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臺風“海葵”的勢力已遠離。不過它落在上海境內的尾巴還有些破碎的掙扎。太陽升起之前,鉛灰色的天空里快速走著流云,時有巨大的風聲往來,聽起來像海濤的拍擊,很不安分,又像有一頭雌虎在人類的村莊與山林交界的地方因為什么心事而逗留,傳出攝人魂魄的長嘯。漸漸地,日頭升高,天光明澈起來,風聲——無論是像海濤還是像虎嘯,也漸漸不聞。一個平常的夏日接管了今天,昨天的急風暴雨就像夢一樣,大自然再一次表演了它的威力,把城市交還為了生計而奔波的人們。
一
但并非一切如常。
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四棵樹,五棵樹,六棵樹。小區門口的街道上,一共倒了六棵樹。都是成材三五年的香樟樹,頭頂都還蔥蘢若蓋,只是腳已蹬出了泥土,身長丈八橫側,占據了以往它們投下的影子所在的地方。
有一種奇怪的安靜。陽光慈悲地向下照耀著,大地向上蒸騰著水汽,中間是六棵香樟樹的樹靈,它們此時也許就坐在橫倒的樹干上,拍手唱歌,歌罷就離去,爾后樹葉枯黃,枝離葉散。
我忽然回過神來,此刻在我鼻端的不尋常的濃烈香氣,原來是來自它們劈開的枝丫,破裂的樹皮,還有松開了的根須。香氣里有記憶,也有敘事。現在懸浮、彌漫在這條小街上的每一個分子,都是氣味的現場。被暴雨澆透了的樹葉此時疲憊地散發出的還沒有焐干的潮味,以及從每一個新鮮的斷片里噴涌出的像奶油一樣的清甜。氣味還原了一切,一切歷歷在目。
離我最近的一棵香樟樹,樹干還在土里,但它最主要的一根樹枝已被劈落,后者恰與我身高齊平。走近看斷茬口,足有一尺來長,比我的巴掌還要寬,末端有些下傾,木質雪白,看上去就像是一顆巨大的牙齒,還帶點不馴服的光芒(這肯定是我的錯覺)。茬口斷面的紋理還保留著向一個方向的激昂的趨去,有些猙獰,摸上去,似小股小股的肌肉群。也許這就是當時的狀態,一位戰士斷臂時的狀態。這時我不無卑鄙地想起樟木有驅蚊蟲的功效。以前在婺源的山間曾見到老鄉叫賣用樟木料做成的木塊、木珠,賣得挺便宜,反而讓人不太敢相信是真的。現在這肯定是真的了。摸索著凹凸起伏的斷面,我想找一個“下手”的地方。過了幾秒鐘,發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它們仍然是那么堅韌、結實,致密,沒有一處能掰下那么一小片來。只有十二級大風用十二個小時的力氣可以將它折斷。面對人類的“上下其手”,它連白一下眼都懶得。最終我還是如愿了,在茬口卷翹的末端有一根牙簽大小的木質纖維被我摳下來,放進了口袋里。我不知道下班回來后,這些樹是否還在這里,它們是否被重新種上,或者另處移植?樹的生命是很頑強的,一定可以活下來。但是在我的口袋里,有一根牙簽大小的樟木料,紀念著一次它與土地的短暫別離。
二
離開這六棵樹,繼續往下走,我在各種各樣的植物身上都發現了風的痕跡。蓬亂的野草全貼了地,被梳理得又順又直,菜地里兩尺來長的不知什么秧苗不是后仰就是前俯;滿地的桑樹葉,滿地的細枝杈;夾竹桃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整個地往前撲出,竹叢東倒西歪,還保留著風腳從林間穿過的路徑。哎喲,且慢!讓我再回頭看一看。多奇怪的事,花朵們還都在樹上!不管是白色的夾竹桃,紫色的扶桑花,朱紅的芙蓉花,還是粉白夾雜、一串一串擠在一起開的三角梅,都還在枝頭美著呢。我不敢相信,但一樹一樹看下來,雖然枝條多多少少都有點走樣了,但是連小花骨朵兒也都在,比臺風來之前并不曾少。
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想不通了:大風能把幾米高的樟樹連根拔起,推倒在地,怎么卻連一朵剛剛探頭的花朵兒也吹不掉呢?難道真像老子說的那樣——“柔弱勝剛強”?!
這樣想起來,柔弱者確實不弱。不說花,就說冬天的最后一片樹葉吧,我觀察過,永遠都是每一棵樹的每一根枝條的最末端新長出來的葉子。蕭索的季節里,這些僅剩的“排尾兵”可以站上很久很久,老也不凋零。如果植物確實有一種神秘的“抓”力,那么它既然出現在了冬天的樹葉上,也就可以出現在夏天的花朵里。花朵是一棵樹最大的希望與奧秘,是青春,是縱情,是驕傲,是生命本身。從花萼到花苞,及至人眼所不能及的細小處,或許都是造物主之手點化過的地方,早就備下了應對不同惡劣氣候條件的硬件和保護方案。所以,大樹倒了,小花還在。
三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夏日,在臺灣的苗栗的山間,一位在臺灣新竹師范學院教書的年輕女子坐在火車上。有一瞬間,當火車從一個很長的山洞出來以后,她無意間回頭朝山洞后面的山地上張望,看到高高的山坡上有一棵油桐開滿了白色的花。她被那驚人的華美所震懾,但剛要仔細看的時候,火車一轉彎,那棵樹就看不見了。幾個月后,她寫下一首詩,題為《一棵開花的樹》。詩曰: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這首詩,這位詩人,經過三十多年傳播,海峽兩岸的讀者都已經很熟悉。我也曾傷心如焚地默誦接下來的這段:
而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而現在我竟然知道:花是不會輕易凋零的,更不會須臾間“落了一地”。不,哪怕是神跡使然,這也不符合它們本能的愿望。可能生命中曾有一個時候,我們是那棵開花的樹,但從某一個時候起,我們長成了另一棵開花的樹,那是大自然里的樹,“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不為了誰的無視而隨意凋零,狂風暴雨擄不去。
慎待有生,珍惜有花,本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