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了很多鳥?!眲⑴d說。他伏在地上,專注地用口水轟炸過路的螞蟻。陽光穿過一棵大杏樹濃密的枝葉,零零散散撒在我臉上。
“你吐口水不要吐在我臉上?!蔽夷艘话涯槪]上眼睛繼續躺著,“哪里來的鳥?”
“大鳥生的,很多小鳥。我現在上學的路上都聽鳥叫,叫一路。”
“這我倒是沒有聽見,我路上都抓蝸牛。你知道蝸牛是害蟲嗎?”
“不知道,我知道螞蝗是害蟲。”
“蝸牛也是害蟲,我養了七只,什么都吃,雞蛋殼也吃。”
“那我等一下去你家看,你拿出來給我看?!?/p>
“你個死瘋子,跟你講不要把口水吐在我臉上!”我翻身爬起來,猛地推了劉興一把。劉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撲上去按住他,往他臉上吐口水。
我們倆開始打架。
初秋的正午日光炫目,風很大,杏樹彩色的樹葉在草地上映出斑駁的光影,蚱蜢在我們扭打的身體邊愜意地吟唱。
遠處一個過路的女人吼了一聲:“你們兩個再打,我去告訴你們家長!”于是我們迅速地分開,講和。劉興的頭發上盡是碎草葉子,我手肘也浸染了綠色的草汁。我滿頭大汗,吹來的風讓我覺得十分清爽。
劉興躺在草地上喘氣,“你力氣太大了,你天天吃肥肉。”
“你才天天吃肥肉,我從來不吃肥肉?!?/p>
“你還讓不讓我看你的蝸牛?”劉興用胳膊支起腦袋,愉快地瞇著眼睛。
“你再把口水吐在我臉上就不讓了?!?/p>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吐。我還帶你去抓鳥?!?/p>
“好。那你先帶我抓鳥,我再給你看蝸牛?!?/p>
于是我們往黑山去。黑山不大,有森林、草地和大量的洞穴,是我們大院的小孩一切大事件的策劃地和發生所,是我們最美麗也最恐怖的夢境。我們大院就在黑山山頂,它長進了黑山里,一圈房子中間是一個野草繁盛的荒園,正中是一棵巨大的杏樹。大院附近有一大片野核桃林,核桃成熟的時候總有其他地方的小孩來摘,如果被我們碰見便會發生毆斗,我們認為黑山是我們院里的財產。
如果不是因為上學必須穿過黑山,大人們是不喜歡小孩呆在里面的。黑山里有一大片陰森的古柏林,里面有不少千年柏樹,一株株刀削斧砍,遮天蔽日。我們從不進去,都只在外面的草地和小森林里玩耍。古柏林本身沒什么,但里面不時有醉酒的人,吸毒的人,逃亡的人,姘合的人,還常有被丟棄的死嬰和怪胎。我和劉興曾在山里玩尋寶游戲,挖出一具小小的白骨,不知是嬰兒的還是貓狗的,游戲結束后我們又把它埋回去了。我們路過古柏林時常看見有人爛泥般癱臥著。我們都聰明地繞行,從不上前招惹。我們的黑山藏污納垢,吞藏著陰謀和尸體,氤氳著血霧和冤魂,但它毫無疑問是美麗而魅惑的。
初秋的正午,日光炫目。就要死去的蟬用最后的力氣嘶聲力竭地吼叫著。
“他們說殼兒有花紋的蝸牛就是公的,沒有花紋就是母的,我打算找到母的就讓它們生小蝸牛。”
“你現在有什么?”
“我只有公的,可能母的不太出門,我從來沒有抓到過?!蔽艺咀?,叫劉興往前走去,然后我走到密林里去大便,地上很多蕁麻,我得小心不讓它們扎到我的屁股。熱騰騰的陽光戳著我的臉也戳我的屁股,我一邊大便一邊用口水襲擊路過我面前的螞蟻,玩得不亦樂乎。我在那兒蹲了不知道多久,站起來的時候我頭暈眼花,被我的口水困住的螞蟻起碼有一個排了,它們拼命掙扎,我想如果我聽得見它們的聲音,我會聽見的是不甘的怒吼和垂死的呻吟。
我昏天黑地地站起來,聽見劉興尖聲喊我。
我循著叫聲走,土地在我腳下夢游一般滑行。刺目的陽光從我頭頂垂懸下來,遮擋我看道路的視線。遍地鮮綠的龍膽草像海浪一般翻滾,每一株都頂著初綻的紫色花朵。我頭暈目眩。
“你過來啊,這里有一個鳥窩!”劉興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我滿頭大汗,我覺得我是中暑了,但是鳥窩的吸引力非同尋常。
“在哪里在哪里?有沒有鳥?”我終于看見劉興在一棵樹下站著,陽光下他像剪影一般昏暗。
“你拉不出屎來嗎?這么久。你看那里,有一個鳥窩?!眲⑴d不滿地斜了我一眼,然后把鳥窩指給我看。我看見一棵很高的樹上有一個粗糙的棕色鳥窩,是用枯草或者松針編織成的。我推劉興,“你快點上去,把鳥窩也拿下來?!?/p>
劉興甩手打開我,“我就是要上去的,等你來讓你先看一眼,免得一會兒說我藏了鳥蛋。你現在看見了,我還沒上去。”
劉興開始爬樹。他爬得快極了,他在我們院子里的大杏樹上練就了一番好身手,很快就爬到了鳥窩旁。
“有蛋嗎?”我仰著頭大聲問他。直撲在我身上的陽光像蜂蜜一樣粘稠,我熱烘烘黏嗒嗒,我渾身汗臭。
“沒有蛋?!眲⑴d說,“有一個鳥,你接著,我扔了。”說完便扔下一團黑色的東西,那東西嘎了一聲,砸在我腦門上,把我砸得暈頭轉向。我的目光聚焦了半天,才對準到它身上。這時候劉興已經抓著鳥窩從樹上下來了,我們看見那只瘦骨嶙峋的半大的鳥,它有著稀疏的羽毛和鉤狀的喙。它不僅羽毛烏黑如墨,就連肉皮和肉里的羽管都是黑色的。我和劉興都覺得有點稀奇,它有一雙血紅色的眼睛。
“這是什么鳥?”我問。它的紅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那里面充滿了探究,仿佛是我被它抓住了,被它細細研究著。我后背發涼。
“不知道,烏鴉吧。”劉興仔細地團了團那鳥窩,嫌太粗糙,便一把扯碎了扔在地上。
“烏鴉是紅眼睛?這才不是烏鴉!”
“是變態的烏鴉行不行?”劉興毫不在意,“管他是什么,你裝好了,我們再多抓幾只,回去燒著吃?!?/p>
我不愿把這只丑陋的鳥拿在手上,于是把它揣在褲兜里。它發出像老頭咳嗽一樣的叫聲,我的大腿感到它的小爪子細碎的摳撓,毛骨悚然。
我和劉興又轉了一會兒,沒有發現其他的鳥窩。劉興堅持說最近鳥確實多起來了,再找找一定找得到,我暈頭暈腦又心慌意亂,我想快回家。我說我不吃這鳥,全部給他。
“你搞什么?一只鳥拔了毛還剩什么?我一個人也不夠吃啊?!眲⑴d說。
“我回去給你看我的蝸牛?!蔽野?。
“誰稀奇你的蝸牛啊,我自己還不是可以抓?!?/p>
“我的蝸牛大,真的,我的都是大蝸牛?!?/p>
“那你給我一只?!?/p>
“好,反正我的蝸牛全部是男的?,F在我們回家去。”
劉興一路走一路嘮嘮叨叨,直到我答應第二天陪他一起去抓魚,他才勉強高興起來。他開始向我吹噓上次抓魚時他的英勇表現,而我一直滿頭大汗心神不寧,那只紅眼睛的鳥在我褲兜里不時地干咳,每咳一聲我就要寒戰一下。我的皮膚被陽光吮得滾燙,我甚至覺得用手一揭它就能被揭下來,但我脊背往外發冷,我懷疑自己發燒了。我不停地在樹蔭里和陽光下穿行,被劇烈的溫差弄得神魂顛倒。等我終于看見我們院的大杏樹出現在我視野里的時候我歡喜極了。
“劉興,你們去黑山里了?”突然有聲音在我們背后響起來,是院里另外一個小孩王青。他與我和劉興同級,學習成績很好,但我們不喜歡他。他總是咬緊著下嘴唇不說話,久而久之下唇被咬出一團腫肉,看他說話的時候總覺得他叼著個東西。他身材很矮小,總是翻著白眼盯著我們看。他長得不丑,但他一臉陰郁的青色,而且總跟著我們,想方設法抓我們的犯罪證據來向大人們告狀請賞,很招我們厭惡。雖然我不得不承認,對他的厭惡有很大的成分是妒忌他的學習成績和大人們對他的夸贊。
“是。”劉興轉過身俯視王青。
“你們去做什么了?”
“我們去玩,干什么?”
“你們玩什么?”王青不理會劉興的不耐,翻著白眼仔細地打量我,像是要從我臉上搞清楚我們做了什么壞事。我厭惡地瞪了他一眼。
“你管我們干什么,雞婆!”劉興厭煩地罵了他一句,扯了扯我的衣服,我們扭頭就走,這是我褲兜里的鳥突然叫了一聲,我像作案的賊被當場抓住了。
“你們去抓鳥了?”王青喜悅地叫道,他青色的臉放出光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鳥又叫,那聲音像咳了一聲的老頭突然被人攥住了喉嚨。王青高興地笑了。“你們抓鳥去了?!?/p>
“要你管!你有本事去跟我媽說啊,我們又沒有在山上燒火,我們這次抓鳥是要養的,你去告狀吧!”劉興怒氣沖沖地吼叫,拉住我就走。
“給我看看!”王青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倒是很感興趣地望著我的褲兜,作勢就要來抓。
“不給!你個死瘋子會告狀!”我跳著躲開。
“我不告狀,你們又沒有放火,給我看看。”王青一臉熱誠。
“不給你看!你要告狀說我們掏鳥窩破壞大自然!”
“給我看,不然我去告狀。”王青收住了笑容。
“不給,你個死瘋子,大白癡,吃了大便抓虱子!”我捂住褲兜,鳥在我手里掙扎,我覺得大腿都被它的指甲給抓破了。我跳到劉興背后閃躲著王青,嘴里哇哇亂叫:“天馬流星拳,你媽練猴拳!廬山升龍霸,你媽打你爸!星云鎖鏈,你媽中電!鳳翼天翔,你媽撞墻!”
王青看起來有點生氣了,他想抓住我,但劉興比他高兩個頭,他根本無法突破劉興抓到我。于是他憤憤地說:“自己罵自己,長大沒出息!你說怪話,我告訴你媽去!”
我沖他做鬼臉:“給你告——告去告去喝尿去!找個老婆睡覺去!王青的屁,震天地,一屁沖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國王正在看馬戲,聞了這個屁,非常的生氣,派人來調查這個屁,原來這個屁啊,就是王青的屁!”罵完我哈哈大笑,扭頭就跑,邊跑邊回頭看王青,他氣憤地要來追打我,無奈劉興擋著他。我很得意,鳥在我的褲兜里撲騰著,但即使是它哽咽般的啼叫此時也不能影響我愉快的心情一絲一毫。
這時候我摔倒了,我正跑過我們的大杏樹,回頭看王青與劉興糾纏著。突然就撲倒了,倒下的時候我想起我在中暑,不該這么激情洋溢地與王青吵架,我應該躺在杏樹下安靜地睡一覺。于是我伏在那草地上便睡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和劉興一起攀爬一面陡峭而陌生的山坡,碎石在我腳下亂滾,我站不住,于是我叫劉興拉我。劉興站在高處一直罵我:“你一個小娃娃,叫你不要來,來了又煩人,你個死瘋子,大白癡,吃了大便抓虱子!”我想辯解卻發不出聲音,陽光直射著我,我無法往上看,只能低垂著眼,我看見滿地的碎石突然變成了海浪般的龍膽草,起伏澎湃。它們都頂著紫色的初綻的花朵,花朵像鏡子一樣將陽光反射到我眼睛里,我被光線層層纏繞,勒緊,然后倒在那陽光燦爛的山坡上。
我醒來的時候看見劉興剛剛跑到了我身邊,他身后跟著神色緊張的王青。我也不知道他們怎么跑了這么半天,都讓我大夢一場了。劉興在我身邊蹲下,扭頭對王青說:“你再鬧,我就打你了。”
我滿身大汗,我回憶那個金光閃閃的夢,但它就像流水一般從我腦海中飛快地流走,我越想越想不起來。
“我不鬧了。你摔著沒有?”王青一副關切的模樣。
我喘著氣說不出話,杏樹簌簌的聲音在我耳朵里大得出奇。
“鳥呢?給我看看。”王青又說。
這時候我才想起來褲兜里的鳥。我拼命翻身起來,那鳥被我壓在身子底下了。我掏了半天才把鳥掏出來,它的喙勾在我的褲兜里。
我掏出來的是一只死鳥了。它大睜著血紅的眼睛,軟嗒嗒地躺在我手掌上。
“哎呀!費半天勁,被你壓死了!”劉興大叫一聲,坐在我身邊的草地上,“現在只能燒著吃了!”
“死鳥!”王青突然叫道:“這是死鳥!”他驚恐地大睜著眼睛,“這是死鳥!”
“剛剛才死怕什么,死鳥又怎么樣,你天天吃雞吃鴨吃活的啊?”劉興不滿地說。
“不是……這是死鳥……”王青嘴唇上的腫包抖抖索索,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手里的死鳥,向來翻著的白眼仁暴突著。他突然大吼一聲:“這是死鳥,它的名字就叫死鳥!有人就要死了!”
我和劉興沉默了一會兒,我看見風在杏樹梢旋轉著刮過,杏樹彩色的樹葉翻飛起來,聲音動聽。
然后我們愉快地笑了。
王青看我們笑,十分著急。他抓住我的衣角:“真的,這是死鳥,我騙你我是豬頭。這是死鳥,它是有冤情的鬼魂變的,要找合適的人當替身!”
“亂講個屁,根本沒有鬼,這是烏鴉!”劉興說。
“不是!烏鴉怎么會有這么紅的眼睛?而且你看它的羽毛,一直黑到肉里去!”
“這是變態的烏鴉!你再亂講,我去告訴你媽!”劉興吼道。
王青拉住我,嚴肅極了,“我沒有亂講,這就是我媽媽告訴我的?!睂τ谒倪@個說法我倒不懷疑,大家都說他媽是個神經病,工作不好好做,天天說些大家不懂的話,還幫人跳大神。我想這樣的媽有個神經病兒子也很正常,可是王青隱藏得夠深的,居然一直沒被我們發現他也是個小神經病。
“我媽說,冤魂沒有地方去,就會變成各種東西來找替身,其中就有一種死鳥。死鳥全身黑,黑到骨頭里,還有紅眼睛。真的,被死鳥纏上的人,除非用自己去祭它,否則家里一定會有人死。這就是死鳥,它纏上你了!”王青眼眶都要撕裂了,他發青的臉向我逼近,像個鬼魅。我被他嚇得汗毛倒豎,驚叫起來。
“你少嚇人!我警告你!”劉興一拳打在王青背上,他瘦小的身體馬上蹲下了。
“走走,我們去你家看蝸牛,別理,他是個瘋子。”劉興拉我走。
“哼,不相信我就等著吧!”王青蹲著地上,翻著仇恨而輕蔑的白眼仁望著我們?!暗戎窗桑@鳥已經死了,冤魂已經放出來了!等著死人吧,哈哈。”
劉興去我家看蝸牛,他讓蝸牛在他胳膊上爬,留下一條條鼻涕一般的痕跡。又把蝸牛排成一隊賽跑,蝸牛們悠閑地在他用書圍出來的跑道里四處溜達。他大吼大叫催促蝸??炫?,玩了半天,又覺得無趣。我暈乎乎地躺在床上喝水扇扇子,隔一會兒又坐起來數數蝸牛的數目。
“熱死了,你應該凍兩個冰棒,我天天都凍冰棒?!眲⑴d百無聊賴地讓蝸牛疊羅漢。
“那你去你家拿來吃,我媽不讓我凍,我吃多了就咳嗽?!?/p>
“我今天凍的已經吃完啦,本來我想給你拿一個,但是一不小心就全部吃完了?!?/p>
“你太小氣了,小氣鬼,賣涼粉,賣得一碗水!”
“不是,真的是不小心吃了?!眲⑴d笑嘻嘻地辯解:“要不我們把那個烏鴉燒了吃,用你家的火燒嘛?!?/p>
“不要不要,給我媽知道要罵死我?!蔽蚁肫鹑釉谖壹覐N房地上的那只死鳥,一陣惡心。
“那怎么辦,出去燒被王青看見又要告狀。我家也不能燒?!?/p>
“反正不準在我家燒。你自己出去燒了吃,我不要?!?/p>
“那還玩什么,只有一個鳥,我一個人燒堆火,吃一口?”
“那我不管,你順便燒個黃瓜吧,不然我給你拿一個雞蛋?!蔽艺f。
劉興無聊地把蝸牛扔回昆蟲盒里:“算了,不燒了,我一個人吃什么啊,還不如等著回家吃飯?!彼谖曳块g里走來走去,看墻上的海報和貼畫。
“哎,你家菜刀借我,把那烏鴉砍開看看,王青不是說它骨頭也是黑色的嗎?”劉興突然來了興致:“看看是不是真的!”
“啊,太惡心了!”我滿心厭惡。可劉興已經自己往我家廚房走去了:“砍了給你洗干凈不就完了?!?/p>
死鳥躺在我家廚房里,一只蒼蠅爬在它身上。劉興把死鳥放在砧板上,取了菜刀。
“嗑!”一聲鈍響,我看見黑血慢慢地流到砧板上,蒼蠅繞著砧板飛來飛去。劉興把死鳥攔腰斬斷了。
“怎么這么快就有點臭了?!眲⑴d說。他把血淋淋的鳥拿在自來水下沖,把血沖干凈了,我湊上去看。
鳥的骨頭果然是黑色的,被菜刀斬斷的骨頭尖銳地刺著天。暗紅的肌肉里也有一縷縷的黑色飄散著,我聽見劉興抽了一口涼氣。
“他說的是真的?”我問。
劉興沒有說話,他又拿了鳥尸,放在砧板上,猛地一砍。骨渣碎肉飛濺起來,我感到有一團東西濺到了我臉上,用手一抹,竟是一只血紅的眼珠。我一把揩在衣服上,惡心極了,正要罵,卻發現劉興呆住了。
“怎么了?他說真——”我話噎在喉嚨里,我看見了死鳥被劈開的腦殼,黑色的腦髓。腦漿流出來,像河底的淤泥,發出微微的腥臭。
“這到底是什么鳥?怎么連腦子都是黑的?!”我抓住劉興的衣服,尖聲喊叫。
“我不知道!”劉興驚恐地搖頭,“我也不知道!”
“王青說的是真的,你家有人要死了!”我抓著劉興,對他吼叫:“是你把它抓出來的!”
“屁!”劉興拼命往后躲,一腦袋碰在墻上?!捌?!是你壓死它的!”他似乎沒感到疼,使勁掙脫我,“你家的人才要死了!”
“屁!”我瘋狂地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你敢再說一遍!”
劉興拼命地推開我,“不是我說的!”我顫抖著停下來,看著砧板上一堆凌亂的骨血和羽毛,還有布滿油污的墻上斑斑的血跡和碎肉。
“王青亂說的,對吧?!蔽覇?。
“是,他亂說的,我們去揍他?!眲⑴d顫抖著答應。
“王青是個雞婆。”
“就是,他最雞婆了,他是個瘋子?!?/p>
我們沉默了,一只蒼蠅撞在油煙堆積的玻璃上,啪的一聲,然后黏在上面下不來了,嗡嗡嗡掙扎。
“我,回家了?!眲⑴d說完便拔腿跑了。我沖著他大叫:“你不是要洗菜刀嗎?來洗呀!不敢嗎?!”劉興頭也不回。
我自然是受到了我媽的一頓大罵,她下班回家面對的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廚房和一個木訥的一臉黑血的小孩,當她看到一砧板烏黑的血肉時氣得不得了。我媽狠狠地罵了我一頓,說野鳥肚里可能有很多寄生蟲,她沒有注意砧板上詭異的黑骨頭,一股腦全倒在垃圾桶里了。
吃飯的時候她終于發現我的不正常。我對著飯菜,想著這菜是在那砧板上切的,胃里翻騰不已。
“你這娃娃要搞什么?怎么不吃飯?挨了一頓罵還沒哭夠?”我媽用筷子戳我的頭。
“媽媽,剛才那個鳥的骨頭是黑的。”我想起王青說的話,哽咽起來。
“黑骨頭有什么奇怪?烏骨雞就是黑骨頭啊?!蔽覌屍婀值乜粗遥暗降自趺戳??”
我索性哭起來了,眼淚口水全流到碗里。“那個鳥,王青說是死鳥,你們要死啦……”
一直悶不吭聲的我爸一邊吃飯一邊說:“被你嚇著了嘛,誰叫你那么兇。”我媽怒氣沖沖地看著我爸。“娃娃好奇心大,這個很好嘛。你何必那么兇?”我爸又說。
我媽開始和我爸吵架,他們越吵越厲害,我在一邊哭得聲嘶力竭,他們互相指責對方對孩子的教育態度,我覺得他們真的很煩人,但我想到他們也許就要死了,傷心得肝腸寸斷。
晚上我去找王青,他媽媽看到我的時候有點驚訝,我想平時也許沒什么孩子去找王青。他媽媽有一雙驚恐的大眼睛,跟王青一樣有一張青色的臉,在晦暗的燈光下反射著白光。王青從他媽媽身后閃出來,看了我一眼,“走吧。”
我跟著王青來到杏樹下,沒有月亮,各家窗戶里透出光線和電視的聲音。白天里秀美的大杏樹在夜里張牙舞爪像一個鬼魅。
“你家有人死了?”王青問我。
“你瞎說個屁!”我被他一句話嗆得頭都暈了。
“我瞎說你找我做什么?”
我沉默了?!艾F在還沒有死。”
“恩,快了。你今天摔倒就是它絆的,鳥一死,鬼魂就出來了?!蓖跚嗟卣f。
“那怎么辦?”我渾身發抖,聲音都帶著哭腔了。
“只有一個辦法。”王青抬眼看著我,“用你自己去祭它,它可憐你,就放過你了?!?/p>
“為什么不是劉興?因為是我壓死它的,就一定是我?”
“你壓死它,是它看上了你的命?!?/p>
這個漆黑的夜里我坐在杏樹下痛哭流涕,王青沉默地站在我身邊。我怕被人發現,拼命壓抑著我的哭聲,直到氣都喘不過來。我不知道為什么像這樣聽都沒聽說過的倒霉事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想著上午才與劉興在這里打架,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我想一般小孩都不會遇到像我這么讓人絕望的事情,我不知道在大人口里的所謂美好的童年在我身上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有那么一瞬間我恨劉興,就是他帶我去抓鳥的,并且抓來一只這么邪惡的幽靈還栽在了我身上,我也恨王青,如果不是他跟我搶死鳥我就不會跑,不跑也就不會摔倒了壓死死鳥??神R上我又明白,如果是那鳥自己看上了我的命,那注定我是逃不了的。
我坐在那兒在思索了一會兒到底死爸還是死媽我比較能接受,但很快就意識到他們誰死了我都接受不了,雖然他們天天管著我,逼我去上學,還老罵我,但他們一個都不能死。我毫不猶豫就選擇了自己去祭那只混賬死鳥,我覺得我很無私,很勇敢,我是多么好的一個孩子。而為此我就更加傷心,我本以為好孩子是應該幸福的,可是我的童年竟闖入了如此猙獰的悲劇。我想到我的未來覺得昏暗一片,我媽說童年是最快樂的時光,長大后問題便會越來越多??涩F在我面臨的問題已經讓我感到絕望,將來我還會如何?
后來我在王青的指揮下慢慢地爬上了大杏樹,他的建議是讓我從樹上跳下來,摔斷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算是祭了纏上我的冤魂,那冤魂就會放過我。樹上的杏子早已經被我們摘完了,剩下一樹濃密的葉,白日里它們很美,五彩繽紛,但現在每一片葉子都是黑色的。我抱著樹枝蹲在橫長的樹干上,覺得這樹高聳入云,而我就蹲著云上面。我不知道劉興怎么能成天在這樹上翻滾而毫發無傷,僅僅是從樹上往下看,幾乎就能殺死我。
“沒事,這樹不高,你不會死的?!蓖跚嗾驹跇湎吕潇o地安慰我。
“跳吧。跳下來,斷一個腳?!?/p>
我在樹上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我實在是沒有勇氣。
“王青!你在做什么?”我聽見劉興的聲音。我哭號起來:“劉興——”
這墨一般黑,死一般黑,死鳥一般黑的黑夜啊,我看見劉興和王青的輪廓撞在一起。
“沒辦法,死鳥看上的人,一定得祭它,否則它就要人的命?!?/p>
“你要干什么?你要殺人嗎?”劉興在吼叫。
“我沒有殺人,是你想殺人吧?”王青聲音冰冷入骨:“不然,用你家人的命來代替?”
劉興瑟縮了,我看著劉興跑走,剛止住的眼淚又停歇不下來。我覺得我沒法恨他,是我也會跑的??晌铱粗芰宋疫€是忍不住要恨他。
“跳啊,你在干什么?”王青喘著氣,他冷冰冰的聲音沒有表情。
“我……我再哭會兒……”我哽咽著說,我覺得我沒出息極了,我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哭得這么慘,何況還是我討厭的王青。風吹起來,杏樹心形的葉子溫柔地撫摸我的臉,我傷心極了,我想如果我斷了腿,以后我再也不能爬樹了,那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爬到這杏樹上來。萬一我斷的不是腿呢?萬一我的脖子斷了呢?死鳥想要我的命,難道能這么輕易地放過我?它會絆倒我,就不會摔斷我的脖子嗎?如果我沒死,我要如何跟我媽交代呢?她不會相信我是為了救他們而犧牲自己,她只會以為是我搗蛋,或者以為我想自殺,她會打死我。如果我真摔死了我會到哪里去?死鳥里的冤魂會接替我的靈魂住進我的身體嗎?會以我的身份繼續活下去嗎?那我到哪去了?我會不會變成另一只死鳥,等待另一個人?
“跳??!”王青的聲音仿佛來自天外。
我看見遠處跑來幾個人,看輪廓應該是我爸媽跟著劉興來了,我知道我非跳不可,再拖我就將沒有機會跳,我只能從樹上下來面對我爸媽的打罵,并且等待他們中某一個的死亡。
我聽著王青在吼叫要我快跳,聽著我媽焦急地呼喊我的名字,聽著他們越來越近的腳步,聽著風吹過杏樹也吹過我的臉,我知道我別無選擇。我望向遙遠的地面,漆黑的地面上出現一團血紅的陰影,它旋轉著,竟是死鳥的眼睛。它轉啊轉啊,我看著它,它也看著我。它越來越大,越來越紅,像一個黑洞,要把我深深地吸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