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華落盡見真純

書藝為國粹，為之難，言之亦難。有位先生書論佳妙，名高天下，那嚴密的邏輯、廣博的知識、樸實的語言、精辟的論述，使筆者受益良多，他的名字叫西中文，故期待一識荊州，親聆宏論。機會終于來了！中國書協(xié)主席張海先生舉辦書法展，來函相邀，首站在杭州西湖，于是欣然應赴，應邀嘉賓下榻于西湖武警長橋賓館。因為未能看到與會人員名錄，于是趁就餐之機逐一打聽，真是有緣，居然問及先生本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先生年過耳順，兩鬢飛霜，中等身材，精神矍鑠，給人的印象為質(zhì)樸、謙和、儒雅。識荊之后，先生惠賜多種著作與有關(guān)資料。細讀先生之大作與名流方家言中肯綮之評價，景仰之情油然而生。

西先生以著名書法家、書論家而馳名天下，其實先生本色是詩人。王國維說：“一切文學吾愛以血書者?！保ā度碎g詞話》）先生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故每有所作多為生涯之記錄、真情之抒發(fā)、心血之凝結(jié)。先生出于河南固始縣一個書香之家。他是王羲之所說的“生而知者發(fā)奮，學而悟者忘餐”的學者和藝術(shù)家。先生秉承家學，又深受中原文化之熏陶，志學之年便以書法文章聞名鄉(xiāng)里。然而生活在那風雨如晦的年代，書香之子、嗜學之士，往往風摧水遄，難逃劫難。先生勤奮有余，逢迎乏術(shù)，于是遭世偃蹇，備歷崎嶇。少年時懷有大志：“盍效大鵬舒勁翅，九天極目破長風”（《畫眉》），而時運不齊，命途多舛：“總愁白日荒天遠，更蔽浮云一萬圍”（《詠農(nóng)婦》）。文革爆發(fā)，陷于文網(wǎng)，身入縲紲?！叭蹇雍喕痱溓厣?，落葉西風過楚城”（《有懷四首·之一》），此種心情非親歷者所不能感受。讀其“碎琴絕筆詩懷冷，鐵窗淚，盡沾襟”（《江城子·獄中作》）等詞句，心中滴血，淚水潸然。然而在這苦雨凄風的歲月里，先生仍然視文學藝術(shù)為生命，數(shù)載鐵窗生活，磨練了錚錚鐵骨，獲取了淵博知識，為日后之發(fā)展打下良好的基礎，表現(xiàn)出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偉丈夫氣概。烏云散盡，雨霽云開，詩人壯懷激烈，縱馬飛馳，賤尺璧而重寸陰，在學術(shù)、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大展鴻圖：“詩情永似奮蹄馬，素志長如展翼鴻?！保ā顿R長兄育東詩集……》）因此，先生的詩是其人生經(jīng)歷的真實記錄，移用郭沫若的兩句詩“去國十年馀血淚”“哭吐精誠賦此詩”來評價其詩應該是恰當?shù)摹?/p>

詩道幽渺，高境難臻。當今創(chuàng)作舊體詩詞的社團之多、人數(shù)之眾在歷史上甚為少見，而意境圓融、饒有新意者亦寥寥。詩為繪畫、書法之精魂，而詩書雙美、詩書畫兼工的藝術(shù)家寥若晨星。對北方的藝術(shù)家而言，創(chuàng)作舊體詩詞的難度頗大。因為入派三聲，格律難協(xié)，何來高境？讀不少書畫家的詞章，形式的不協(xié)影響了意境的表達。而先生的創(chuàng)作格律精工，發(fā)乎至誠，語多不隔，意境高遠。絕句含蓄蘊藉，清麗悠揚：“片片心香卷朔風，枝頭猶記掛殘紅。金英紫蒂重裝點，只恐眼前是夢中。”（《丙寅重陽絕句十四·之四》）劫后余生，霞光滿天，撫今追昔，感慨萬端。蒼涼之境，讀來情難自己。先生精于七律，創(chuàng)作應過百首。七律如帶鎖鏈跳舞，戛戛乎難哉。而先生的律詩得摩詰之雅、子美之深、務觀之暢，精工典麗，飄逸幽深，華不傷質(zhì)，整而能疏。其用杜甫《秋興》韻之感懷八首，縝密高華，寄托無端，堪稱少陵、玉溪之流亞?！巴韥碇芈稕潘闪郑挠囊箽馍保ā陡袘寻耸住ぶ弧罚鸸P如萍風初發(fā)，勢欲卷浪。頷聯(lián)、頸聯(lián)最見工力，多用反對，意象清空，言隨意遣，流暢自如，秀句珍詞，云來雨集。“野菊含香花亦艷，大鵬有志鳥先飛”（《同上·之三》），“摧殘木葉風含厲，濕透人衣雨帶愁”（同上《之六》），可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出于言外。部分尾聯(lián)多以景語作結(jié)：“諸葛事功難逆料，瀟瀟暮雨嘆飛蓬”（《五十初度·之二》），“尺素馨香存永憶，江山長在月長新”（《答友人·之二》），余音繞梁，回味無窮。先生于長短句也是高手。前人多有“詩莊詞媚”之說，詩余以慢詞難工，而以之抒繾綣之懷、狀于飛之樂者尤為少見。而《賀新郎》二闕多得風人之旨，饒“白露”“蒹葭”之意緒，多“柏舟”“漢廣”之情懷，纏綿悱惻，超曠空靈。“攜手余生長連理，愿天長地久情如鐵”，“七夕昭陽私語殿，且慰人間苦旅”，情到至真，必然凄惻，自然搖人心旌。

書藝是先生生命的重要部分。書家五十年臨池不輟，以清新典麗、雅正清剛的獨特書風飲譽中州，蜚聲海外，為當代書壇重鎮(zhèn)之一。先生學書碑帖兼融，以帖為主，從真楷入，窮研篆隸，然后肆力于行草?？瑫》ǘ酰谝萆佟饵S庭經(jīng)》《樂毅論》用功尤深。《黃庭》渾圓蒼勁，瀟灑生動?！稑芬阏摗窙_融大雅，方圓適中。書家以墨池筆冢之精神，深得二帖之神韻。趙松雪四體俱精，以小楷為最。先生的楷書于趙體《汲黯傳》吸取豐富營養(yǎng)。此帖法度嚴謹，峭拔秀麗，結(jié)體妍媚舒展，筆法勁健圓暢，有虞字之飄逸，柳字之骨勢，褚字之舒展。書家對此貼的臨讀窮年累月，入神入骨。書家于篆隸所用工夫亦深。王羲之論書：“窮研篆籀，功省而易成；纂集精專，形彰而勢顯。”（《筆勢論》）他于《石門頌》《嶧山碑》《張遷碑》和吳大澄篆書作過潛心研究。對《乙瑛》《史晨》《曹全》等名碑反復臨寫，幾奪其神韻。他從《張遷碑》學到了古樸、內(nèi)斂；從《石門頌》學到了舒展跳達、力的張揚；又從六朝名碑《二爨》中尋覓到了古拙樸厚的美。隨著視野開闊，先生肆意于行草。其行書主要取法二王，而于釋懷仁《集王書圣教序》用功尤勤。此帖為百代楷模，王世貞稱為“極備八法之妙、真墨池之龍象、蘭亭之羽翼”。它以其“姿媚”的整體藝術(shù)風格向我們展示出“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的美韻。他在米芾那里也汲取了豐富的營養(yǎng)，最得力于《苕溪詩卷》。此帖筆法純從二王、簡牘中來，用筆近于《蘭亭》，特別是側(cè)鋒的取勢給米字平添了千般風流、萬種儀態(tài)。那種爽健、瀟灑超逸的意志，在鋒穎的隨意驅(qū)遣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此外亦多攝文征明之精魂。先生學書，能入能出，辭必己出，言必我發(fā)，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

先生歷盡坎坷，但他的睿智最善于將人生生澀的苦水釀成藝術(shù)的醇醪，將飽經(jīng)創(chuàng)傷的熾熱的塵心煉成溫潤的寒玉，故化為書藝多為風流蘊藉，春風大雅。品讀西先生的書法精品集，神情超逸，把人帶入如煙如霞、如幽林曲澗、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的藝術(shù)境界之中。先生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筆者認為具有兩個顯著特征，其一、風格的獨特性。西先生的書風大致可用“清雅飄逸”四字概括。他的線條真力彌滿，暢達遒逸，深深扎根于傳統(tǒng)，仿佛集眾美而成至美，集眾善而成至善，無論各體，無一筆不精，無一筆無來歷，又無一筆不屬于自己，風神玄朗，奕奕有晉唐風氣。品讀楷書《游澳大利亞珀斯國王公園二首》，結(jié)體瑰奇，開卷之初，猶高人君子之遠；遙而望之，標格威儀，清秀端偉，飄颻若仙；近而察之，氣體充和，容止雍穆，重如山岳。既如佳人之艷麗含情，又若美玉之潤彩奪目用墨停勻，布白規(guī)整，氣格宏放，疏蕩多姿。品讀行草《桃花源記》《蘇軾·定風波》等佳構(gòu)，用筆如行云流水，秾纖間出，瀟灑流美，顧盼神飛。氣息之通暢、字勢之連貫、意味之真淳，仿佛無以復加，把讀者帶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之藝術(shù)境界。其二，強烈的抒情性。書法作為一門獨立的藝術(shù)，其本質(zhì)是抒情。故陳繹曾說：“喜怒哀樂，各有分數(shù)。喜即氣和而字舒，怒則氣粗而字險，哀則氣郁而字斂，樂則氣平而字麗?！保ā逗擦忠E·變法》）周俊杰也說：“書法對主體精神表現(xiàn)的自由度和調(diào)動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的強度，卻又是其他藝術(shù)難以企及的?！保ā稌◤团d的尋繹》，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版，第80頁）但書法臻至抒情境界，只有技法的精純、學養(yǎng)的淵深、靈感的湛發(fā)渾然為一時才有可能出現(xiàn)。西先生的書藝，其功力與學養(yǎng)的確能匹配、追躡情感的運動，故能產(chǎn)生強烈的抒情效果。品讀其小楷杰構(gòu)《佛說無量壽經(jīng)》，以動入筆而不失空靈靜默，一股清氣統(tǒng)貫全幅，分行布局規(guī)整縝密，結(jié)體恭正嚴謹，用筆精到，輕重適宜，端莊而不板滯，緊密而不局促，其澹雅超逸之境，把人帶入一種心靈的寧靜。反復品讀，禪意玄思油然而生。而《痛悼慈母七律六首》則不然，全幅以墨色為底，少趙體之妍秀，多顏體之凝重，用筆如錐畫沙，布局規(guī)整靈動，讀來感覺有撕肝裂膽之痛，字里行間仿佛有淚水在流淌。至于行書自作詩《六十書懷》等杰構(gòu)，工致精密，得于心而應于手，縱橫曲折，無不如意之所出，極富音樂之節(jié)奏，如起伏之海潮，如漱石之山泉，洋洋灑灑，如落花飛雪，把劫后余生的蒼涼感，秋光蔗境、彩霞滿天的自得感抒發(fā)殆盡，清氣、逸氣、書卷氣渾然為一。

西先生更為當代杰出的書法評論家。書法，作為寓具象于抽象的高雅藝術(shù)，為之難，言之亦難。古人已深刻地認識到創(chuàng)作和欣賞難以兼善的特征，故王羲之說：“善書者不鑒，善鑒者不書?！闭嬲軐⑺囆g(shù)創(chuàng)作與理論研究二者打通何其艱難。西先生憑其堅韌的意志、過人的精力、深厚的功力、卓越的才華，故形象和抽象兩種思維形式并行不悖，所論言中肯綮，洞微闡幽，令人心折。至今所發(fā)論文300余篇，專著數(shù)部。先生對書學的研究是全方位的，于書法美學、技法、史論、書法賞析、書法與中國文化都有深入的研究和獨到的見解。他還引用西方美學思想對古老的中國書藝進行比較研究。先生既能從宏觀把握、中觀比較，又能從微觀審視。張海主席極贊西先生“在技法方面的論述言之有物，具有鮮明的針對性和廣泛的指導性”（《天道酬勤》）。西先生的書學研究碩果豐盈，對河南、對全國書學研究的推進貢獻頗多。他的論文多次獲全國性大獎，如在全國第四屆、第七屆全國書家討論會上獲國家獎，獲首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理論提名獎、第二屆中國書法蘭亭理論獎。其《書法教程》（合）、《書法蠡測》《書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論綱》等專著堪稱新時期書論研究的扛鼎之作。

因為書法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審美多具模糊性，書論之難，難在審美判斷的準確性，難在語言。由于書家創(chuàng)作的功力甚深，對書學范疇有全方位的把握，加之文學、美學的功底深厚，故審美判斷的準確性出人之右。文品即人品，先生的書論能說實話、真話，不說假話，套話。當今的書法批評由于諸多因素的影響，嘉言滿紙，頌歌盈耳。有的論其家學淵源，追溯到了書家兩千多前的遠祖；論其書藝之瑰美，羲獻莫及，他人似乎信手涂鴉，這些夸飾的言詞令人很容易想大躍進時期畝產(chǎn)糧食幾萬斤的捷報。而先生則不然，中肯評價，適當鼓勵，美在何處，差距何在，仿佛歷歷可數(shù)，體現(xiàn)了一位治學謹嚴的學者求真務實的精神，同時也可以窺見一位有良知的藝術(shù)評論家的高潔人格。書論之難，難在語言。古人論書，取象萬殊，多用比喻、象征、通感，將書論詩化，這固然形象生動，能喚取讀者豐美的想象與聯(lián)想。蕭衍論書：“鐘繇書如云鵠游天，群鴻戲海；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保ā豆沤駮藘?yōu)劣評》）張懷瓘論行草：“挺然秀出，務于簡易；情馳神縱，超逸優(yōu)游?！保ā稌h》）美則美矣，而書學功力未深且文學功底不厚者難以把握。而當今部分先生之論書，雄辯滔滔，玄言滿紙，動輒西方意識流、日本前衛(wèi)書藝，而論及書法之精微，多語焉不詳，讀此類論文，似聆釋子談禪，真人說法，如入霧中。而先生書論的語言樸實、自然，流暢，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言之有序，言之有物，言之有據(jù)。先生有深厚的文言功底，有時論書，以文言表達，言簡意賅，曉暢流麗。唐宋八大家文，筆者最喜歐蘇之徐紆委備、流暢自然。先生之為文，蓋得歐蘇之遺意，盡去塵滓，獨存孤迥，故所以為高。

鉛華落盡見真純。此可為西中文先生為人、為詩、為書、為文的概括描寫。樸實之美、清純之美，乃美之至高境界。故《易·賁·上九》：“白賁，無咎?！辟S本為斑紋華采之美，而“白賁”則為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尚“清”為華夏民族之美學傳統(tǒng)。西先生的人品、詩品、書品、文品都體現(xiàn)出一個“清”字，那樣樸素無華，人格魅力與詩風、書風、文風已臻和諧統(tǒng)一。先生不惟絕類離倫之才，更賴堅韌不拔之志，天道酬勤，理固宜然。西先生早過耳順之年，寵辱無動于心，毀譽不見于色，如秋水芙蓉，倚風自笑，愿先生芳菲永葆，松柏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