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博科夫的名著《洛麗塔》[1]是一朵波德萊爾式的“惡之花”,故事講述了中年教授亨伯特與12歲性感少女洛麗塔之間的不倫之戀。取材于“亂倫/戀童”禁忌題材的《洛麗塔》使納博科夫蜚聲國際,他因此被美國著名社會文化批評家阿爾弗雷德·卡津稱為“20世紀最后一個現代主義作家”。然而這樣一部小說其出版命運卻是歷經波折:該書曾在短期內為法國所禁毀,截至1964年仍被澳大利亞列為“非法書籍”,在美國遲至1958年才出版。反對者認為此書“高級色情”,充斥著一個性變態、戀童癖的喋喋不休的懺悔。為此納博科夫特別申明自己的作品并非 “色情文學”,于曉丹等人也指出,“在洛的世界里,藝術不是不道德的,而是非道德的……這個問題與他的小說藝術毫不相關……不是對立,而是無關。”[1]
一、道德逃逸
亨伯特對道德規范和道德觀念持一種逃避的態度,他對遠離道德喧囂的北極地區的眷戀以及自由的童年時代的回憶是這種態度的隱性呈現——在他眼中,“人類的道德觀念是我們不得不向美的現世觀念所致的敬意。”[1]448而亂倫和觸動道德規范的酒神沖動則是這種態度之下衍生的劇烈反抗。
(一)亂倫:對抗現實的方式
溫馨的回憶在試圖重現金色童年時,也暗示了對現實之殘酷以及生存困境的追問。一方是被壓抑的性本能的潛意識欲望,另一方是壓抑自我本能的理性規范。亨伯特和洛麗塔在路上的那段狂亂又痛苦的激情無法安撫亨伯特的童年之戀,亨與洛畢竟生活在現世的秩序世界里,他們不可能永遠超脫在倫理道德之外而對世俗的指摘漠然置之,所以雖然亨與洛一個試圖壓抑欲望,一個要放逐自我,但性愛不是醫治欲望之痛的一勞永逸的良藥佳方。現實的輿論像一種永恒詛咒在亨和洛的路上如影相隨。“權力無處不在”,福柯如是說,其觸須已蔓延到人類最隱秘的情愛領域。所謂“亂倫”,乃是權力干涉性行為的結果,尤其在一個欲望已被俄狄浦斯化的,欲望被鎖定的所謂的文明國度里,比如美國。其實俄狄浦斯的悲劇只是“亂倫”的一種形式,并非“亂倫”的根源,它指向社會與性的關系這樣一個最隱晦的領域。按照福柯的理論,亨與洛置身的20世紀是一個控制的社會,生活于其中的人們看似擁有充分的自由,但實際上他們卻在時時遭遇所謂的“場景監控”,權力以及輿論給性戴上了一頂倫理道德的帽子,改變了人與能指之間的距離,企圖移動人存在的泊位。
福柯曾幼稚地推想,假如雙方都出于自愿發生關系,那么“亂倫”是否就可以避開世俗社會的抨擊。而在《反奧狄浦斯——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癥》的著作中,德魯茲和加達里則試圖從稱謂角度推演出人的角色身份實際上都是外界加之于人身上的符號,以便從語言學的理論層面證明“亂倫”之很難成立。按照這幾位論者的觀點推導,那就是說亨不可能擁有一個名叫洛麗塔的女兒兼情人,但是亨卻不甘俯伏于這個秩序世界的桎梏中,他渴望充滿唯樂原則的童年世界,正如他所言:“我對所謂的‘性行為’壓根兒就不注意。任何人都能想象那些獸性的成分。一項更大的嘗試引誘我繼續下去:一勞永逸地確定性感少女危險的魔力。”[1]亨伯特的“亂倫”已不單單局限于“性”的欲望,而是擴展到一個詩人的欲望、藝術的欲望,這種欲望是逃逸于道德之外的,是對抗壓抑性道德遏制的一種絕望之舉。
(二)酒神精神
尼采曾這樣定義“酒神精神”:宇宙生命生生不息,個體生命稍縱即逝,那么,要肯定生命,就必須超越個人眼界,立足于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體,包括肯定其中個人的痛苦和毀滅。亨伯特就處于這樣一種“酒神沖動”中:他癡迷于幻象中,“因為這種幻象可望而不可即,又不可憑借知道一個附帶的禁忌而去對它加以破壞,所以在這個火熱的幻影中有一種無上的完美,它使我心頭狂熱的喜悅之情也變得完美無缺……無限的完美填補了極少的賜予和極多的許諾之間的空白——那許多永遠也得不到的灰色玫瑰。”[1]415亨伯特明知對洛麗塔的愛是附帶禁忌的毀滅,是永遠得不到的灰色玫瑰,但他依然沉浸于這樣一種迷狂式的愉悅和極度的痛苦之中。
亨伯特無疑是陶醉于這種毀滅性的沖動之中的,這種跨越地獄和天堂雷池的精神渴望:“既然我已經無視了人類的法律,我同樣可以無視交通規則,于是我橫開到高速公路的左邊,看看感覺如何,還真不錯。是一種令人很舒適的消融感,其中,有擴散了的觸覺因素,又因想到沒有什么能比存心在公路左邊行駛更近于消除自然的基本法則,這感覺愈加增強了,從某方面看,這是一種精神的渴望。”[1]484亨伯特試圖超脫于世俗社會的道德評判去追求一種人類學范疇內原初意義上的快樂,或許正是基于此,納博科夫才說《洛麗塔》并非不道德而是非道德的,而這也就由此奠定了它們的基本影響力。[2]
二、欲望與道德的心力爭衡
(一)悲劇
尼采的《悲劇的誕生》這樣定義悲劇:大自然創造生命又毀滅生命,創造稱為日神沖動,毀滅稱為酒神沖動,兩種沖動表現為夢與醉;造型藝術源于日神沖動,音樂藝術源于酒神沖動,悲劇則融合了兩種沖動;悲劇,根本上是一種酒神沖動,它通過毀滅生命的形而上的精神撫慰完成。[3]
“他看著她,看著她,就像明白地知道我要死了那樣,知道我愛她,勝過這世上我見過或想得到的一切,勝過任何世上我所能我希冀的一切。”[1]123
亨將他所有的生命激情的原始熱忱盛放在洛麗塔這個脆弱的虛幻器皿中,不斷地在潛意識里創造著洛,享受著洛帶給他的能讓他在陽光下融化的無限柔情。他對洛的癡情充滿了形而上的虛幻和偏執。亨伯特已看不到一切,那是一種“超越了愛的愛”:“縱然她的眼睛黯然如近視的魚眼,縱然她的乳頭腫脹,溢出乳汁來,縱然那美麗、年輕、鮮嫩、天鵝絨般纖軟的三角區已被玷污了,被撕裂了——縱然這樣,我只要看一眼你那憂郁的面容,聽一聽你那年輕、沙啞的聲音,我仍會萬般柔情翻涌,我的洛麗塔。”[1]285
洛麗塔已不單單是亨伯特的愛情歸宿,而是上升到一種虔敬的生命激情,它指向形而上之虛幻與形而下之殘酷的對抗。顯然,亨伯特是這場對抗中的貢品。
洛麗塔永遠不可能成為安娜·貝爾麗,亨伯特也只是沉浸在一廂情愿的執迷之中,他原以為洛麗塔可以給他那份如影相隨的童年戀情,卻不知道從一個絕望跌進另一個絕望。
它(不過)是一陣紫羅蘭柔軟的清香,是小仙女的枯葉,往日里,我曾經那樣痛哭著把自己纏繞在上面;它是黃褐色深谷邊緣上的一聲回響,深谷那邊,白色的穹蒼下有一片遙遠的樹林,褐色的樹葉阻塞了小溪,嫩綠的野草上臥著最后一只蟋蟀……[1]286
在此處,亨對于洛的追思凄美動人,洛被虔誠地幻化為諸種可人的意象,明麗、婉轉、憂郁、悵惘,“我站在這高高的斜坡頂上傾聽那悅耳的震顫,傾聽那矜持的竊竊私語中間迸發出不相連的喊叫,隨后我明白了那令人心酸、絕望的事并不是洛麗塔不在我身邊,而是她的聲音不在那片和聲里面。”[1]486和聲里沒有洛麗塔,洛麗塔只是亨伯特生命中的過客和他者,而今往事隨風,空留悲情的亨一個人在時空中枯等獨望。只是走過雙重追尋與落寞的亨伯特,已不再感到傷痛,因為一種“奇異的黑色的美”升騰于他的心頭,那是“不再有希望的人最后可能的勝利”[1]。如亨伯特所言:“世上沒有一種至高至上的幸福能與愛撫小仙女相比,那種至福至喜是絕無僅有的,它是屬于另一種感覺世界的……盡管這一切都卑鄙、危險,根本無望,我仍然沉醉在我自選的天堂里——天堂的穹空布滿地獄之火的顏色——但仍然是天堂。”[1]399
福柯說,人只有處身于險境,才能體嘗生活的至美至樂。一旦逾越了色欲的界限,所謂的消極便成為烏有,罪成喜悅,苦痛變成快樂,折磨變成銷魂,甚至在一種神秘的狂喜體驗中將死之意愿變成妙不可言、壓倒一切的愛之情感。[4]亨伯特的回歸之路無疑是一場死亡游戲,他行走在“過去”與“未來”,“現實”與“虛幻”的間隙,他將他的愛定格在不可能永恒的5年以及不可能再來的過去。或許對于亨伯特而言,唯有在行動的路上,“過去”“當下”“未來”才有可能獲得整合,那個果敢追求的自我才能體嘗自己的社會性存在。
(二)涅槃原則
流逝的歲月以及冰冷的道德催逼亨伯特的欲望本能,亨伯特行走在欲望和道德的夾縫中,找不到欲望的密碼,亦逃不掉道德的夢魘。走投無路的亨伯特最終選擇“死”來結束這場沒有終點的追尋。而在某種意義上,“死”作為一種涅槃原則,能夠達成自我存在的終極完成,因而,對于亨這樣一個世人眼中的亂倫者而言,其自身想要超脫于社會道德和價值規范之外而追求本真地生存,唯有死亡能把自己完全交托給最高意義上的“回歸”。
好在生命的終結并不代表生命意義的終結,在此,“死亡”具有了一種神圣的虔敬之光,其成為一種超越倫理、現實的生命意義上的獻祭。亨伯特以“亂倫”的形式將自己獻給生命的祭壇,這是一種生命的激情,是一種酒神沖動下的生存寫照,并非不存在什么道德指涉,不是“不道德,而是無關道德”。如果涅槃原則屬于死本能,快樂原則屬于愛欲,那么二者的最終結合便營造出生命的安寧狀態,而這將是一種完美的、自由的、無壓抑的生命永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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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王衛東.論納博科夫的時間觀[J].國外文學,2001(01).
[8] 林詠.幽谷蝴蝶與烈火燈蛾——論《洛麗塔》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J].宜賓學院學報,2006(11).
[作者簡介]
孫曉燕(1978—),女,山東昌邑人,碩士,濰坊醫學院外語系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