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陽從那所南方的大學畢業后,不顧父母反對,決心留在青城。
清河村坐落于這座城市的城鄉接合部,這里的工業布局已初現端倪,一個個工廠新豎起的煙囪整天不知疲倦地吐著黑色的煙圈,偶爾吞吞吐吐幾下,出煙不利,像極了患嚴重肺部疾病的老人,而這里就是眾多有夢想抑或正在迷茫的人蝸居的地方。
舞陽來到這里,租了一間一居室,不大的房間,但是有很好的朝向,還有一個長滿綠色植物的陽臺,舞陽是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地方。舞陽找了很多天工作,曾經有一家廣告公司主考官不屑地對她說:小姐,你能換一雙鞋子再來嗎?我這里不是幼兒園。舞陽坐著末班車回到了清河村,走進自己的小窩。拉開燈的瞬間,舞陽看到了自己腳上限量版的三葉草,第一次,舞陽蹲在那個小陽臺上無聲地啜泣。這時候,隔壁的陽臺上突然響起了木吉他的聲音,那琴聲和自己腳上的運動鞋一樣青澀,但這樣的琴聲仍是劃破了剛剛沉寂起來的夜空,在青澀的琴聲里好聽的男聲響起來:
你為什么哭泣 在這本該熱烈的年華
要知道 陰霾過后總會有溫暖的日光
有時候 夢想也會偷偷地擱淺
你要耐心等待它蘇醒
……
舞陽幾乎沉醉在這樣的歌聲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掛在臉上的淚水已經風干,留下皮膚上特有的澀澀的感覺。那邊陽臺的煙頭一明一滅,像最微弱的星光。舞陽沒有看清唱歌的人,但那晚的歌聲卻在舞陽以后的記憶里深深地埋下了一顆健碩的種子,在舞陽有水分的心房里迅速發芽,慢慢成長為參天的模樣。在那以后的很多年,舞陽再也沒有聽到過那樣清冽卻能溫暖人心的歌聲。
再見到陽臺上的那位鄰居已是幾周以后,彼時的舞陽已經能踩著十公分的細高跟健步如飛,雖然找的工作差強人意。舞陽和鄰居相背開門,就那么相互尷尬地打了招呼,舞陽看到他開門的手就知道那晚唱歌的是他,因為那晚捏著煙頭太過修長的手,正如此時開門的那雙手。
“你唱歌很好聽。”舞陽笑著說。那邊的人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回答:“偶爾消遣一下。”雖是故作成熟的回答,但那個動作卻出賣了他的靦腆。隨即一個大大的微笑卻讓舞陽瞬間失神,舞陽像逃避瘟疫一樣逃回了自己的房間,這樣的笑容對舞陽太有殺傷力。可是,他們都已經過了一見鐘情的年紀,舞陽也不確定自己能否在愛情里轟轟烈烈地綻放。舞陽終究不可遏制向他靠近,也開始有機會到他家里做客。那是一個兩居室,他和另外一個大男孩各占一間,還有一個小小的客廳,里面擺著各種各樣的時尚雜志。舞陽隨即抽出一本旅游雜志。那里面的一幅圖片有很高的藍天,一整個大太陽即將落到地平線之下,一群毫無羈絆的野馬肆意奔騰,舞陽被這樣的畫面震撼了,同時看到了這幅作品的名字《最原始的自由》,以及那下面一個小小的落款:傾城。
“這是我剛剛從內蒙拍攝的。”他開心地給舞陽介紹著,舞陽才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傾城。或許是筆名也未可知。“傾城?”一旁吃泡面的老A瞪大了眼睛驚恐地說,“才子,你什么時候開始改名叫傾城了,真娘。”傾城拿了一本書不偏不倚地拍在了老A的頭上,兩個人嬉鬧著扭打成一團。那天舞陽和兩個大男孩在一起說了很多話,像是要把以后日子里所有的話都說完,談人生談理想談一切虛無縹緲又扯淡的東西。傾城說他想要做一名自由的攝影師,拍一切有關自由的東西,除了人物。老A想要做一名歌手,那把木吉他就是他節衣縮食的戰利品。而舞陽則是徹徹底底糟蹋了自己的美術專業,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著可有可無的工作,可是舞陽是多么想成為一名真正的畫家。
自那以后,舞陽時常找傾城喝酒。在一家名為小四川的川菜館里,常常是一個麻辣火鍋,兩扎藍帶。舞陽在傾城的面前變得越來越自如,吃過幾口麻辣火鍋就流淚,哭得絲毫沒有形象,然后開始像那些更年期的婦女一樣罵這個社會的不公,罵那個對年輕女員工圖謀不軌的有著大大啤酒肚的老板。傾城常常只是默默地聽著,然后一罐一罐地喝酒,大多數時候舞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是每次都安然無事。后來舞陽發現傾城總是在喝過酒后最初幾天消失得無影無蹤,舞陽將這樣的結果歸結為自己的酒后失態需要讓傾城消化好幾天。
傾城的作品被雜志社采用得越來越少,因為他的鏡頭下從來不會出現人物。與那些攝影里艷麗的美女相比,景物之于攝影就如純文學一樣越來越沒有市場,可是傾城依然堅持己見。
終于有一天,舞陽接到了老媽發來的最后通牒,家里給舞陽的一年時間已告罄。老爸在那個小城市還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幫舞陽安排了一份足以讓許多人羨慕不已的工作。
那是舞陽最后一次找傾城喝酒,他們還是別無新意地談天說地,可也第一次談到了愛情。他還是說著他的理想,舞陽步步緊逼追問他的理想里有沒有自己,舞陽只需一個理由就會留下來。傾城看著舞陽說,“你會有你自己的生活”。那一刻,舞陽的世界瞬間坍塌。
幾年后的一天,舞陽在街頭喧鬧的報亭試著給那個曾經最熟悉的座機打電話,很幸運,接電話的是老A,老A居然還住在那里。舞陽對老A說,我要結婚了,可還是懷念一起和傾城拼酒的日子。老A怔了一下說,舞陽你說什么呢?才子嚴重的酒精過敏啊。那一刻,舞陽的世界又一次坍塌,也終于知道為什么傾城會在每次喝完酒都要消失幾天,他不是要消化掉舞陽的酒后失態,而是要消化掉自己的過敏癥狀。
恰在此時,報亭里貼出了攝影大賽的獲獎作品。那是一個瘦削的背影,像是在無助地哭泣,陽光美得不像話,仿若具有靈性輕輕舞蹈,作品上標注:從遇見你的那天起,你就開始在我的世界里傾城傾國。
可是,舞陽認出了照片里那件幾年前自己穿著的深藍色格子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