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英語”一度瘋狂,將中國人引入一個英語學習的誤區(qū):發(fā)音準確的英語才是好的英語。其實語言講求的是質(zhì)量,質(zhì)量取決于講話的內(nèi)容,而內(nèi)容包括遣詞造句、知識結(jié)構(gòu)、思想深度等。前聯(lián)合國秘書長加利,以及我后來采訪過的很多政要,他們的英語口音濃重,不乏語法錯誤,但仍然博得人們的尊重,這就是言之有物、內(nèi)容為王。
我從小自許英文超好,聽說讀寫樣樣在行,第一次面對國際化競爭是在1998年,受到極大震動。作為當年“21世紀杯”全國英語演講比賽的亞軍,我同時獲得了“倫敦國際演講比賽”的參賽資格,由英國航空公司提供機票贊助。與我同行的賽友叫梁勵敏,來自北京外國語大學。她是全國英語演講比賽冠軍,說一口純正的英式英語。
英國劇作家蕭伯納曾說:“英國和美國是被同一種語言分開的兩個國家。”意即美式英語和英式英語存在巨大差異。1918年,一群英國老貴族成立了“國際英語聯(lián)合會”,旨在“推廣真正的英語”。一年一度的倫敦國際演講比賽便由這家機構(gòu)主辦,是世界上規(guī)格最高、最具權(quán)威的英語演講賽事。
比賽地點位于倫敦一所古老的豪宅里。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丈夫菲利普親王擔任名譽主席,現(xiàn)場評委多是享受世襲爵位的“貴族”們。比賽分組并不以母語是否是英語為依據(jù),也就是說我們很可能與美國、英國或澳大利亞選手直接競爭,沒有任何“照顧”,我們感到壓力空前。其實這樣的比賽機制恰好說明評委不看重發(fā)音、語法等,關鍵的評判標準還是演講的內(nèi)容。不過當時我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第一天是辯論賽,采取的是“熱氣球辯論”:丘吉爾、特雷莎嬤嬤、貓王乘坐的同一個熱氣球突然被子彈擊中,三個人中必須有一個跳下去,才能保證另外兩個人的安全。請選手自選角色進行演講,并展開辯論,最后大家投票支持“應該繼續(xù)活著”的角色,票數(shù)最低者淘汰。
大賽規(guī)則剛剛宣講完畢,大家就紛紛舉手,幾秒鐘的工夫,三個角色已被一搶而空。這時候,我和梁勵敏別說舉手了,壓根兒沒想好該怎么說呢。
經(jīng)過一分鐘準備,扮演丘吉爾的葡萄牙男孩兒開始發(fā)表演說:“我是丘吉爾,我在二戰(zhàn)中打敗了希特勒,為世界帶來了和平的曙光。如果沒有我,這個世界還籠罩在納粹的陰影中……”慷慨激昂,外交家的風范。
“請不要聽信政客的言論!”扮演特雷莎嬤嬤的印度女孩兒沉穩(wěn)地說,“這都是他們拉選票時的漂亮托辭!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不懂經(jīng)濟,也不懂政治,我只懂一件事,那就是愛。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把愛獻給世界上需要愛、需要關懷的人。”她的話語誠懇感人。
“貓王”是由一個澳大利亞女孩兒扮演的。她說:“音樂是人類共同的語言,任何時候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動人的聲音。如果你希望你的親人和朋友還能聽到我的歌聲,讓我的歌聲陪伴你們走過坎坷人生,請讓我留下來!”
三位選手都是即興發(fā)揮,各自選取最打動人的角度來演繹角色——政治家的恢弘,慈善家的愛心,音樂家的人性。我和梁勵敏,這兩個在各自的大學被當做“英語現(xiàn)象”來研究的“高材生”,在一旁看傻了眼。在很多國家,公眾演講和辯論是孩子們從小的必修課,他們習慣于自由踴躍地表達觀點。而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是“少說話多做事”,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做過公眾演講。第一次置身于全球青年精英中間,教育和文化的差別使我感受到巨大的沖擊。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國家的賽友們出去“感受倫敦”,把白天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回來以后,我發(fā)現(xiàn)酒店門前的草坪上,有個人坐在路燈下讀書。走近一看,是梁勵敏。
“你在這兒干什么?”我問她。
“我在準備明天的演講。今天白天,我覺得我們就像兩個傻瓜。”
我記得她當時說的是英文,這一點我完全同意。白天的經(jīng)歷的確令人尷尬,有種被排斥在外,“不帶你玩兒”的感覺。
看到她這么認真,我也不好意思貪玩了。第二天,我跑到白金漢宮對面的格林公園里,坐在一棵大樹下,一點點地修改自己的演講稿。我的演講題目是Starry Starry Night,靈感來自一首我鐘愛的紀念畫家梵?高的老歌,和他著名的畫作《星夜》。借此,我講述了一個關于家園和環(huán)境的故事。
憑著這篇演講稿,我一直堅持到?jīng)Q賽,成了唯一一名亞洲選手。盡管并未進入“三甲”,但我很高興自己擊敗了一個美國選手和那個扮演過“貓王”的澳大利亞選手。英語是他們的母語,能夠戰(zhàn)勝他們,讓我發(fā)現(xiàn)好的英語演講是與內(nèi)容緊密相關的,“說”在其次,甚至完全不重要。奪得冠軍的羅馬尼亞女孩兒也有濃重的羅馬尼亞口音,但依然獲得了評委們的格外青睞。
今天的我走遍世界,發(fā)現(xiàn)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沒有人在乎發(fā)音,只在乎你說了什么。在耶魯,學校里公認我的英語比大多數(shù)美國人要好,我相信這個“好”指的不是發(fā)音,而是指語言質(zhì)量和信息深度。一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和教育背景往往一開口便可揣摩大概。如果過度追求標準“美音”“英音”,練習夸張的卷舌,不但浪費精力,在外國人聽來也會顯得十分怪異。我很欣賞美國前總統(tǒng)里根的一句話:“我不是最偉大的交流者,但我交流最偉大的內(nèi)容。”這其實是我們學習任何一種語言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