已暗中叛變,樂顛顛地為窯姐們帶路,安排下榻之處;在中國傷病員進入教堂時,當英格曼神甫還在猶豫的時候,陳喬治則早已悄悄做好了營救傷病員的準備工作。此二人雖然戲份不多,且都有缺陷,但卻不失為一個有情有義的中國男人。
在電影中,故事開始時英格曼神甫已死去多時,阿多那多副神甫根本就沒有出現,雇員阿顧已逃走,只有陳喬治帶領15個驚慌失措的女學生在槍林彈雨中一路狂奔逃進了教堂。取代神甫地位的是一位受雇來給英格曼神甫作殯葬的殯葬師約翰·米勒,一個自私透頂、要錢不要命的流氓加半混混式的人物。雖然最后這位假神甫開著一輛大卡車,用三四箱紅酒順利騙過了“愚不可及”的日本兵,幫助女學生成功逃脫,但這種只有在給小朋友們看的兒童劇中出現才合理的情況,出現在一部題材如此嚴肅的影片中就顯得有點拙劣。正常情況下,日本兵即便是為了找酒,也會搜查車上所有的箱子,甚至用刺刀戳底的。而原作中女學生們是這樣逃走的:她們扮成染了傳染病的男孩,在金陵醫學院的病號房藏了兩天,又偷偷躲進南京附近的鄉下,然后從那里乘船到了蕪湖,而后轉船去了漢口,并由法比·阿多那多以“醫生”的身份一路護送才成功逃脫。
鑒于劇本和演員都沒有提供出任何實際或者生造的人物背景前史,使這個低起點的假神甫能夠完成由自私鬼到高貴騎士的華麗轉身,那么米勒的“立地成佛”就顯得不合情理,加上他幫助女孩子們脫身又充滿非議,他和玉墨的那場床戲又分明充滿落井下石的味道——玉墨的身世好可憐,在最應快樂的時刻被賣進煙花柳巷備嘗人生辛酸;在最想嫁人的時刻慘遭中國男人的欺騙;在生死未卜的時刻,偏偏又是在受東洋鬼子欺辱之前還要領受“西洋鬼子”的欺辱,真真應了玉墨所說:“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2]29的話,給人的感覺實在是心寒加悲涼。竊以為這種完全是為了吸引觀眾眼球的商業行為,添加應當恰到好處,不要畫蛇添足才好。如此比較下來,還是英格曼神甫的形象比米勒更合適一些。日本人無恥的侵略行徑本來就足夠讓觀者惡心的了,實在沒有必要再添加更多讓人添堵的丑惡現象,這容易誤導觀眾的情感指向。
二、女學生和妓女形象
在原作中,徐小愚和孟書娟②是作者重點塑造的兩個女學生形象,在她們的帶領下,這群溫順、高貴、純潔、善良的女學生們因為道德上的優越感而和妓女們勢同水火,因為餅干、麻將、廁所甚至一碗湯發生了多次沖突。而電影中塑造的女主角孟書娟,因為劇情中缺失了其父和玉墨私情的交代,她對妓女超出常人的仇恨便沒有了合理的解釋,也沒能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他女孩子們則因為缺乏生活細節的修飾而模糊得一塌糊涂。
原著中的妓女們為求生存用下三濫的手段,死乞白賴地進入教堂。國難當頭,她們卻沒心沒肺地打麻將、彈琵琶、行酒令、跳艷舞,引誘軍官、教堂雇員甚至神甫,導演著一出“商女不知亡國恨”的鬧劇。只有妓女領班趙玉墨(24歲左右)尚能自重,她與書娟父親的戀情是一個遲暮待嫁的風塵女子最完美的人生賭注,可惜機關算盡、美夢成空。如果不是戰爭,如果她沒有帶領姊妹們代女學生們去日軍駐所自赴死地,她可能永遠得不到人們的尊重和同情;豆蔻(15歲)心思善良單純卻天性愚鈍,從被同伴們呵斥到和教堂女學生們的那番廝打,她似乎總是一個小丑的形象。可當我們看到她對一無所有的傷兵王浦生(15歲)悉心照料并私訂終身,甚至為他冒死去妓院尋找琵琶弦,結果被日本兵輪奸并殺死時,才發現她是一個可愛的、有情有義的女孩。在電影中則是豆蔻和香蘭一起去了妓院,一個為了琵琶弦,一個為了耳環,結局當然都沒有逃出日軍的奸殺。在這個“男人重命,女人重情”的世界,對于沒有多少情感寄托的妓女而言,即便是琵琶弦、耳環和貓,都值得她們冒死追尋。這是她們的精神寄托,無關世間的安穩和動亂。這里面除了戰爭還有更深的有關人性的東西應該引起人們的思考,這一點原作和電影都做到了。不過看到影片最后,除了無條件正義化身的玉墨和被奸殺的豆蔻,其他十一釵甚至連名字都對不上號,建議此類出場人物較多的電影還是在每個人物出場時加上字幕才好。
三、軍人形象
原著中為我們塑造了三個中國軍人的形象:戴濤、王浦生和李全有。雖然他們曾經拿著武器威脅手無寸鐵的神甫要求收留,又和妓女混在一起喝酒取樂,仿佛不幾日就忘記了國恥,但是他們用自己的生命保護神甫和教堂其他女人時,則彰顯出中國軍人應有的氣概和品質,而電影中卻變成了李教官和王浦生。原著中精心安排的日本人殘殺中國軍人事件③也發生了質變:由原著中的戴濤、李全有、王浦生、陳喬治悉數被殺,變成了李教官在保護女學生的戰役中以一當十光榮犧牲,王浦生在妓女們的精心照顧下傷口惡化而死,這樣一來,死亡的原因就是戰爭而不是投降反被槍斃,這就避開了一個非常敏感但是又不可不說的話題——日本人公然違反《日內瓦戰俘法規》,槍殺已經投降的中國戰俘的事實。而這個不爭的事實足以暴露出日本人的野蠻和殘忍,從而引起世界人民的理解、同情甚至憤怒,進而使日本人無言以對!可惜奇怪的是,嚴歌苓身為華裔,身在美國,她寫出來了,中國的導演卻沒有演出來。不知是因為和平時期需要高唱“和諧”而無意再揭歷史的傷疤,還是為了申報奧斯卡而有意略去呢?可是如果受害者的一方都要對那些屠殺者企圖強行掩蓋甚至毀滅的證據置若罔聞不予揭示的話,那前車之鑒如何才能引以為戒呢?拍這個電影的意義又何在呢?
原著中的日本軍人是惡魔的代言人,他們或者“一口氣砍掉十個中國人的頭”,或者“一舉槍殺”成千上萬已放下武器的中國戰俘,或者“只穿著遮襠布等著”去輪奸一個中國少女。中佐(28歲左右)和他的軍隊成了人類殘忍本性的代表:他們公然槍傷美國神職人員;用刺刀戲弄英格曼神甫并猛扇其耳光;野蠻地槍殺了教堂廚子陳喬治和其他三名軍人。他們對自己的惡劣行徑的無恥辯解是:那不過是戰爭中每秒都在發生的“軍隊中個人的失控之舉”[2]175。也正是這位中佐,發現了在教堂藏身的女學生,并要在圣誕前夜把她們獻給日本軍官!
電影中對日本人的塑造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第一次進入教堂的日本兵被以一當百的李教官悉數消滅。這個橋段既經不起推敲,④也沒有創新,反而使觀眾在體驗復仇的同時也消解了仇恨。而影片中儒雅多情的長谷川大佐,在教堂內聽贊美詩、彈鋼琴、唱思鄉曲,送糧食給教堂⑤并重兵保衛教堂安全,最后“被迫”請女學生去為日軍“唱歌”!電影拍得的確很節制!
對于原著和改編電影以及這段被刻在恥辱柱上的歷史,我想借用猶太人屠殺紀念碑上的話來結束我的文章:“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不是共產主義者,我不說話;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不是猶太人,我不說話;此后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不是工會成員,我繼續不說話;再后來他們追殺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還是不說話;最后,他們奔我而來,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3]
注釋:
① 此小說2005年發表于《小說月報》,是嚴歌苓女士為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而作,為一篇普通的中篇小說,2011年由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時已是一部構思精美的長篇小說了,本文主要以2010年版為依據。
② 孟書娟(13歲)除了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在道德上鄙夷妓女們外,還因自己的父親和妓女(趙玉墨)之間的私情,而和玉墨之間產生了不為人知的家庭仇怨。
③ 不僅追殺沒有來得及撤離的中國軍人(如戴濤),還野蠻追殺僥幸從日軍槍殺中國戰俘的刑場上逃脫的中國傷病員(如李全有、王浦生),甚至無辜的中國平民(如陳喬治)。
④ 如李教官把王浦生安置到教堂后出來時,他的彈袋里大概只有6~7枚手榴彈,但后來他采取“射擊引爆”的方式引爆了3枚以上,后來卻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變出了很多的集束手榴彈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橋段就漏洞百出。
⑤ 原著中的描述是日軍進城后也在忍饑挨餓,所以他們搶走了教堂的糧食。
[參考文獻]
[1]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M].西安:山西大學出版社有限公司,2011.
[2] 新畫面公司2011年出品的電影《金陵十三釵》.
[3] http://bbs.wjdaily.com/bbs/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15810.
[作者簡介]
王愛文(1975—),女,河北邯鄲人,新鄉學院文學院講師,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