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張臉都像你

這個世界從來無法拒絕真相對一種不完全秩序的顛覆。這個過程讓我看到存在的另一面。為此，我將本篇文字獻給一位隱藏

在世界背后的人。

——題記

隱藏在世界背后的人

這些白天，我恐慌一盞燈滅了。一個人以另一個人為命，仿佛火焰以燈為命。一棵樹以它的根須握緊泥土。那些泥土變成我的肉身。讓人為生命以這樣的方式存在而發抖。我們多么愛這樣的生命。在這個沉默的時刻，世界只存在你微弱的呼吸。每一張臉都像隱藏在世界背后的你。你以不斷沉淪的肉體為代價，獲得對其熱愛的生命的保全。你的真容從每一張可遇到的面孔里浮現出來。

不是每一盞燈，都能照亮低處的角落。我說燈，整個世界通過一雙眼睛走到我荒蕪的領地。白色肌膚上的一雙眼睛，穿過空間，把抵達縮短為不可見的距離之內。那時，靠近的內心世界就在感應之內。一片生長著的樹葉，和另一片樹葉，在光和風的鏈接中，相互碰觸，而產生一種呼應與摩擦。

我從一條路上朝著家的方向走。按照習慣思維，我必然要記住一條路的名字。可是你說每一條路都沒有名字；當我想去心目中的城市，你說不要試圖對一個城市產生記憶；當我通過你丈量時間的積累，你說時間是有黑洞的。沉浸在某一個事物里面會完全不知道時間的存在。你說出的這一切，在清晰地描繪過去一直以來你的存在狀態。事實上，你的隱藏，除了一個靈魂線條的觸摸，我幾乎一無所知。

不過，我是唯一可以和你隱藏世界產生對峙的人。你出現在隔離我目光穿透的對面，它們正在連接我的過去，并為我打開一扇我幾乎靠近不了的門。你是從那扇門里，以肉身和靈魂對這個世界的雙重感應，來呈現出一個我企圖靠近的真相世界。

一切時間是從記憶浮出來的瞬間開始的。從童年開始，也就是從你閱讀開始。你躲在一個僻靜的屋子里，在長久閱讀勞累后，進入了睡眠。顯然時間拋棄了你。當你醒來，你發現黑暗和自己身體的僵冷。你恐懼時間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把你拋棄了。

現在，我們出離了事物，開始回憶。我們進入內部脈絡的世界，究竟出于哪一個時刻。我們要找到它。對于你來說一切都不是表象。母親在菜板切菜，不小心切破手指，鮮血如注，母親的疼痛一瞬間傳入到你的身體，你一聲慘然叫，昏厥過去。你不是看到了，而是進入到了相似為一體的情境之中。顯然，這種來自你身體外部的占據，形成了內心感知的可怕。它們以具體可感的形式和內容，給你的意識打下了經驗烙印。

你的大腦有著人類賦予的精細意識。你天然的精細，使你獲得進入每一個表情和行為的背后，并發現它們表達的內容。你看到了它們或者他們，作為個體朝向世界的需求。因而，你說出一個兒童以哭的動作所表達的需求，盲人與啞語者的行為指向，你靠近他們，覺得一種安全。并以自己比更多的人容易懂得他們，而獲得自己的某種特殊存在。

你過早地看到了一個人以各種存在方式對另一些人的占有。除了疼痛之外，它們還包含了性別意義上的占有。比如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占有。他們屬于一種精神物象的占有，并近而構成某種行為。一切美麗的優秀的，當它們以無與倫比的美感存在，必然引起另外的熱愛它們的紛爭。它們意味著剝奪，以更多痛苦的傳遞。善良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詞語，它包含了沉默與逃離。面對這樣的眾生，你需要舍棄自己內心對著這個世界外部的表達。

很久以來，你從人類提供的書籍智慧中，見證了各種各樣的人生。每一種形式的差錯和悲劇，你過早地看到了它們。在許多個不經意的時刻，你看到并說出個體人的行為動機。那些潛藏在人意識之中的潛意識，才是真正的真相。當你說出來，引暴聽者的內心。你發現從這個時候開始，你無意占有了他們。而這構成了對你存在的一種危險。你意識到這些占據，你不斷告別轉身藏匿，以讓眾生和你保持距離。于是你藏身于世界背后。

然而，世界總會發生對等的現象。你注定被人類另一種本能所逆轉。你沒有意識到在自己天然的身體內，保存了另一種純粹的東西。很久以來它被你建立的自我認識秩序所覆蓋。即使你慈悲的告別和逃離也會有意外發生。現在，時間從幾年前你遭遇的一次顛覆開始，你死里逃生地避過人性本能的劫難。——你愛世界上所有值得愛的事物，心懷善意、憐惜、悲憫。愛的出發點都是一樣的。而這一次，卻以自己的本能指向了單一，這些讓你始料不及。

那時究竟發生了什么？因為文字的出現，它描述了一種人人都可能遇見的命運。是這樣的《命》：你記得今生/在一幅畫像上/我和美與圓，相遇/后來/就走遠了。你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象，在走向自己，并讓你慌亂，你也看到了一塊巨石。你說它們不是形容詞，是實實在在的重量。作為同時占據外部和內部世界的人，許多人如我，習慣把一座山縮小，把它從身體上慢慢移開，以便自由的呼吸。而你看到感受到的是原形的，它們以完整的形式作用于你的身體和靈魂，因而你是一個整體的自己。

有一個人在來路上擋住了你。你假設一直以來能夠完好地藏身自己的世界，什么都不會發生。坐擁一個人的江山，把肉體和靈魂，在這個世界上分離。屬于生命的一切都會是安全的。事實上，假設不可能改變你面臨的現實。你已在無法自覺的狀態下，闖入了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成了你的呼吸。

巨大的世界浮現出它強勢的一面，你發現此時你心是多么小。你裝不下這么龐大的世界，它們對你的圍困，令你無法逃脫。除了你伸出一個指頭的勞動就可以獲得生存必備的，你從不向世界要奢侈的。——一直以來，你認為除了生存，一切有形的要都是奢侈的。而這一次，本能促使你張開了雙手，然而，你發現自己一直拒絕的占有卻以自己的本能出現了。你無法抗拒，由于自己本能的要必然傷及的人，這些把你逼到了死亡邊緣。

一場完全的自我顛覆多么可怕。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一個隱藏在世界背后的人，走到人世前臺，多么無助和贏弱。你智慧如鬼，心自如自，卻難以承受住外部交錯的現實。一座山有多么大，在你那里它不是一個比喻。你弱小的肉身無法挺住。在這個生命充滿危險的時刻。我愿意相信，如果上帝存在，它必憐惜純粹而永恒的愛心，必憐惜完全給了生命全部信任的肉體與靈魂，即使外部的一切多么殘忍，也必能以一種眷顧讓美好獲得拯救。鐘聲在遠處敲響，在我聽來，那是一種對你生命回歸的呼喚……

你讓我看到青色松球

從早晨到傍晚太陽一直是明亮的，照著掛在干瘦枝條上的松球，一個個蒼涼的青色。這個突然變得寒冷的冬日，松球像風鈴一樣，在風中搖晃著，只是沒有任何聲音。它們像過去某個時候發生了什么意外，停止生長。不然，那些顏色應該像落葉一樣變成金黃色。

從樹下走過，突然掉落下來一個，硬硬地砸在手臂上。尖利的疼，立馬讓我跳起來。我仍然記得早先，一場雨水，浸透地面。我走過去，鞋子沾滿了泥水。這是令人懊惱的。可我還是一定要走過去，走得很快。門口有個人朝我招手，模糊的影子，像我極為熟悉的一個人，因為距離我看不清那人的臉色。但我分明熟悉站在遠處的這個人。可是我怎么就從記憶中搜尋不到這個人是誰？

在我和這個人中間，是人流極多的場地。這些擁擠的人，混淆了我的視線。站在一個大理石臺階上，我有些發呆。足有幾分鐘時間，我始終沒有想起來那個人是誰。這讓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放棄了在大腦中尋找。

走出來時鑰匙鎖進門里了，那扇門關得死死的，我已沒辦法打開它。這又是一樁令人感到麻煩的事情。這個問題糾結了我好一會，不能繼續下去了。我靠在一個走廊的大柱子上，想著攤開在桌子上還沒來讀完的一篇文章。我很想返身進入室內。可是，這也是辦不到的事情。

風有點涼了，一點點地入侵身體，好像身上衣服被冷寒的風泡透了。我知道那間屋子里是多么溫暖。可是整整兩小時我進不去。我要去哪里呢？沒地方可去。意識到身體在微弱地顫抖，站在原地好久沒有動彈時，才又一次想到門口朝我揮手的人。眼前擁擠的人流消失了。可是，我朝那搜尋，已經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天，那個人消失了。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那口氣的溫度那么低，像一條流線進入胃里。幾乎傷到了我的肉體，我打了一個寒顫。我怎么辦？怎么驅除這寒冷呢？寒氣從我的腳底上升，沿著那起不了溫暖作用的衣服包裹的身體，一直那么上升著，貫通我的整個身體。我的腳有點木木地了。于是，像被嚇到了一樣，我跳了一下。腳得到了提示，它開始運動。我發現了這個辦法。我走開了原地，走到面前空曠的場地上，我開始在那片地方奔跑。

跑出了場地，一直出了單位大門口。又到了兩邊都是松樹的路邊道上。身上開始熱了。回家的路上空無一人。從那條路上，令人眼花繚亂的車在奔跑。更多的人跟著車子方向，我在逆行。所有的人的衣服都穿得笨重，像特意給風刮來刮去的氣球。我向相反方向跑著，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身后漂浮起來。我繞行四條路，跑了一個方形，回到出發點。整整兩個小時就這么過去了，我終于在兩點時刻回到辦公室。門已經打開了。

驀然發現手里攥了一個東西，這是我剛才從路上揀到了松球。我忘記了怎么拿在手里的。松球凸出的堅硬的小刺狀的東西，雖已失去了鋒利，但這個時候已將我的手心咯出了血色。松開手的時候，疼痛傳遍了手掌。在沒有進入這扇門之前，疼痛已經形成，它肯定是隱忍著的。這個時候全面爆發出來。松球丟到了桌子上，壓在灘開的一頁書上。我的疼痛感繼續蔓延，促使我不停地噓著口里的氣。

這本書里的文字，我閱讀完了。它們描述了我過去的經歷。不曾謀面的作者，面對面的和我講話。我不由自主自愿對號入座，找到一個人極為睿智地敘述她的一生。她說：一個人遇見什么人，源于你自己是什么人。這就是人之間的同波共振。人是宇宙的模板。她在那里讓我看到除了她之外，一個完全敵對的世界。于是她說：如同你不能體會到除了我之外，是一個全然敵對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深度，你同樣無法真的體會你對我的沖擊，我對此的震驚恐懼，和你對我的不了解可能傷到的你和我。

我合上書本，松球從桌子上滑落下來。我依然無法想象，兩個小時之前，從大門口消失的一個人。突然讓我想起來，那是誰。那個人曾經出現在我生命當中。她出現在那個門口，肯定是一次預謀。剛剛我還在懷疑是我的視覺出現了問題，但現在我已經確信，那兩個小時，我處于對她的失憶狀態。有點不可思議。想到這里，我恍然大悟。疼痛感再次襲來，我有點害怕，我突然不敢再翻開書，更不敢看這些文字了。……時間正在這個辦公室空間里流逝，它們流向哪去，我一無所知。

看到地上不再動彈的青色松球。窗外下午的陽光依然明亮。我以為天會陰下來的，可是陽光居然頑強地明亮著。光線照射到玻璃上，有一股暖流正在四處散發。我從地上揀起那個代表著冬天縮影景象的松球，我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而外邊光明的大地上，確有著陣陣寒氣，并且我看到了風在陽光里吹著，有擊打的聲音不停地響著，震動著我的耳鼓。這個冬天，所有窗子都關閉上了。松樹上的青色松球，一個個凋落下來。它們躺在那片寬闊的地方，我分明產生了想走過去的愿望，只是外邊這么清寒，連一只不知名的鳥的叫聲，都能嚇住人。我站在那兒，一直那么看著，好像世界在那里變成了一個焦點……

你是我身體里的草

從微明的早晨，進入漫長夜晚。草葉遇到亮光，它抬起身子，看到人和大地都已經安睡。之前，我在牧歌聲中，看著下沉的月亮。那下滑的速度，為宇宙所見。我走到一場事故的現場，竟然被外部世界擋著，仿佛一個看客。其時，所有細草的眼睛，都在看著我，薄透到肌膚深處。很快，一下子就到了心臟，簡直不能令人呼吸。是草的脆薄，還是肉身易于損傷？

這是生命和生命相遇，又必然罹難的開場白嗎？我一定要寫到你一雙手嗎，或者一張臉嗎？不是的。我只是遇到了，太陽升起時，被自己遺忘的一株草。請不要責怪我的目光留在了一棵草上。我本來一直抬頭看向遠處的，看著遠遠來的陽光，我其實多么想讓陽光照到我寒冷的身體上。這個時候，我已經忘了身體的內部，它們在不經意間長出了一棵草。

肉身多么卑微呢？它承擔了對大自然的感應和思考，承擔了心靈的洞見，人的氣息，人在絕望時轉身的姿態，以及它所描述的人的命。它被如此多的內容驚嚇到了。所以，肉身多么像一棵草，那么無力呢。一定要把一棵草從心中拔掉嗎？當一棵神秘的草變成肉身承載的靈魂，你要拔掉它，你能給生命合乎人間常理的交代嗎？你不能。

我以為走了很遠，從一間小屋里到另一間屋子。我只在時間的遺忘里，看到人們臉上的表情，在我面對一個人從近前奔跑過去時，那踉蹌的姿勢，讓我產生隱憂。那條路多么窄小，奔跑過去的人不會摔倒嗎？一定傷到了自己。我看著，迷惑不解。滯留在一處高崗上的一棵植物，仍然帶著綠色。它在那兒。它是一個人的化身。我聽到自己對著那個方向在講話。告訴自己要慢下來，要把我對生命的理解，以更多的細節朝向你——瀕臨死亡的一種恐慌。我知道在寒冷之中，能夠用語言的力量，傳達出熱量。這是一種轉換，不為人所見。

我要喚醒的是什么呢？是一個人的生命嗎？我從自己的生命里出來，打開了一扇小門。我像一個孩子等待出遠門的父親母親回來。他們一定記得我還在家園里，等著他們給我講述世界另外的內容。在這個時刻，生命一定是全部的。它們全部倒向了一棵朝春天的草。為什么一定要有一個冬天的漫長呢？這個過程究竟發生了什么呢？除了我，無人看見。我一定和某個人一樣帶上了符咒的生命。我不知道自己來到這里都做了什么，為什么要看到一個人青蔥如草的身體，在一場相遇中，承受外部的傾輒。

我一定被原野收留過，像個從城市回家半路上失蹤的孩子。我常忘了家在哪里。所有樹木都站立著，一個個人從它們中間穿過去。他們都去了哪里，我又為何來到這里。月亮消失，天籟元音究竟來自何方，沒有人知道。有一個瞬間，我知道身體透明，而那里只是一滴水。后來，聽人說：人可以安靜地像一滴水。我發現，一直以來藏在我身體里的一滴水，掛在了身體內部的一棵草上。我朝內的目光，燃燒了它們。我不知道它們原來是我的靈魂。

那個遇到我的人，因為看透內部，被拌倒在路邊。沒有誰的手能把那個人扶起來。我只能成為左邊或者右邊的一個拐杖。那個人扶著什么地方，都會疼痛都會傾斜。這究竟是什么樣的命運？！

我在聽世界，它究竟是怎么樣的。初始的一切，在我們常常不及的地方。有一些內容一定是我們想要的。世界的哭聲很多，成人的哭聲不會像嬰兒落地時那么單純。漸漸地哭別人成了哭自己。我們不知道誰在操縱這個世界。又怎么把龐大的問題，堆積如山的放在左邊和右邊，讓人的倚靠產生巨大的疼痛，因而不能逾越。小小的肉身，被這么刀鉸磨爛地，處在一片凌遲之中。

面對這樣的情境，我幾乎喪失了講述世界的能力。一直感覺著呼吸的疼痛。而對應的你，為什么不是它們從大腦之外溜過，而一定是每一個詞語都經過身體變成一種有形的存在？一定是上帝創造人，賦予了特殊個體這樣的符號。讓一個人在最重要的地方區別于眾生。是為了承擔世界伸向人意識最遠端的一個危險信號嗎？存在，一定選擇你這樣活著，并把瀕臨滅亡的痛楚也給了你。

天黑了很久，很久。路停止走動。聲音消失，風從中間像一條影子潛伏，穿過有形的物體。那里埋藏了人的心臟。因遙遠，聽覺都覺得出了錯誤，仿佛每一點可能響起的聲息，而發生意外。現在，我來探詢來自天地原初的存在。是你沒有背叛源頭，守著青草蔥郁，鳥從樹枝間穿過的世界，并把它們固守在自己內心。我看著自己到達的地方，曾經一個人來過。我看到了，你說的成群的墓碑安睡在水洗過的原野。這是人心最安靜的地方，凡是來過世間的人都睡在這里，覆蓋著日月精華，靜寧而安詳。你來這里，看著他們，沒有嘈雜、離亂，一切安靜，像你回到了人類開始的出處。

我看到有人在門外徘徊，沒有一點亮。只影子晃動。誰來承擔，一塊玻璃從一處房屋上墜落破碎的驚慌。誰來原諒風刮亂的樹枝到處紛飛。站在巷口，有人從我身邊走過。沒有和我招呼。我看著斷裂的樹枝掛在樹身上，瑟瑟發抖。那個過去的人看著我像另一個人，沉默不語。這些，仿佛都因為你站在背后。

我本來就在這里。這個冬天枯草和泥土已經在我身體里駐扎了很久，從生到死來到這個世界上，無須任何拯救。早先有一個人路過我，看我面無表情。以為我失蹤過，重新出現在這里。我曾想每一個人都是扎在泥土里的草，他們不能動彈。只能讓夢想去飛。草也一定愛上過藍天，也想抓住一縷溫和純美的陽光。只是，它被身邊的泥土深埋。

那些草以為我是可以隨處走的。風呼吸過的氣息，來自我的身體。一個人決絕地把自己變成一棵草，穿過我的身體，決絕地站在那地方。一定要尋找原因，并回望，那么令人害怕的到來。如果一定要假設。沒有遇見，將會是一場完滿的自足生命過程。可是路，就這樣岔道了，你一頭闖了進來，未來得及辨別走向，就已倒地了。我在夜里，聽到微弱的呼喊。在所有的黑暗中，我身體里的草，是唯一發光的。我想告訴自己，一定有更遠的地方可以走，它在哪兒？

是的，天黑了很久，一個人從家里走出來。他究竟要到哪里去呢？我來到這個地方好久了，沒人問我去哪里。也許記憶中某個印象深刻的人，會問我同樣的問題。前面有一座小橋，為了讓某些人想達到對面搭建的。如果你來了，正好可以從橋上走過來。可是，沒有人來。你已經遇到身體里的草，退不回來，也前進不了。你是否知道要從倒下的地方，努力爬起來。你還要拋棄所有念頭，像一個生物一樣站在水里。那些潮水，在我的幻覺里，一點點地朝你聚集。它們是否也懷了你對眾生的慈悲，去拯救你一個超常的世界……

我帶著燈火行走

深夜，我身體內部是黑暗的。那些器官睡了太久，好像從沒有醒來過。也就在某個時刻，我發現身體變成了一叢叢聚集著的燈火。微紅得像一片溫暖的海洋。哦，這么冷涼的冬日，連上空的月都木然得寒氣襲人。為何一個人的身體卻是一片燈火呢？

我知道人活著有一些征兆的，比如巨大黑色背景里的，燈火的明亮。忽然明白，我從來就沒有完整過。我其實不像一棵樹，也不像一棵草，可以在任何一個處境下，那么自足地存在著。我看到燈火是因為有人需要這片光的照拂。那么，很久以來，我自己一直就睡在這燈火里，它是我等著什么而要安歇的居所。或者，一定是這樣的：我在等著一個寒冷的人，進入這片火光中。我在想這個時刻，完全忘掉了自己。

也許我在燈火里聽到了聲音，它立體的，帶有色香味。像我在街上遇到過一塊烤制得極為美麗的面包。那面包，在我的睡夢里，被身體的燈火照亮過。之前，很久的時間里我忘記了食品的味道，和饑餓的存在。那天，我從一個古舊的巷子里出來，走著走著，就站住了，忘記了要去哪里。站著的地方，店鋪臨街而立。面包的香味，突然撲面而來，之前沒有絲毫征兆。

一塊清淡點的面包，烘烤得油亮而微黃，絲絲甜味彌散出來，令人口齒生香。在一個無人問津的早上，或者是上午，彌散的味道從空氣中游入到唇邊，便進了口。消失的奶黃色面包好像還在某個地方，我仿佛沒有吃掉它。我吸入的不過是它的魂靈。這么說著，就有一聲呼喊，從某個地方來，像一聲驚雷。身邊藏匿的事物突然冒出來似的。田字格的石面小道、楊柳樹，還有一個沿街門口鋪著的成片的鵝卵石。它們都有著完整的生命姿態。于是，我聽到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回到了年輕時某個境遇里。溫暖的燈火帶著我穿越時間逆行的過道。燈火悄然后退，我來到一個自日。一個20歲沉默寡言的男孩子，蹲在路邊看一朵花，看著看著突然淚流滿面。一個熟悉他的女子恰巧走到他的身邊。男孩子說：這朵花是為我開的！女子心驚地看著男孩，她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內心。我好奇那個女子從男孩子身邊走失了。在無數個暗淡的黃昏，我從這個城市里的許多地方經過，仿佛每一次轉身，我都在尋找那個女子。沿那條永遠回家的路，無數的人從我身邊走過，無數的話語從我身邊流淌過，甚至有劇烈的喧響在一個又一個瞬間響起來，爾后變得若有若無了。……

肯定有一段時間，我身體里失去了那樣的燈火知覺。在許多過去的時間里，一只貓，或者一條小狗，曾跟隨我的身影從南到北地走過。它們常常在某個時刻和我失散了，這讓我多么地莫可名狀。它們都在某些瞬間，替代了一種石頭一樣的風景。其實，和那么多的人聚散離合，那些走過的都曾有過我的局促不安。就像在一次遇見里，見過的。我隱隱覺得儲存在我身體里的燈火是飄忽的，甚至讓我覺得這累贅的肉身那么多余。它的沉重，讓我有厭棄感。

后來，我到處游走，不知道除了我身邊的世界，外邊到底有多大。那個時刻，我肯定我是一個孤獨的人。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地點到另一個地點。或者，因為我是一個寫作者，我要在有生之年，為我的文字世界創造另外的可能。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樣的景象。我知道，身體里的燈火將熄，我卻不知道到如何讓它燃得通體明亮，來讓我的生命按照自己的路子向前走。大約正是這樣，在一個旅居外地的機會里，站在一個空曠的大廳里，看到一對年輕男女走過去，我擬想了一種場景。

那是一個許多人聚集的寬敞大廳里，玻璃旋轉門，巨型落地窗，人流涌動的大廳一側有一排沙發。外邊陽光異常明媚。一個帶著漂亮絨帽子的人，朝著旋轉門那兒張望。起初，她手里拿著帽子，后來就把帽子戴到頭上。她記得她要等的人，大概只認得自己這個形象。進來一個人她看一眼，進來一個她又看一眼，都不是的。她開始有點害怕。她忽然想起應該九點了，可她居然不知道幾點。她慢慢朝一個墻上的鐘走過去。哦，九點了。她覺得自己有點站不住了。她知道自己著急、害怕。她想走，發現自己幾乎走不動了。是不是不來了呢。這個念頭，令她從頭涼到了腳。她就那么站著，此時，她忽然感受到一股撲面的熟悉氣息。

——事實上，我不是想當然描述他們。我看到了那張臉背后的內容。我有時會恍惚，會覺得他們是從我身體的燈火中跑出來的人。我從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閱讀中，發現了某種奧秘。他們的存在，像夢存在我的心里。那是一些人見過另一些人未曾遇到過的場景。我要繼續描述他們。

……男孩說：丫頭，我來了。這一刻她脖子僵了，轉不過頭。這個聲音讓她的眼淚一下子流淌了出來。她開始哭。男孩轉到了她的面前。她感覺到了他那么溫情親切地看著她，像前生的重逢。他拉著她的手，說：別害怕，我是哥哥。他開始為她擦眼淚。她不會說話，也不會動。他攬過她的肩，朝著一個臺階上走，她沒有猶豫跟著她走到了第三個臺階。她拾眼看到那么多的臺階，那么長的路，她怎么能走上去呢。臺階上面的地方，看起來多么遙遠呢。可是，忽然間他們就走到了上面。那是一個兩室一廳的房間。灰白格子窗簾拉著，嫩綠色的。進了房間，感覺空間是憂郁的。她害怕，全身發抖，她還在哭著。男孩繞過沙發茶幾，拉開了那個窗簾。室內明亮了。她還坐在沙發上哭，男孩站在后面，局促不安。他說：丫頭，你是什么樣子我都接受。你讓我走，我就走，你別哭。她忽然知道，男孩習慣了隱忍地接受，那一刻她心疼得要死，她撲到了他的懷中。她忽然覺得那里天堂般的溫暖。短短的一會過去了。她發現男孩在門口站著，滿臉笑容到看著她。她那么想著，她喜歡那雙手，他的肢體動作……

我不知道接著要講什么了。我又忽然覺得自己代替一個人做夢，那一定就是那個女孩子。她醒了。在我身體的燈火中。她在那里睡著。我看不到身體的內部，卻覺得她就在我的眼前。包括她的衣著、身高、體態，她說話的聲音。那個男孩穿著白色的襯衣，灰藍色褲子。我好像看到了這些。那些燈火讓我安歇在這夢一樣真切的情景之中。而她的夢仿佛我年輕時也做過。現在，我只不過回到了人生中的某個階段。

現在，我敘述了這些，天已黃昏。我看到過許多路人的面目是沒有內容的，或者某些內容，早已司空見慣。像我在一個店鋪外，看到過做面包的那個院子。我還看到那些掛在院子里晾曬的抹布，清水永遠不會洗干凈它們，它們就被人的目光更多地習以為常地看做臟了。事實上，它們沒有自己的真色。在整個長長街面上，那個新的玻璃廚子里放置著各色面包，卻是一種另類的。它們多么清潔而干凈。大概這也是讓我突然眼睛一亮，并產生饑餓的源頭，并勾起我的諸多幻想。

清亮的面包，恍惚著讓我覺得像電影鏡頭的一張臉，用它描述一個人的內心，或者聲音都是可以的。這樣的敘述，也讓我產生了莫名的疼痛。我知道要這樣面對疼痛而冷靜，讓痛感緩慢地從肉體上消失。在外邊的空間里，我看到了掉光葉子的樹杈。它們在空中，以一種骨骼的姿勢，站立著。讓自己神色的淡定的這個冬天。遠處，一團煙霧從路的一端升起來，忽然就是一縷沖天的火光。像有一個人影，在挪動。

我說出這些。不要問我說出這些干嗎。不要追問存在的目的是什么。存在本身就足夠了。我知道，燈火亮著，也會照到多年之后。我也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走入一個地方，就像不能看一個人熟悉的名字立在墓地之中。但我會在任何一個階段，為了讓身體內部的燈火亮著，嘗試走過落滿枯葉的橋，即便在清寒而闃寂無人的路上，也要去自己的那片安詳之地。

尋找馬里安巴

在門外站著。有人反復念一些臺詞。那個神秘的聲音，無數次地營造一種夢境，漸次真切出現了那種場景：男人走過來，他穿過大街，和許多人的方向逆行。我看到他深懷著夢想，尋找著他的馬里安巴。

他沉陷于舊物體的反光中，除了物質的痕跡，沒有一個人出現。潛伏的氣息，正在等待他的出現，喚起他內心的想象。馬里安巴，注定的虛有之地。這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法國，它在一個叫阿蘭·羅伯一格里耶的人心中出現，變成文字和畫面，變成聲音和鏡像，仿佛大地上的靈光閃現。

去年此刻，我在一個房間里，看一群人中走來走去。雨水從天空降落，花傘像突然從地下長出來的蘑菇，在空中飄浮。雨水是一個巨大的布簾，打在傘上。“為什么想出去，總是下雨呢？”在窗子里看雨，我說“今天就呆在房間里，不去外邊餐廳吃了。今天，遇不見任何人。”現在關上房門看電影《去年馬里安巴》。1961年，朋友，你在做什么？嘿嘿，那是現在和我一樣的人、以及比我年齡小的人沒出現的年代。這一年誕生了一個有愛情妄想癥的人。“我想我們以前見過。”這個叫x的男人對一個陌生的女子說。好像只為了尋找一個人而來到世界上。他看到了這個女子Y的出現。Y就是那個美麗的少婦。

是夢想占有了他。他說：“限制我的寂靜比死更可怕”。他從寂靜里看到夢想的火焰。可以想見，一個美麗的女人對一個沉入自我幻想的男子意味著什么。他從空曠奢華空間走過的腳步無聲無息，厚重的地毯吸納了它們。走過長廊，或者到達一間屋子之后，雕塑和壁畫裝飾了空蕩房間。它一直悠遠，悠遠到無人到來。要怎么虛構一個故事，并開始走進他夢想的現實，讓什么來占有自己？馬里安巴到底在哪里呢？它出現在一個告白者的口中。

在銀幕之外，我像樹站在那兒。想到土地需要樹擁有它的一部分，否則它就荒涼了。每個人都可能守著傍晚到深夜的一間屋子。我知道朋友給一個人關閉的手機打了41次電話。她一夜未眠。她忘了，電話通了她該說些什么。夜晚從這樣的時間里過去，盛滿沒有開花的種子。

沒有陪伴，只剩下空氣，連腐化的氣息也已經消失。她從被冷落的地方活過來。中午，鄰居家的孩子，到院子里來。她在明亮的陽光下說：花需要喝水。你想讓花活下來，給它們水喝。我看到不足一米高的孩子看到世界的秘密。

她說：嘿，你媽叫你回家了。孩子走后，她轉臉看著我，詭異地笑：你聽到了。陽臺上的花都死了，你沒有給它們水喝。我說：那不是我養的，是朋友送過來的。

你不喜歡花嗎？

我說：養不起，看得起花。

她說：我家種了很多花。你不養花，可你寫了很多關于花的詩歌。

你養花，我沒見你寫一首關于花的文字。我說：所以，我們是不同的。

她拿著那本《去年在馬里安巴》。你知道誰創造了馬里安巴？我說是一個法國人。他為什么能夠以虛構的事情，讓一個女人相信呢。我說：不是這樣的。女子沒有相信去年馬里安巴，因為這個地方并不存在。她相信的不過是他的描繪，因為他描繪的情景與細節，說明了一個問題：他愛上了她。除了這個，沒有什么是現實真正發生過的。不過，他的描述的確是一種只屬于相愛的人才會出現的場景。

她說：為什么我總是不安。我走到臺階上，忽然為自己悲傷了。因為你想得到一些東西而沒有得到。你想得到什么呢？我說：我見到你時，從來就沒有悲傷過。我總覺得我過的很好。她說：你不覺得《去年在馬里安巴》很妄想嗎？世界不存在馬里安巴這個地方。也不可能存在。因為現實不可能存在發生這樣事情的地方。

你會告訴我，我們年輕時在一個學校同過學嗎？我說：不會。她說：我真的希望我們一起上過學。我說：過去沒有發生的，永遠變成不了現實。她又詭異地笑：我可以穿越到20年前，更改那段歷史。我笑說：你更改，我未必同意啊。

我說：去年在馬里安巴是烏托邦。是作者在享受自己的夢想。如你說：你和天空戀愛。你愛上天空。那是一種“空”戀。世界在變，天空是不變的。你愛上不變的東西，其實是不存在的。你只是需要找到力量，支撐內心。你不是常常想回到出生的鄉村嗎？你寫故鄉文字。它真有你寫得那么美麗和溫暖嗎？你離開它是一種榮耀。你來到城市不是命運，是覺得那是一種光環。還有，你在你的鄉村遇到過沒有成功的愛情。

可不可以這樣想呢？溫暖美麗的農村，并不存在那時你的心里。你滿身心只是勞作的苦惱。你要生存，生存決定了鄉村對你來說是一種充滿勞役的痛苦。現在去看溫暖和美麗，只存在于你在城市里的感覺。你一旦將自己的身體置身于鄉村生存，你的這個感覺瞬間就消失了。

你在城市里，那些烏托邦的感覺，是真實的。這么說：并不存在的馬里安巴也是真實的了。你知道主人公X給少婦A說：去年在馬里安巴見過面，約好了一起私奔。他們不過初次見面。少婦為什么會被他說服得相信了呢？其實，我們都不能確定。比如你溫暖而美麗的鄉村，它并不存在。卻不防礙你從虛無的“美麗溫暖”里獲得身心愉悅，獲得想象與沉浸的享受，或者，你還可能從虛構的借口中，獲得某種現實的認可。

你愛過一個人。這些年，你習慣忘了他。昨夜做完的夢，白天也不會想起。像一棵樹那么淡定。他的名字出現時，是偶爾的。我知道那個名字永遠在那兒。名字像太陽滑過的。它永遠不會變成觸手可摸的現實。

暮色安靜的地方，在一片微薄稀光里，我繼續說：沒有就是沒有。有就是有了。丟失東西的人，總在尋找之后，等待。“馬里安巴”是烏有之鄉。寫了這本書的人，一定也是和你一樣妄想著，走過馬里安巴的街道，遇到一個人命運中的人。沒人能到那里去，去到那里的人會從時間里失蹤。我想起她離開之前的情景，想起關于這本《去年在馬里安巴》戲劇之書的名字

X從那條街道上失蹤，他帶走了少婦。那條街道上，依然有巨大的雕塑，有飛跑的鴿群，還有他追尋夢想走過的無盡空曠的走廊。他一定要讓他愛上的一個少婦相信，他們是為著愛而私奔的。他是那條街道上獨一無二的人。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會構建自己的馬里安巴。都在心中尋找，可是究竟誰能通過一個空蕩蕩的長廊，看到那頭的人出現呢。

這些樓房、堅硬的物體，有著空曠而深遠的寂寞，它們是冷冰冰的。因為記憶和幻想，它們才滋生了你的創造之夢。以一個虛構的故事創造一個即將開始的現實。于是，X找到了自己從馬里安巴開始的夢，并讓它們變成了現實。他不過給觀眾創造了一面鏡子。讓你置身其中，享受一種夢境。

我的朋友說，應該有一個男人來關心她。母親說的那個人就是他。可是那個人始終連自己都關心不好，怎么來關心她呢。那個人通過一條街道，他想象的并不是遇到她。從此，母親就回老家了。后來，母親年紀大了。永遠地呆在了她的鄉下。……如同我看到故事從銀幕上結束了，主人公的命運就不存在了。我們從世界上消失，生命也就不存在。也許這并不妨礙，我們擁有自己愛隋的烏有之鄉。其實，更重要的，不論通過何種方式，讓愛情降臨到，讓夢想成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