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南宋都市的世紀末情緒

陳燕妮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淺析南宋都市的世紀末情緒

陳燕妮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南宋都市世紀末情緒在時間和空間以及文化概念上，都從不同方面印證著南宋都市的城市心理，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符合中西世紀末文學的一些情感特征。本文擬從表現(xiàn)和成因兩方面探討城市情緒對文學的影響，并論述這個時期有著顯著特色的世紀末文學特色。

南宋都市 世紀末情緒

世紀末情緒是都市文化滋生的一種產(chǎn)物，是一種“群體性的社會性的情緒反應(yīng)”[1]。可以說，它是一座擁有過輝煌，但隨著時間變遷，在歷史和平行對比中呈現(xiàn)出沒落態(tài)勢的城市的心理，因城市居民的焦慮而生。在這座趨于沒落的城市中的居民，一方面是潛意識中的自豪尚未銷盡，另一方面又因這種沒落而無可奈何，“滋生出一種自卑性的自尊，一種無奈的放達和一種尷尬的焦慮”[2]。賈平凹在《廢都》的創(chuàng)作中將“這種古都—故都—廢都的典型文化心態(tài)”概括為“世紀末情緒”。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它常常以衰世心理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

從心理學的角度上，“情緒除受個人經(jīng)驗和人格結(jié)構(gòu)的影響之外，主要受社會文化情境的制約。通常所講的世紀末情緒，是指含有特定社會內(nèi)容，性質(zhì)上帶有負面特征和消極特征的一種社會情緒。在稱謂上，之所以在‘情緒’一詞之前冠以‘世紀末’三個字，是對性質(zhì)、特征的一種通俗性的說法，并不僅僅意味著這種社會情緒只有到了世紀末才會發(fā)生”[3]。比如時間上一個王朝趨于結(jié)束、茍延殘喘的時期。又或者治世中也有可能出現(xiàn)這種情緒，如本文即將論到的北宋時代世紀末情緒的潛在表現(xiàn)。

按照洪鳳桐在《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一文的觀點，這又是個時間和空間以及主觀性文化概念。從時間上來說，它具有循環(huán)型，譬如中國歷史上某些朝代的晚期，南朝晚期、晚唐、晚宋……從空間上來說，具有共性和個性，譬如人類歷史上不同國度和種族都會有這樣的心理，“歐洲精神”[4]的旁落、中國文化中心南移之后的長安和洛陽城市心理(兩者有類似之處，又因文化傳統(tǒng)不同而存在差異性)。從主觀性文化概念的角度來看，具有鮮明的主體性，是人創(chuàng)造的文化的產(chǎn)物。這種情緒或者說心理是一種人類的共態(tài)表現(xiàn)，但是由城市之中的知識分子以敏銳的嗅覺和纖細的感官在文學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現(xiàn)和再現(xiàn)。誠如洪鳳桐所言，世紀末情緒是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在某種意義上，從屬于城市文學。施本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書中說，“人類所有偉大文化都是由城市產(chǎn)生的”，甚至于說“世界史就是人類的城市時代史”[5]。研究一個時代中一座城市的世紀末情緒，就是以一種視角來重新看待這段歷史和其中文化產(chǎn)生或表現(xiàn)的緣由，對城市與文學的關(guān)系有了一個新的視點。

本文要論述的南宋都市世紀末情緒在時間和空間以及文化概念上，都從不同方面印證著南宋都市這種城市心理的存在，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符合中西的世紀末文學的特點。

臨安作為國都出現(xiàn)在南宋的版圖上，這座城市上空宋王朝的旗幟再次高揚。在三次從這座城市計劃并實施北伐的過程中，后期豪放派詞風中的愛國主題多次響起，但每次都以更長時間時局的安靜為代替沉寂下來。這個時期城市文人“在歷史和平行的對比中”，更多地是以北宋汴梁城代表的某種程度上的統(tǒng)一意義為參照物，“記神京、繁華地，舊游蹤。正御溝、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繡鞍金勒躍青驄。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綠花紅。到如今、馀霜鬢，嗟前事、夢魂中。但寒煙、滿目飛蓬。雕欄玉砌，空鎖三十六離宮。塞笳驚起暮天雁，寂寞東風”。(曾覿《金人捧露盤》)三次北伐雖都以失敗告終，但愛國的主題因這些短暫的有為和間歇的振作一直經(jīng)久不息。這樣的結(jié)果到了宋季卻一轉(zhuǎn)為以“江湖詩派”和“西湖詞人群”為代表的衰落氣象。前者以野客的身份曳裾城市的豪門之外，為稻粱謀而放下文人的清高。后者以王孫貴胄的身份流連于城市的名勝之處，因國事無處插手，陷入“一種無奈的放達”和一種潛在的“尷尬與焦慮”。他們創(chuàng)作的文學形式符合中西世紀末文學的五個特點。“第一，關(guān)注的焦點都是都市生活”[6]。他們關(guān)注的焦點正是時代畸形發(fā)展的都市生活(農(nóng)村持續(xù)凋敝，部分城市經(jīng)濟以杭州為首持續(xù)發(fā)展)。“第二，注重反映精神與現(xiàn)實之間的尖銳對立”[7]。他們都在表面平和華貴的筆調(diào)下有著和現(xiàn)實悄無聲息的對抗。“第三，作品文本突出表現(xiàn)了人文知識分子個人性特征”[8]。這點在他們的作品中表露無遺。第四，他們的作品雖因中國文人特有的儒道互補的心理，但在表面放曠之下或多或少“流露出憂郁、失望、頹唐等情感傾向”[9]。第五，他們的作品在“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出唯美主義的美學追求”[10]，具體表現(xiàn)為“清空”。

仔細看來，這些表現(xiàn)在常態(tài)之外，還有著與上一朝代世紀末情緒的銜接性和風行性，甚至因此出現(xiàn)的抗爭性，最后無可奈何地歸于世紀末情緒這樣的特點。因此，本文擬從表現(xiàn)和成因來對城市情緒對文學的影響進行探討。

一、北宋時代世紀末情緒潛在表現(xiàn)

南宋都市世紀末情緒可上溯至北宋朝。

一是北宋朝初期，五代亂世的世紀末情緒并未退去，而是衍生到新朝。因為北宋初期的許多官員都是從五代流入，并成為新朝的館閣文臣，比如錢惟演來自吳越國，又比如李昉是后漢舊臣，也成為新朝的文學代言人。這些官員因自己的文才而自矜之外，還因?qū)擂蔚纳矸蒉D(zhuǎn)換而無法施展自己的才干。從李昉的一首詩歌中，這種作為文人的身份中“自卑性的自尊，一種無奈的放達和一種尷尬的焦慮”顯露無遺：“濟世才略本縱橫，翻向文章振大名。政事堂中辭重位，圖書閣下養(yǎng)閑情。高高節(jié)行將誰比，的的襟懷向我傾。吟得新詩只相寄，心看軒冕一銖輕。”(《輒歌盛美獻秘閣侍郎》)一個“翻”字透露出“辭重位、養(yǎng)閑情”之下的怨憤和無奈。

這些五代舊臣舊時就多作奉和御制詩。他們把這種覆卵之下茍安時期的風氣也帶入到新朝之中，出現(xiàn)了帶有晚唐濃重特色的“白體”和“西昆體”。同時宋初三帝也多好為吟詠。這種唱和風最初或是君臣之間的唱和，或是臣子之間的唱和，后來這種風氣延續(xù)到朝外，對“北宋初三體”之“晚唐體”(學習賈島和姚合)有一定的影響。直到歐陽修領(lǐng)導的“詩文革新運動”才真正在某種意義上暫時結(jié)束了這種世紀末文學的風潮。而事實上，晚唐詩風一直籠罩著整個宋朝，以晚唐風的世紀末情緒開始，也以晚唐風的世紀末情緒(“江湖詩派”)終結(jié)。

二是文人對國家的焦慮心理因現(xiàn)狀而加深，進而演變?yōu)槭蟮姆胚_。

雖然“金甌”的主題作為淮河以北國土缺失的一個象征常常在南宋被提及，但事實上，北宋的國土也處在“金甌”常缺的狀態(tài)。幽燕十六州的無法收復，于是失去唐時西北地區(qū)的國土。而北宋“崇文抑武”的國策又加強了這個態(tài)勢的形成。國土缺失，強敵環(huán)伺，經(jīng)濟壓力在真宗朝初步顯形，文人因相對寬松的國策和儒家士大夫的情懷參政議政的熱情高漲。可是兩次飽含熱情的變法“慶歷新政”和“熙寧變法”都以失敗而告終。朝中形成立場鮮明的“黨爭”，以為國的名義汲汲于個人私益。這對在朝和在野的文人在心理上進一步加深了時代無望的陰影。王安石作為新政的政治領(lǐng)袖，曾經(jīng)以無比的熱情和執(zhí)著領(lǐng)導著國家革新，在晚年卻以“雅麗精絕”的“荊公體”聞名于世，實際上也是向字句工嚴和衰世心態(tài)的晚唐風的一種回歸。

而長期修文偃武的政策又為國內(nèi)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了良好的環(huán)境。城市經(jīng)濟在宋代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傳統(tǒng)坊市制的崩潰、工商業(yè)的發(fā)達、商品經(jīng)濟的活躍、人口的增長等使得宋代城市繁華超過前朝，形成東方驚人的都市狀態(tài)。以首都為代表，“……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jié)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秀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孟元老《東京夢華錄》)

在這座城市中，對繁華和盛世的正面贊美唯有裴湘的《浪淘沙》：“萬國仰神京。禮樂縱橫。蔥蔥佳氣鎖龍城。日御明堂天子圣，朝會簪纓。九陌六街平。萬國充盈。青樓弦管酒如澠。別有隋堤煙柳暮，千古含情。”在朝在野的文人在某種程度上，漸漸將對國家巨大的熱情轉(zhuǎn)移到城市生活的享樂中去，越是無望，越是在城市中放達身心。在通往“神京”的路上和身在其中的歲月里，大量詞文充滿的不是對功名的執(zhí)著，而是對城市中短暫愛情的回憶，如“縹緲神京開洞府。遇廣寒宮女”(關(guān)注《桂華明·四犯令》)。因為詞體表達的自由，很難將這樣香艷的回憶與文學傳統(tǒng)中“君臣”隱義相聯(lián)系。可見，對功名抱負的無望，對自我的放縱都在城市中慢慢因這種世紀末情緒消解了。晏殊在初期的詞作也被人們列入“西昆體”一類，其中“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句在“治世”之初就顯示出頹唐和平靜，其中的多情和留念都浸淫著晚唐華美而哀傷的情緒。真正明朗的放達在朱敦儒南渡以前的詞作中表現(xiàn)無遺。他寫的著名的《鷓鴣天·西都作》，對朝廷的傳召表明心跡：“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他在洛陽“逢化日”，時局“天子圣”中“花間相過酒家眠。乘風游二室，弄雪過三川”(《臨江仙》)。可見其中“端居恥圣明”的反諷意味之深。朱被稱為當時的“詞俊”，也可見他對時代文人的影響力。

可見北宋汴梁城時代世紀末情緒已經(jīng)開始悄然浮現(xiàn)，在表面詬病晚唐風，實則懼怕衰世情緒蔓延的過程中，黃庭堅和他的“江西詩派”以中唐杜甫的風格進行了抵制。但實際上一是晚唐風從未消歇，“江西詩派”的變體“中興四大家”中也出現(xiàn)了“誠齋體”這樣酷肖晚唐風的詩體，天下聞名；二是一到南宋末期，這種世紀末情緒就再次大規(guī)模浮出水面。

二、南宋時代世紀末情緒表現(xiàn)

至于南宋，這種世紀末情緒因國勢和時局的危亡更加明顯地顯露出來。許總在《宋詩史》中指出在某種程度上，世紀末情緒是晚唐風回歸的原因之一，他認為“晚宋與晚唐的社會環(huán)境甚為相似，南宋后期出現(xiàn)的以賈島、姚合詩為主要內(nèi)容的晚唐詩風的盛行，本質(zhì)上也是晚唐衰世之音的復現(xiàn)”[11]。

一是往來于城市中的“江湖詩派”。“江湖詩派”造就了南宋一個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即看似文人被驅(qū)趕到文化的邊緣，但實際卻真正成為了文化的中心，“舊止四靈為律體，今通天下話頭行”(劉克莊《題蔡炷主簿詩卷》)。在國勢衰落的過程中，這個看似主導了文化中心的群體，實則充滿了引導世道趨于沒落的意味。這是一代趨于轉(zhuǎn)型中的文人。因為“崇文抑武”的政策，宋代文人前所未有地增長，但城市中官僚體系因為國土的縮小和國運的艱難，漸漸無法容納。科舉因為末世的腐敗，將這個早就存在的問題進一步擴大化，造成大批文人徘徊在朝堂之外的局面。他們因為稻粱的關(guān)系，從江湖回到城市中來，以文才乞于豪門之間。他們在城市和江湖中來來去去，近乎忘記了應(yīng)守的清貧。

消散已久的“漫游”之風再次興起，只不過這次目的不再是青山碧水及其他，而都是以杭城為代表的城市，“……宋承唐舊，巖居逸士，見于聘征，游者益恥。至于季年，下第不偶者，輒為篇章以謁藩府，京淮閩廣，旁午道路，數(shù)十年不歸，子弟不識其面目。囊金輦粟，求莞庫之職以自活，視前之游戛戛然難相并矣”[12]。他們往往在城市中所獲不菲：“慶元、嘉定以來，乃有詩人為謁客者，龍洲劉過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風，至不務(wù)舉子業(yè)，干求一二要路之書為介，謂之‘闊匾’，副以詩篇，動獲數(shù)千緡，以至萬緡……”[13]除了以詩獲得利益之外，寫人性情，相對自由的詞的創(chuàng)作也加入進來。這個時期祝壽應(yīng)酬詞在這些文人筆下占了不小的比例，比如其中張榘詞創(chuàng)作總量僅僅五十首，而應(yīng)酬之作就達到四十三首。其中所壽對象多是朝中權(quán)貴，以丞相賈似道為代表。甚至連愛國詞人劉克莊都未能免俗。是時“賈似道當國，尤好詞人……八月八日，為其生辰，每歲四方以詞為壽者以數(shù)千計，復設(shè)翹才館，等其甲乙，首選者必有所酬”[14]。詞在南宋之后，也成為“羔雁之具”(王國維《人間詞話》)。

這種在城市中取悅權(quán)貴，謀求利益的文學作品，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只關(guān)注了個人利益，而對國事漠然的一種表現(xiàn)。雖然這些文人也不乏真性情的隱逸和言情之作，但那些隱逸的作品中表現(xiàn)的不是身心的真正逍遙，而是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虛空感。如羅與之《夢回》“酒薄難成醉，輕寒襲破衾。夢回孤客枕，聽徹草蟲吟。寂寞三秋夜，凄涼一片心。山林與朝市，底處豁愁襟”。在城市和山林中，兩處的為難并不能像白居易那樣，因為有豐厚的薪酬而得以在城市中安居下來。在城市中勉強的諂媚和回到山林中的寒苦使得這樣的文人越來越趨于對現(xiàn)實的漠然和對自身感受的關(guān)注。還有如戴復古的《減字木蘭花》：“阻風中酒，流落江湖成白首。歷盡艱辛，贏得虛名在世間。浩然歸去，憶著石屏茅屋趣。想見山村，樹有交柯犢有孫。”其中對在城市中獲得的虛名感慨不已，已然不同于唐人在城市中成功的豪情，而是表現(xiàn)出對世界的疏離。而在鄉(xiāng)村中的田園情調(diào)也顯得十分牽強。因為后者是在城市中“想見山村”，而“浩然歸去”的結(jié)果無非是再次出山，或是困頓于山林的貧寒中。許多江湖文人也多有秀句，翁卷的“數(shù)僧歸似客，一佛壞成泥”(《信州草衣寺》)；徐璣的“寒水終朝碧，霜天向晚紅”(《冬日書懷》)；徐照的“眾船寒渡集，高寺遠山齊”(《題衢州石壁寺》)等都在“清空”的審美規(guī)則中充滿末世的衰敗情緒。他們在城市中歸來后，努力地用詩歌來回頭確認自己的文人身份，并表達著落寞的情懷。在清寒困窘的生存空間中，這些晚唐式詩句的再現(xiàn)訴說著時代巨大的空洞。

這些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體現(xiàn)著城市中喧囂之上的世紀末情緒，對應(yīng)著繁華之下，日益衰亡的南宋國是。

二是城市中的“西湖詞人”。“西湖詞人”來自“西湖詩社”。吳自牧在《夢粱錄》中言：“文士有西湖詩社，此乃行都縉紳之士及四方流寓儒人，寄興適情賦詠，膾炙人口，流傳四方，非其他社集之比。”此中按照劉婷婷考證的結(jié)果，正是南宋末期影響深遠的格律派后繼，西湖詞人群體。他們大多數(shù)是“行都縉紳之士”，如家世顯貴可上溯六世祖的周密、寧宗太后家族的楊纘、南宋初年名將之后的張樞等，也有“四方流寓儒人”，如吳文英等。他們自稱“吟社”，以西湖(后轉(zhuǎn)移到湖州)為活動中心，以對西湖(湖州)風景的吟詠為主要內(nèi)容，成為一個影響力很大的文學創(chuàng)作團體。

這些成員多是貴胄之后，卻和“江湖詩人”一樣，有著“有志不獲騁”的苦衷。很多人都因身份曾經(jīng)獲得高官，卻因官場的腐敗不得不從“魏闕”回到“山水”中，在無可奈何中明哲保身。比如其中的周密曾經(jīng)“廉勤自持”，幾次擔任國家要務(wù)。卻在景定年間，因“限民田”事“除其浮額十之三”，“大忤時宰意，禍且不測”，不得不退回江南山水間，“素抱弗展”(朱存理《珊瑚木難》卷五《弁陽老人自銘》)。故他們對國家不是不關(guān)注，而是無法關(guān)注和參與。這點和那些有才華的“江湖詩人”是一致的。

于是這些貴胄文人國破家亡的前三十年“一片空狂懷抱，日日化雨為醉。自仰扳姜堯章、史邦卿、盧蒲江、吳夢窗諸名勝，互相鼓吹春聲于繁華世界，飄飄微情，節(jié)節(jié)弄拍，嘲明月以謔樂，賣落花而賠笑，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錦繡山水，猶生清響，不容半點新愁，飛到游人眉睫之上，自生一種歡喜痛快”[15]。

比如代表性詞人周密為人稱道的《木蘭花慢·蘇堤春曉》：“恰芳菲夢醒，漾殘月、轉(zhuǎn)湘簾。正翠崦收鐘，彤墀放仗，臺榭輕煙。東園。夜游乍散，聽金壺、逗曉歇花簽。宮柳微開露眼，小鶯寂妒春眠。冰奩。黛淺紅鮮。臨曉鑒、競晨妍。怕誤卻佳期，宿妝旋整，忙上雕。都緣探芳起早，看堤邊、早有已開船。薇帳殘香淚蠟，有人病酒懨懨。”全詞對春來是以一種小心翼翼的視角來描寫，其唯恐春方來又匆匆散去之后的惶恐令人動容，一如他們在亂世到來之前努力維持的一種詩意的平靜。用筆都精雅之極，而且延續(xù)和繼承了周邦彥以來的回環(huán)往復的結(jié)構(gòu)和敘事。最后結(jié)筆的花落酒沉卻傳遞出盡力訪春后卻來不及捕捉的悵惘，如同他們偶爾清醒后復歸于頹然的沉溺。同時“薇帳殘香淚蠟，有人病酒懨懨”又在通篇鮮妍之后傳遞出花殘、雨冷、蠟結(jié)、酒闌清冷寂滅的味道。

這種清冷在其他的作品中也有顯現(xiàn)，如“碧霄澄暮靄，引瓊駕、碾秋光。看翠闋風高，珠樓夜午，誰搗玄霜。滄茫。玉田萬頃，趁仙查、咫尺接天潢。彷佛凌波步影，露濃佩冷衣涼”(《木蘭花慢·平湖秋月》)，又如“覓梅花信息，擁吟袖、暮鞭寒。自放鶴人歸，月香水影，詩冷孤山”(《木蘭花慢·斷橋殘雪》)等。這些詞句雖用語清麗，但營造的境界都趨于“清冷孤絕”，自有一種懷抱。“清”在某種程度上，不僅僅是他們的藝術(shù)審美追求，同時也是他們的人格追求。這種“歡喜痛快”是對不容于世遭遇的一種發(fā)泄，在濁世中有一種堅持人格操守的力量。

他們和江湖詩人一樣，用最后自我打造的詩意空間，隔離著越來越近的末世動亂。

三、世紀末情緒對文學的影響和成因分析

可以看到的是，“江湖詩人”和“西湖詞人”都在世紀末情緒的影響下，在末世文學中偏重于形式的雕琢，在形式上出現(xiàn)了唯美的傾向。

江湖詩人學習晚唐風，主張“苦吟”，強調(diào)窮而后工，在詩歌的藝術(shù)技巧上追求精妙，也即主張對偶上字字求工。從范晞文的《對床夜雨》中這段字法的論述可見一斑：“老杜多欲以顏色字置第一字，卻引實字來，如‘紅如桃花嫩，青歸柳葉新’是也。不如此，則語既弱而氣亦餒。”又有“詩有生字，自是一病。茍欲用之，要使一句之意，盡于此字上見工，方為穩(wěn)帖”。

西湖詞人師承周邦彥和姜夔，也大多注意審音協(xié)律和語言的錘煉。在“西湖十景”的唱和中，楊纘幫周密改詞的過程被周密記在詞序中：“……異日霞翁見之曰：‘語麗矣，如律未協(xié)何。’遂相與訂正，閱數(shù)月而后定。是知詞不難作，而難于改；語不難工，而難于協(xié)。”對這一段詞作有理論總結(jié)的張炎也在《詞源》下卷中如是說：“詞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fā)揮筆力處，極要用工，不可輕易放過，使人讀之擊節(jié)可也”，同時也談到“字法”：“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

同時兩者都在“清空”的境界上有所追求，上文已有論述。

究其原因，可從兩方面進行分析。第一，從南宋這段來看，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城市)予以創(chuàng)作主體一定的負面影響。江湖詩人身份大多在野，是因為城市官僚體系的失敗和無法容納。西湖詞人身份大多從朝走向野，同樣是這個原因。他們空懷一腔報國的志向，卻無處可以實現(xiàn)，或因稻粱的關(guān)系困窘于江湖之上，或因避禍的原因隱于城市的山水中。城市對于他們來說，是愛恨交織的對象，給予他們希望和失落。江湖詩人在其中曳裾豪門，獲得不菲的贊助之資，卻漸漸失落了作為文人的清高和尊嚴。西湖詞人游冶山水，獲得了心靈暫時的安寧，卻失去了作為士大夫應(yīng)盡家國的責任。城市世紀末的情懷在這些文人身上顯露無疑。文及翁《賀新郎·游西湖有感》將這種情緒表達到了極致：“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陽花石盡，煙渺黍離之地。更不復、新亭墮淚。簇樂紅妝搖畫舫，問中流、擊楫何人是？千古恨，幾時洗？余生自負澄清志。更有誰、磻溪未遇，傅巖未起。國事如今誰倚仗，衣帶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第二，從整個宋朝來看，中國歷史的走向決定了這種情緒的出現(xiàn)。“安史之亂”后，中國封建社會的盛世開始中斷，整體呈現(xiàn)出下滑的趨勢。中晚唐的文學和宋代的文學在發(fā)生和發(fā)展上屬于同一階段，同為中古文學第二段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晚唐風在宋代開始(北宋三體)，也終結(jié)了宋代文學(江湖詩派)，在詩歌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其中“江西詩派”雖然橫空突起，但元人方回的總結(jié)又導出了原委，宋詩的異變?nèi)匀皇窃趯W唐，只不過學習的祖宗成了杜甫。而且他們對字句的雕琢與晚唐“苦吟”的方式有著異曲同工之處。詩歌不注重現(xiàn)實內(nèi)容，而專注于形式，是“江西詩派”發(fā)展中的大病所在。而對形式的關(guān)注“舉世病晚唐”，也是在抵制著另一種形式“舉世學晚唐”，走向中唐式的沉郁。然而，這也悄然揭示著世紀末情緒在宋代的流傳。

世紀末情緒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常常以衰世的心理出現(xiàn)，但在宋朝形成特色。在纖細柔麗的花間詞風從五代滲透到宋的同時，晚唐中的衰世之音就一直在宋朝回響不絕。雖然宋人多意識到這一點，以“江西詩風”加以抵制，但歷史的走勢決定了這個朝代的氣象正是中晚唐封建社會末世時期的延續(xù)。因此南宋末世典型的世紀末文學的出現(xiàn)，正是這種氣象的集中表現(xiàn)。文人在末世中尤其是在末世城市中掙扎的情懷，代表著中國轉(zhuǎn)型文人的隱痛，也對應(yīng)著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新變。總體來說，南宋都市文學中的世紀末情緒，并非僅僅由南宋末世開始，而是生成于上一個朝代，因文人的敏感和在城市中的際遇，打造出這個時期有著顯著特色的世紀末文學特色。[16]

注釋：

[1] 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4頁。

[2] 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5頁。

[3] 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6頁。

[4] 19世紀瑞士心理學家布克哈特曾對此作過非常精彩的描繪。他說，歐洲的典型特點，“乃是個人或集體的全部才華、繪畫、言語、制度、政黨的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是匯集四面八方，充實完備的知識與道德生活;是力圖顯示人所具有的全部思想內(nèi)涵；以及不肯默默屈就于一以貫之的君主政體和如同東方式神權(quán)政治”。一言以蔽之，歐洲精神胸襟開闊、有容乃大，是個體自由與社會理性的完美結(jié)合。參見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5頁。

[5] 轉(zhuǎn)引自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6頁。

[6] 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9頁。

[7] 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9頁。

[8] 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9頁。

[9] 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9頁。

[10] 洪鳳桐：《世紀末情緒：人文知識分子與都市文學共同構(gòu)筑的文化主題》，《藝術(shù)廣角》1996年第3期，第9頁。

[11] 許總：《宋詩史》，重慶：重慶出版社，2000年，第790頁。

[12] (元)袁桷：《贈陳太初序》，《清容居士集》卷二三。

[13] (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〇。

[14] 劉毓盤：《詞史》，上海：上海書店，1985年，第124頁。

[15] (宋)鄭思肖：《山中白云詞序》，《鄭思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95頁。

[16] 本文參考劉婷婷：《宋季世風與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