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像一個人,是慢慢長大的。
書房是和她的主人一塊長大的。
當你產(chǎn)生了擁有圖書的念頭,就埋下了書房的種子;當你有了出于主觀意愿購置的第一本書,書房就開始萌芽。所以,學生的課本與書房還有距離,組織和單位派發(fā)的各種宣傳材料,則與書房全不相干。
我們這一代人,從小生活艱難。父母的收入尚不敷家人糊口,雖然讀書幾乎是唯一的課外生活內(nèi)容,也只能從學校圖書館里借閱,買書自是不敢有的奢望。更不幸的是,正當求學之年,中國淪入人類文明史上最黑暗的時代,長期的無書可讀,導致了極其嚴重的精神饑渴。1976年,我由插隊的農(nóng)村返城,進廠做工,領(lǐng)到第一個月的工資22元,星期天就跑去新華書店,可上上下下轉(zhuǎn)了半天,眼空無物,最后是花5元錢買了一部四卷本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家父對我的求知欲大加贊賞,用舊畫報仔細包好書,加貼一條白紙,寫上書名。這部書我是認真讀過,所以后來再聽教師爺們以所謂的馬克思主義忽悠人,總覺可笑。
一年之后,書禁漸開,最受歡迎的是外國文學名著,尤其西歐作品,于我是見所未見,每個月領(lǐng)了工資,都會揣10元錢去新華書店抱回一疊來;后來寫小說,又有些稿酬收入,就更是買得理直氣壯。書是有了,可書房還只在小說中見識過,逼仄的臥室里能擠進一只藤編書架,已是喜出望外。幸而在1984年春天調(diào)入省作協(xié)工作,辦公室夠?qū)挸ǎI(lǐng)導又鼓勵讀書,所以竟被我堆進了1000多本書。
直到1988年,從單位分得一套袖珍三居室,才破天荒地有了一間7平方米的書房,于是自己設計式樣,打了5個書櫥。散存各處的藏書匯聚一堂,書櫥還算寬松,房里尚能坐兩三個人聊天。我稱自己的書房為止水軒,意在以書為止水,鑒照心靈,所以一直不曾做一塊匾掛起來。
就在這前后,我讀書的興趣發(fā)生了較大的轉(zhuǎn)變,一在南京地方文獻,二在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初史料,也是因為南京在這兩個時期都曾處于重要地位。其時書價尚低,舊書也不難得,所以每年的購書數(shù)量都在千冊以上。到了二十世紀末,不但書櫥塞滿,書房空間除一條狹窄走道外,都堆到一人多高,臥室里也堆得寸步難行。先鋒書店店主錢曉華來玩,極力勸我處理掉一批用不著的書,結(jié)果將最初買下的中外文學名著淘汰了1500多冊。先鋒書店又聯(lián)絡了徐雁、張志強等書友加盟,搞了一個“藏書家舊書展銷”,引得全城轟動,很是熱鬧了幾天。
然而賣出了的書,時時重逢于夢中,醒來猶心疼不已,且家中也未見寬敞。再賣書是斷不可行,要想改善居住條件,只有買房一途。于是在2000年秋,下決心買下一套135平方米的新居。這一回,我有了14平方米的書房,又在客廳里打了5排頂天立地的雙面書架。次年春節(jié)搬家,除了5個書櫥,別的家具都扔了,主要就是書,打包打得手心手背滿是裂口,還虧得錢曉華帶著店員來幫忙打了兩回,共打了200多個箱包。搬家公司來看時,私下高興地議論,說這家沒有什么東西,可是一卡車只裝了一半,盡管加了運費,第二天他們還是堅決不肯來了,幾經(jīng)交涉,他們代請了另一個搬家公司,換了大卡車,才算搬完。
那是一個太愉快的春天。每天拆開幾包書,分門別類擺上書架,比起帝王檢閱軍隊、財主點數(shù)珍寶,精神的愉悅有過之而無不及。有時半夜醒來,想到哪本書的插架位置不妥,也會下床去調(diào)整。清理下來,一萬多冊書中,中外文學書籍尚有2000余冊,南京地方文獻4000余冊,明清史料3000余冊。1990年代在王稼句、徐雁先生鼓勵下,對書話發(fā)生興趣,由讀而寫,且不能不涉及書目、版本研究,這類被人稱為“讀書之書”的,漸成規(guī)模,有了近千種。此外還有幾個小專題,如愛屋及烏,有意識地搜求前輩文人流散出來的簽名本,號為“舊家燕子”;因讀《吳歌甲集》而迷上民歌,留心收集各種民歌資料;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古訓影響,收羅古今旅行圖書以作\"臥游\";從關(guān)注中國古籍插圖本,延伸到外文原版書籍的插圖本;再就是自1980年代初迷上中國古代錢幣,實物的收藏鑒賞之外,亦重視相關(guān)文獻的研讀,錢幣學重要著作大體齊備,并延伸到貨幣史、金融史。凡此種種,各有數(shù)百冊。
通過這次全面整理,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只是個讀書人,算不得藏書家。我的書都是為閱讀而買的。只因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閱讀興趣會發(fā)生變化,而我又好奇心重,才導致現(xiàn)在的藏書格局和規(guī)模。從那以后,我不再參加藏書界的活動,而將精力放在讀書和寫作上,希望每個專題的藏書,都能形成一個切入點,讓我可以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做一回見微知著的探索。
二十世紀中,中華文明,從精神到物質(zhì),都遭到了近乎毀滅性的敗壞,而我正是后半個世紀的目擊者;今天說弘揚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就不能只是一個空泛的口號,而必須付諸長期、細致、腳踏實地的艱巨工作。我們這一代人,既因十年浩劫喪失了最好的求學年華,注定已難登學術(shù)堂奧,但是做一些拾遺補缺的工作,尚屬力所能及。我的設想是,每次選擇的題目宜小,探討則力求透徹,至少也要達到承前啟后的水準,才不枉此行。就像打井一樣,只要挖掘夠深,總可以滲出點水來,或可供人解一時之渴;即便打不出水,成為一個空洞,也可以讓被壓抑太久的傳統(tǒng)文化板塊透透氣。倘若打開的井眼夠多,竟至于串連成線,星羅成局,也未可知。
近十年來,我的閱讀和寫作,也就成為環(huán)繞著這小小奢望的一種實踐。如列入第一套“中國版本文化叢書”中的《插圖本》,藉民國年間旅行圖書為時空隧道的《紙上的行旅》,深入品評中國古代錢幣文化的《錢神意蘊》;比較滿意的是《版本雜談》,以實證的方式第一次對中國近現(xiàn)代版本做了系統(tǒng)闡述,就算是狗尾,畢竟給中國圖書版本學續(xù)了一個尾巴。這也讓我對自己的目標更為明確,又選擇中國民間歌謠這個題目,上承二十世紀初北京大學前輩們開拓的事業(yè),在《風從民間來》中,第一次對中國民歌史做了完整的梳理工作。剛剛交稿的《拈花意》,則是借插花為媒介,對中國傳統(tǒng)士人文化進行反思。同時,圍繞南京城市文化的歷史和現(xiàn)狀,也寫出了隨筆《家住六朝煙水間》《金陵女兒》《消逝的南京風景》和專著《南京城市史》等十種。這十年里,我能出版書話和文化隨筆三十余種,與有效利用個人藏書是分不開的。
書到用時方恨少。每一次的專題寫作中,都會感到原有藏書的不足。不能全面掌握材料,就談不上客觀、嚴謹?shù)剡M行研究,所以不得不千方百計補充新書。如為了寫好《風從民間來》,前后買下的民歌集和研究資料就達六百余種。結(jié)果是家中再一次書滿為患,總數(shù)超過兩萬冊,書房又堆成了書庫,臥室客廳中,也少不了書箱書堆。所以妻子常常取笑說,我們家是為書買了一套房子。每當要進入一個新的專題,就得把堆積如山的書整個倒騰一遍,找出相關(guān)的材料,頗有點像李福眠先生所笑言的,在家里淘書。這樣的活動,一年總要進行兩三回,就算是鍛煉身體吧。
當然,這種專題圖書的寫作,其難處還不止于資料的搜集,而更在于對資料的分析和思辨;不在于知其然,而在于知其所以然,追索各種現(xiàn)象背后致其發(fā)生與變化的原因。如果只求羅列故典,那是高中生也能弄出個數(shù)十上百萬字來的。所以這看似在做前人做過的事,但決非簡單地重復前人。其間時時會面對的,是因襲舊說的誘惑;時時需克服的,是提出新見的艱難。因襲舊說自然省事,可舊說不免被新的材料所打破,亦不免被新的社會意識所激揚,除非你有意對新材料新思維視而不見。而每一個看似簡單的新見解、新觀點,都須有翔實的材料為依據(jù),都不得不重新審視前人的論述,從文字到圖畫到所有相關(guān)的實物,都須細加斟酌。我常開玩笑說,這種事情,有學問的人不屑于做,沒有學問的人又做不來。這固然要比寫那種隨意瀏覽式的書話費力得多,然而,也唯有歷艱涉險,才會獲得更多寫作的動力和快樂。
常在各種傳媒上看到人家秀書房,或?qū)挸髁粒麧嵜烙^,或佳本迭出,滿目琳瑯,煞是令人羨慕。相比之下,我的書房實在不值一提,因為一則雜亂無章,全無書房的清雅;二則難見珍本,只有些可讀的圖書。只因友人厚意,定要我談一談自己的書房,只得寫下這樣一篇文字,聊以塞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