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兒的微博來信

晚飯之后，他要上一會兒網。

輸入密碼，打開電子信箱，刪掉那些雜七雜八的廣告，他的眼睛在一封郵件上停留了半秒，然后點了刪除。他回頭看了看書架，茨威格的那本書安靜地立在那里。

等他回過頭時，卻突然打了一個激靈，立刻從回收站把這封信找了回來，不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而是《一個陌生女兒的來信》。他打開：果然是大女兒的信，信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個微博網址。

他也有微博，在那里他寫寫平常的日子，偶爾也寫家庭生活片段。他點開了那個網址，素凈的微博頁里面，關注1，粉絲0，只有17條微博，持續了4天時間。原來她關注了他，但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不知道她是誰。

書房的窗子比以前亮，那棵老法國梧桐讓人鋸了。小白跑丟了一星期，回來了，好像懷了狗寶寶。我媽指著它罵它不要臉，它用腦袋蹭我，可憐巴巴的。我想哭，抹了一下眼睛，我媽又把我罵了一頓。她現在有點變態，像是更年期提前了。應該不是啦，她才40歲，沒魚尾紋，還是窈窕淑女，不像我，好多青春痘，像豆芽菜。

她看我的眼睛像勺子，就像我是冰激凌一樣，左一勺子，右一勺子，挺嚇人的。她說：“我得跟你談談。”一般這樣的開頭，表示她要找茬。自從我升入中學，她說多年母女成姐妹，有話好好說。可她剛說得跟我談談。她說：“談一百個事情。”我說：“你怎么不十萬個為什么呀？”她說：“可我沒有那么多為什么啊……”

錢！她把幾個存折和銀行卡擺在桌子上讓我看。這個待遇太高了，我的手直抖。我看清了數目，竟然有40來萬。她說：“你爸給的生活費，一分也沒用。”接著，她把密碼說了。再接著，她把兩張保險單子拿出來，讓我看上面的受益人。這嚇著我了，她說：“看著高鐵出了事情……”她說，反正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這回例假來得突然，她拉我進臥室談話，這個一直藏著掖著的女人竟然跟我談起了性，雖然難以啟齒，不過她豁出去了。

她說，性，遲早都會面對，記住，你衣服上的第三顆扣子是解開還是扣上，要慎重，要有底線。18歲之前嘗試性，那是找死。要有安全措施，懷孕是要當媽的，沒有的話，那是愚蠢，身體是自己的。這些話讓我低下了頭。她像是瘋了。

她最近老是喝粥，吃止痛片，臉色發暗。我讓她請年假休息，她說能堅持。我說：“媽，你是不是戀愛了，是不是要住到別人家里？”她笑著說：“丫頭真傻。”我說：“你發神經，像是不要我了！”她嘆氣說，其實，有個男人喜歡她，小她6歲。她說，“我瞞著你和他來往，我偶爾回來晚了說加班，那是我騙你。”我說知道，你臉紅撲撲的。

男人。她說，戀愛中的男人最好，好得像媽，一門心思為女人著想：天晴，他想著你會不會曬著；天黑，想著你會不會嚇著；天涼，想著你會不會凍著；下雨，想著你會不會淋著。但結婚后，男人會回到常態，不要因為這個怪他以前那么好是手段，要學會給他當媽。初戀、初吻、初夜能和同一個男人完成，并且到死都在一起，要感恩。如果沒有，也不要用力去恨。

生死。她說人總是要死的，接著順序來就是好的，比如父母死在兒女前面，這是自然規律。來到世上非常不易，如果沒有意外，你要活成個老太太！

她說，你爸不是在別人家里，他是在他自己家里。我眼里容不下沙子，一定要跟他離。他不同意，說讓我看在你的份兒上給他機會。我性子硬，想著我可以養大你。你爸不在，你少了好多安全感和撒嬌的機會。以前他要來看你，我不讓他來。以后想來，就來吧。初中擇校是他給跑下來的，費力費錢，你得知道。

你爸做男人也不是太壞。我恨死你爸了，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恨得起勁。蘇東坡一生達觀，預知來日無多時，忽然害怕起來。我恨你爸也是這樣子，慢慢的，恨意淡了，偶爾想起從前，花前月下，一點也不失真。

你爸后來的女人，我叫她賤人是我的事，但你得叫阿姨。她說，以前特別恨那個賤人，覺得如果不是她……現在，不那么恨了。她說，我不恨了，你更別恨了。你爸后來又有了一個姑娘，我遠遠看到過的，就像你小時候，那是你的妹妹。有個妹妹也是福氣呀！她臉上有很多笑意，看上去，很美。

“你媽我呀，”她說，“挺自戀的。有個女人說，下輩子我要變成一個男人，娶個像我這樣好的女人，這話深得我心。雖然現在看著像個棄婦，人家都說棄婦長壽哩……我有天想到你的婚禮，到時候還是讓你爸來，挽著你的手，這樣莊重點兒。你要穿婚紗，別像我，讓你爸哄著去旅游結婚，沒人見證，缺少監督……”

爸爸，我好久沒這樣叫你了。這兩天，我媽太嘮叨了，好煩哪。今天晚上，她又要談談，我說還有作業要寫。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回頭，她的眼神又像挖冰激凌的勺子，這讓我如坐針氈。于是，我起身關了門。她垂了眼瞼，有淚光。好個瓊瑤阿姨！

爸，我媽好像出了什么問題，不像失戀，也不像工作出了問題。我想給你打電話……我曾經抱著你的腿哭著讓你別走，這一幕像烙畫。雖然我知道你時常在我左右，可我不想走近你。但我心里，每次都想喊你爸爸，可是連一個唇音都不想發出。我不想讓你高興。其實，我也悄悄站在你家樓下看亮著的窗子，想你。

放學回家，我媽沖出來，抱住我，先是哈哈大笑，接著又哭了，還把眼淚鼻涕朝我身上蹭！我不停地問她怎么了，她不說。等她哭夠了，就把一沓病歷扔給我，啪的一響。病歷上有這樣的字樣：“胃鏡黏膜突起，質瘤，活檢陰性。”她說，我怕死啊，我以為是胃癌，你差點都沒媽了，你知道不？我愣愣地看著她，眼淚冒出來。

我狠狠哭了一場。媽，你也太老奸巨猾了吧？原來這幾天你在做告別演說，休想！我媽阿貓阿狗樣地蜷在那里說，你個小丫頭片子懂個什么呀，我這幾天是對牛彈琴，有些話你趕緊給我忘了！我說，哪些話呀？她又弱弱地笑了。她說，小白是個好狗狗，養了這么多年，應該當一回媽，生一窩小狗自個兒好好疼。

爸爸，我想著，還是把這些給你看看。現在沒事了，再見。

他像一袋土豆一樣坐在那里，感覺眼睛有些模糊，取下眼鏡抹眼睛，左邊抹一下，右邊抹一下，弄得手背也是濕的。

小女兒嗲聲嗲氣地說：“爸爸，你怎么哭啦？”他想笑一個，結果卻哭出了聲。哭聲引來了妻子。妻子站在他身后，看著屏幕……妻子也抽泣起來。

小女兒說：“好孩子不興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