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種醇厚綿長如母子般的師生之愛,必須隱去文章所回憶的我的老師的真實姓名而稱呼她為M先生。她真實的名字和永恒的精神已合二而一,潛化為一個精靈——這篇文章的深層結構。文章前半部分,寫她以她的善美與良知,點燃我們少年的人生之夢;后半部分,濃墨重彩又飽含深情地細致描繪在家庭生活遭受毀滅性打擊之后,她內心發出的如藍月亮般憂郁、堅毅、悲美的人性之光,所給予我們的得益終生的精神沐浴。全篇文章以靈魂對話的方式和無限樸實真摯的情感告白,謳歌我的這位四十年前的老師,謳歌當頑劣不馴懵懂初開的我們,在人生成長正需要優美的人性之“光”照耀的關鍵時刻,她以極悲劇的經歷和極悲美的情懷,在我們晦暗的精神之途,無私點燃我們人生的“創世紀”之光,那光,深邃而強烈,持久而深遠,照亮我們稚拙的人生和粗糲而富有生機的理想。我要用這篇文字告訴恩師,我們學生以有她這樣的先生而自豪,我們遇到先生,是頑劣遇到善,是懵懂遇到美,是黑暗遇到光。而我亦希望,她老人家從這篇文字看到,我這個四十年前的老學生,內心恣肆著的,是一片對她的無限懷念與感激交織譜成的浩瀚汪洋;她的圣美與圣善,四十年后在我們這個“最好的也是最壞的”時代,仍頑強地在學生們的心中存活,并成為學生們永恒的人生坐標。
——題記
我今天在南海之濱,向你們,晚我們一輩甚或兩輩的同學們,回憶老師我四十年前少年時代的學校生活。我當然希望我講的往事,多少能吸引你們的一些注意,啟發你們的一些思考。可我要說句真心話請你們莫要見怪:同學們,我答應本刊主編寫這篇主題為“老師的學生時代”的約稿,與其說是想來影響一下你們,不如說,是想讓我心中那悠長、綿綿而深情撞擊了四十年的回響,尋到一個可以噴播的出口。我希望這出口發出的聲響如曠野的呼聲,盡情表達我的靈魂的稱頌、感謝與祈求。
是的,你們猜對了,我呼喚的是小時候的一位老師,具體說是我初中的一位老師。她的名字很詩意,很美,宛夢,若月,如夢中之月。可是我今天一定得隱去她的真實姓名,只以她名字中的一個漢語拼音字母——M,來稱呼她為M先生。不為別的,只因我深深地愛她。
M先生,是我四十年前,在湖北省新洲縣(現武漢市新洲區)寶龍五?七中學讀初二時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像千千萬萬老師一樣,M先生是一位極普通,但又是一位讓學生永生難忘的老師,對我個人,則是一位對我的靈魂產生了重大而深遠影響的老師。
她真是普通得很。今天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在網絡上搜尋她的資料,發現和她同名同姓的人雖然很多,但只有兩條信息可能與她有關。第一條是湖北省武漢市新洲區(原新洲縣)某著名中學網站上,有一個該校“1963屆(155人)學生名單”。這個155人的名單中,有一位是“M”。我推測,這個“M”,很可能就是我的班主任M先生。我做這個判斷的根據是,M先生做我們班主任是1972年,那時她的年齡,看上去大約二十七八,最多三十,她的兒子“小華”,四五歲,經常在校園頑皮地玩耍。為了證實我的猜測,我聯系上這所著名中學校網站的管理老師,結果他告訴我,1963年的畢業生,年代相隔半個世紀,太久遠,且都已經退休多年,聯系方式查不到了。他建議我找我的中學同學查查。可是,四十年了,我當時的同學大部分都在農村,早已失去了聯系。第二條可能和她有關的信息,也在這所中學網站上,內容是:“1980年新洲縣教師輪訓班(高中、初中、小學各學科計754人)名單”。這個名單中,出現了一個“M (女)”,雖然沒有注明所在學校,但是我敢斷定,這個“M”,絕對是我的老師M先生。
今天終于有一個機會,我要對您說謝謝您。您的衣著款式,顏色和搭配,特別像電影中的女教師,讓我們這些農村土孩子,第一次領略到了什么叫端莊,什么叫高雅。你的頭發帶一點其他女教師沒有的棕色,那是四十年前沒有焗染過的自然棕色,樸實中帶著時尚(現在看來,很可能是您身體虛弱氣血不足所致)。您總是不經意地把長長的頭發挽在腦后,像一個馬尾巴,簡潔而明快。您身材高挑,勻稱,不胖不瘦,小時候我很喜歡看您的身影,喜歡看您從無兇神的眼睛。您長得不算最漂亮,但也不能說不是很漂亮,性情極善良,有獨具的恬靜與柔情,神色中偶爾倏逝過難以捕捉的一絲憂郁。到長大了,我才覺得您氣質比林黛玉開朗,比安娜?卡列尼娜嫻靜。您給人的感覺并非沒有活力,但也不是很有活力;不是很健康,但也不是不健康。您身體顯得有些虛弱,運動場上從未見到過您的身影,但幼小的我固執地認為,經常上運動場的女教師,一個都沒有您漂亮。在校園里,您的身姿總是亭亭,步伐舒緩,輕快,節奏則總是恒定的,穩健而好看,每當您出現在校園時,我們(至少我本人)總能不失時機地凝注到那片移動的風景。小小的我從您身上懂得了什么是風韻,什么是美。您有中度貧血癥,上課不時會犯眩暈,一頭暈就會滿臉淚痕。這時您本應休息,可是您只一手撐住講臺,另一只手掏出手絹,拭凈淚,繼而打起精神微微一笑安慰緊張的同學道:“老師沒事,過一會就好。” 過一會兒稍微緩過勁兒來,您又接著跟我們講課。以前我們大多數同學都是不大會心疼帶病勞動的母親的,我們在心疼您的過程中學會了心疼別人這種品質。您像母親一樣愛我們,我們也像愛母親一樣愛您。您對學生一向慈愛,就是批評也總是和顏悅色,讓人如沐春風,內心唯有真實的愧疚和甘甜。您從不許同學欺負弱小,您讓同情即藝術生活之苗,在我們心田深深扎根。您在我們懵懂初開時就從您身上懂得什么是完美女性之圣美,又讓我們童貞的心地不生絲毫邪念。您優雅的職業風度,讓少年時代的我感受到教師職業的高尚品位的同時,心底里暗暗將您作為長大了娶媳婦的最佳和最高標桿。
小時的我,靈性聰慧,充滿夢想,但是瘦弱沉郁,性格敏感,內向,一緊張說話就結巴。而這樣優秀讓我深愛的M先生卻很喜歡我,并且讓我深切感受到這種喜歡。我經常有機會出現在她面前。我從她那兒得到的全是正能量。在她的培養下,我十三歲就入了團,接著她鼓勵小學時代從未當過班干部的我競選做了班團支部宣傳委員,后來還做了班團支部書記和學校團總支宣傳委員。我也給她爭氣,經常在學校大會作不僅不結巴而且蠻流暢蠻有震撼力的典型發言(主要是批林批孔),宣傳工作做得愈來愈出色,學習成績也愈來愈好。有一次,M先生帶著來訪的我母親和同村一位同學的母親參觀校園,她指著那些黑板報、墻報一一向我母親推介評騭道,這是你兒子做的,那也是你兒子做的,做得多好。讓我母親十分自豪。我之所以能在此后幾十年的人生目標與夢想的追求之途百折不撓信心不滅不減,與我小時候從M先生那里得到的鼓勵深切相關。
M先生給了我們許多教育和成長的哺育,但是有一點她可能完全不知道,那就是,在我們眼中,純一清潔的她就是美,就是善,就是一尊內外兼美的女神,灌溉著少年時代我們荒蕪的心田,光照著我們人生生澀的夢想。我們慶幸,人生的道途,因為她的同在和引導,有清楚的方向,有滿足的喜樂與盼望。
但是M先生,有一天,我到您宿舍兼辦公室匯報班上團支部的工作,發現您的兒子小華正在床上睡覺,而您,正坐在辦公桌前的凳子上不停地絕望地哭泣,眼淚在您的臉上直往下淌,連我這個經常照面的學生走進去了,您也沒有遮掩,沒有停止流淚,只是以您往常一貫的坐姿,腰板直直地坐著,任憑眼淚狂流。您的丈夫我們的校長并不在場。房間里有女老師在安慰您。我嚇得趕緊退出。我知道出大事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但感覺一定是天大天大的事。但我又僥幸地祈望,只是一次夫妻吵架。因為我小時候常見我父母親吵架。可是我發現學校氣氛不僅不對,而且很嚴重,隱約又聽說校長犯了什么大錯誤。等上課鈴響了,您卻像往常一樣拿著課本和我們的練習本按時走進教室,給同學們上起數學課來。先生啊先生,那天您臉上滿是淚痕,卻好像往常一樣,帶著憂郁的微笑,只是那天的微笑憂郁中滲有幾分悲涼。第二天,天氣晴朗,可那天一定是您人生最黑暗的日子,也是愛您的學生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縣文教局領導來學校舉行批判大會,當著全校師生員工的面,批斗您的丈夫,接著宣布縣文教局文件,撤銷您丈夫學校黨總支書記兼校長職務,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這樣嚴厲的處分造因并不是當時流行的、令人恐懼的政治錯誤,而是我們當時還不很懂得的孽障——和在校女同學犯了生活錯誤。
當時是夏天,卻好像已是冬深了。
自此以后,從此以后,我們再也沒有在學校看見您了先生。那一片流動的風景,那一片恬靜、溫馨、憂郁又優雅的風景,那每天常看如新的風景,那滋潤了我們少年荒蕪心田的風景,永遠不再。
那一夜,在我們同學的夢中,出現了一輪藍色的月亮,憂郁而悲愴。那是從您心底放射出來的悲美之光啊先生。
這四十年您慢慢過得還好嗎先生?四十年過去了,我完全不記得您給我們上的那最后一堂課的任何內容。但我清晰地記得您滿臉無助的哀傷和淚痕。那是我終生難忘的淚痕。那是我母親的淚痕。那是在我心中流淌了四十年的淚痕。那是滋養我生命的淚痕。先生,如果說,您以金色的奉愛,以自然天成流露的善美哺鞠了少年我們的人生之夢,您是我們人生理想人生美夢 “創世紀”之關鍵時刻及時送來的那一道神圣的不滅之光,那么,在這樣巨大的無以復加的人生重大打擊之下,您以您生命之悲美的人性之光折射的藍色憂郁所蔭照著的平時略顯單薄的身軀里蘊藏著的如此堅強的靈魂鑄造著少年的我們的靈魂,而且至今還在鑄造著。您的淚痕與哀傷是生命的絕望的憂傷,也是能讓生命再生的憂傷,它讓我們明白:善,即使被輕薄置棄,也仍然會不屈地綻放;美,即使被無情摧殘,也昂然保持永恒和優雅的姿勢。您留給我們的最后一瞥與堅毅的背影,熔鑄成一幅永不磨滅的銀白色的至尊與悲美,它讓我們確信:生命的精神真是寶貴,是不會決堤的!您不只是我們永遠的班主任和永遠的數學老師,您是我們生命的老師,您是我們人生的學校。您是大寫的老師。不是我們這些庸碌的學生需要記住您,而是您,懇請您,要記住我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