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香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疾病作為一種生命現象,伴隨著生命的產生而產生,它架構起生與死的橋梁,使得生命加速走向終點。因患病而引起的身體器官各項機能的非正常運轉,往往能引起患者對自身產生前所未有的關注,由自身器官病變帶來的異己感使我們意識到身體的存在,而這正是健康時我們的意識所忽略的東西。疾病充斥著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引發人們對人生、對社會的深入思考,疾病也由此被賦予了豐富的隱喻意義。在中國現代文學的書寫中,疾病被眾多創作者青睞,在很大程度上,疾病成為作家們面對自身遭遇和民族危亡的隱喻性表達。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先驅,疾病與魯迅結下了“不解之緣”,與疾病的終生糾結和對疾病的切身感受使得魯迅在其創作中自然而然地將疾病作為一個重要的意象元素。魯迅對疾病的書寫超越了一般的現象層面的描繪,他將“疾病”作為審美化觀照予以強調。在醫學和文學的雙重視角下,通過對身體疾病的深入思考,對精神疾病的哲理表達,對醫生和患者之間關系的重新確認,指出現代中國的隱患,揭示出民族的精神痼疾,以此喚起人們對國民精神療救的關注。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魯迅是與疾病“結緣”最深的作家之一。少年時期父親的患病,使得年幼的魯迅飽受世間的冷眼,備感世態的炎涼。弗洛伊德認為無意識的形成與一個人童年時期的創傷性體驗和壓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父親的病帶給魯迅的創傷性體驗是其一生揮之不去的記憶,也由此形成了魯迅少年老成的性格特點和作為長子的責任感。親人的疾病和死亡留給作家難以磨滅的印記,自身的疾病則更能促使作家深入思考人生和社會。魯迅自少年時期便多病,齲齒導致其胃功能減弱,成年的魯迅又患有胃擴張癥、腸遲緩癥,晚年所患的胸膜炎、支氣管哮喘最終奪去了這位民族戰士的生命,而在魯迅的一生中,肺結核一直像一個隱形的伴侶自青少年時期便跟隨著他。在閱讀《魯迅日記》的過程中,我們不能不震驚于持續不斷出現的有關疾病的記錄。根據日本學者泉彪之助的統計,1912年到1936年間,魯迅對其患病的記載每年都在20次以上,1936年竟達117次之多[1]。可以說,疾病是魯迅最基本的生命體驗之一。疾病折磨了魯迅,同時也成就了他。高旭東指出:“對于魯迅學醫的動因,一般都以魯迅自己的話為證,即父親的病,中醫的無術,以及學好西醫可以促進國民對于維新的信仰。但是,魯迅自少年始瘦弱不健壯的身體狀況,也不應排斥在眾多原因之外。”[2]魯迅最終沒有成為醫生,而這段學醫的經歷和醫學知識,在魯迅的創作中或隱或顯地表露出來,他對疾病入木三分的描述,對病人心理精準深刻的把握無不得益于此。
父親和自身的疾病使魯迅走上了求醫之路,而對“國民病根”的追問使他最終棄醫從文。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先驅,魯迅絕不僅僅將疾病作為一種純粹的生命現象簡單地加以描述。可以說,魯迅自創作的起始,便將“療救國民精神”作為其出發點和歸宿。由“學醫”而“從文”的轉換,使得魯迅的創作尤其是小說創作中蘊含著醫生和作家的雙重視角,在醫學病理學“癥候”真實的基礎上描寫人物的行為、性格、心理,無論是對身體疾病還是對精神疾病的描寫,“疾病”在魯迅的文本里成為蘊涵豐富的隱喻性表達。
自人類社會誕生以來,人們就往往將身體官能與其對社會的想象相聯系。社會的合理運轉對人們而言就象征著一個健全的肌體,而社會道德倫理的失范則意味著身體的某一部分生了疾病。
在眾多的魯迅研究中,研究者們往往將研究的視角聚焦于對魯迅小說中人物精神層面的揭示,尤其是在對魯迅小說中“疾病”這一主題研究中,身體上的疾病一直處于受忽視的地位[3]。拉康在“鏡像理論”中指出:身體是人理解個人與世界關系的一個維度。在《阿Q正傳》中,阿Q頭上的癩瘡疤正是這樣一個不受研究者重視卻蘊含豐富的隱喻載體。癩瘡疤不像其他疾病,如肺結核等具有明顯的疾病癥狀和致命性,相較于現代文學中常常出現的疾病意象:肺結核、精神病、瘟疫、難產等,阿Q頭上的癩瘡疤顯得微不足道。然而它的的確確是一種疾病,是體質上的一種缺陷。作為魯迅揭示“國民性”的重要文本,《阿Q正傳》中阿Q的生理疾病無疑是魯迅苦心孤詣的選擇。“癩瘡疤的特點有二:非致命而僅傷面子和自尊,頑固而難以治愈。”[4]正是由于該疾病的非致命性,才有了阿Q對其竭力進行掩飾的必要,正是阿Q的極力掩飾和百般忌諱使他更加受到嘲諷和欺凌,癩瘡疤成為阿Q備受欺壓的源頭之一。意識到自身的不完美而不改進,將疾病粉飾成“高尚的光榮”進行自我麻痹,這種由于過度的自尊所產生的精神幻覺和由此帶來的優越感非但對減輕病情沒有絲毫的幫助,反而使患者在努力進行掩飾和粉飾的同時忘卻了療治。阿Q對癩瘡疤的過度自衛,導致他更受欺凌,試圖逃脫受欺壓的事實進行精神自慰,用一個自己打另一個自己,阿Q最終走向自虐和人格分裂。癩瘡疤成了阿Q“精神勝利法”螺旋上升的源頭。癩瘡疤的頑固而難以治愈又給上述阿Q所處的境地帶來更深的絕望。而在整個事件中,直到阿Q最終稀里糊涂死去,人們都注意到了阿Q的疾病,卻沒有一個人提及應該去醫治,包括患者本人。癩瘡疤雖然微不足道,然而其在文本中的隱喻意義不可小覷,魯迅正是在看似漫不經心的疾病預設中展示了中國病態社會的現實,完成對民族精神痼疾的揭示。對“疾病”的不正視,甚而是粉飾,是近代以來中國面對一系列內憂外患時采取的慣常做法,國民精神中根深蒂固的保守性和自我粉飾使得即使很小的病患也難以被治愈,進而走向絕望。茅盾指出:“《阿Q正傳》刻畫出隱伏在中華民族骨髓里的不長進的性質——‘阿Q像’。”[5]阿Q是中國國民性的載體,他的癩瘡疤隱喻了社會的病態和國民精神中的缺陷,這種非致命的病患最終走向何極,取決于我們對待疾病的態度,阿Q式的“精神勝利”策略只能使中華民族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阿Q的這一疾病隱喻強烈地表現了魯迅對國民性的深切憂慮,對“引起療救的注意”殷切期盼。
如果說阿Q的癩瘡疤來源于自身,孔乙己的殘疾則是被強加于其身的,是中國傳統的制度文化以人的身體為對象的摧殘,殘缺的身體意象正是病態社會的表征。丁舉人作為魯鎮的權威性人物,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化身。作為社會秩序的掌控者,丁舉人本應是以醫生的角色維持社會機體的健康運轉,然而在這里隱喻的醫生將他的子民打成雙腿殘疾,導致孔乙己最終走向死亡。本應在病人和疾病之間肩負療治作用的醫生成為實際上的劊子手,這正是病態社會的必然結果。只有在正常的社會秩序中,秩序的維護者才能擔當起“醫生”救死扶傷的使命,病態的不健全的社會制度下,統治者為了維護既定的秩序,只能采取暴力壓制,包括以人的精神為對象進行壓制導致精神畸形和以人的身體為對象進行摧殘,孔乙己的殘疾正是被統治者摧殘的一個典型代表。統治者的施壓是殘暴的,然而同為社會底層的民眾面對群體中其他成員被摧殘不是給予同情,更不用說施以幫助,而是“一陣哄笑”。“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6]在大家看來,孔乙己罪大惡極的不是偷了東西,而是偷了“丁舉人”家的東西,“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一句簡單的反問將民眾潛意識里根深蒂固的“奴性”觀念展露無遺,即統治者的地位是不能撼動的,底層的人民覬覦上層的“財富”是無法饒恕的罪責。“偷”的行為本身不再具有道德審判的意義,被“偷”的對象成為判斷的標準。孔乙己被打致殘甚至走向死亡,未能引起同階層人的絲毫同情,而是被看作理所當然,民眾的麻木被刻畫得淋漓盡致。魯迅通過孔乙己的殘疾隱喻了現代中國病態的社會制度,在咸亨酒店一陣陣的歡笑中郁積了對中國國民的深切同情和含淚的嘲諷。
身體社會學的理論認為:身體觀念是由物質身體和社會身體兩個層次構成的,物質層面的身體受制于社會層面的身體觀念,在社會交往的過程中,個體將物質的身體轉化為社會文化的符號。在魯迅的小說中,身體上的殘缺不再是簡單意義上的物質身體上的缺憾,它們被賦予了豐富的社會隱喻意義。阿Q竭力粉飾疾病導致對疾病治療的缺席,其“精神勝利法”借助他的身體殘缺走向人格分裂,最終走向毀滅。疾病的痊愈與否在很大意義上取決于對待疾病的態度。中國傳統文化造就了民眾的自我夸飾,盲目自大,進而對其中的病態成分視而不見,過度的自尊導致自我麻痹。孔乙己的殘疾和死亡是統治者強加的結果,然而他自己并未意識到自身悲劇的來源,用自編的謊言、懇求的眼神希冀躲過大家的追問和嘲弄。民眾的不覺醒使得他們對劊子手滿含敬畏,而將真正的受難者作為談資借以發泄無聊。在對孔乙己的嘲弄中他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為孔乙己階層的一員,同樣受著統治者的壓迫,統治者的劊子手角色是無時無處不在的陰影籠罩在烏鎮上空,隨時處置對傳統秩序的冒犯者。殘缺的身體是病態社會的象征,魯迅通過對殘缺的身體的描寫隱喻中國社會制度的病態,表現出國民的麻木不覺醒。魯迅在疾病的書寫中以其冷靜睿智的醫生和文學家的雙重視角在看似漫不經心的疾病預設中,揭示國民痼疾,其冷靜的書寫方式下埋藏著一顆對民族深切憂慮的魂靈,對療救國民性的殷切期盼。
在對身體疾病的深入思考的同時,魯迅在其小說中設置了一系列精神病患者,通過對精神病人所處的境遇的描述,展示中國社會的病態現象,在“正常”與“病態”、“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悖論中完成對民族痼疾的揭示。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一篇用現代體式創作的白話短篇小說,《狂人日記》一開始便以一個病人的敘述視角顛覆了傳統的“正規”的敘事模式。狂人所患的迫害狂癥,從醫學的視角來看,其主要癥狀是病患者始終處于妄想中,周圍的一切都有可能引起他的多疑性反應,時刻懷疑有人欲加害于他。狂人的多疑實際上是人在高度精神緊張的狀態下對周圍事物作出的敏感反應。茅盾評價《狂人日記》時曾說:“這奇文冷雋的句子,挺峭的文調,對照著那含蓄半吐的意義,和淡淡的象征主義色彩,便構成了異樣的風格,使人一見就感著不言而喻的悲哀和愉快。”[7]《狂人日記》的誕生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狂人的發狂已經不僅僅是一種醫學角度上的癔癥,它以一個精神病人的獨特視角對“正常”和“病態”的話語構建方式進行反思和重新厘定,在“正常世界”和“病態世界”的對比中發掘民族精神的隱疾。
首先,狂人所處的外部環境是由“余”、大哥以及日記的作者所構成的“正常世界”,在文本開頭的小序中,常人世界對日記中的狂人的非正常世界形成否定性共識。實際上狂人所生活的環境正是歷來中國封建社會的縮影,尚沉浸在一種不自察的詭異的正常中。在所謂的正常的世界里生活著的正常的人們是察覺不出異樣的,只有在狂人由其“病態世界”反觀現實時,才能看出在“正常世界”里生活的人們乃至趙家的狗都有怪怪的眼神和鐵青的臉色。恰如當時中國的社會現實,面對西方文明的大肆入侵,在社會急劇轉型時期,人民大眾的思想依然處于休眠狀態,沉浸在“祥和”的大國幻夢中,這種表象的正常掩飾了實際上的病態,使得民族痼疾長期潛伏而無法得以顯現。其次,狂人自身所處的環境是由他以及他的幻想所構成的“病態世界”。在日記中狂人的“病態世界”對小序中的“正常世界”形成否定,實際上這是狂人象征層面的清醒對其現象層面的瘋狂的否定。在文本中狂人所代表的正是當時的中國思想覺醒的小部分群體的形象,在陳腐的舊秩序中,覺醒者的振臂吶喊無疑是沉睡的民眾眼中的發狂,覺醒者被視為“瘋子”,由此反觀,民眾所謂的正常才是真正的病源所在。同樣,在《藥》中,革命先驅夏瑜的言行被他所欲拯救的民眾視為:“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8]覺醒者被當作瘋子,沉睡者在無知覺中鑒賞覺醒者的覆滅,這是中華民族深重的疾患。最后,狂人痊愈,由日記中的“病態世界”進入小序中的“正常世界”,“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9]。小說在狂人的疾呼聲中戛然而止,當讀者還沉浸在狂人在日記中從瘋子的視角反觀正常人的世界的種種荒謬時,卻又不得不重新回到小說的源頭去追尋狂人的最終去處。如前所述,狂人的發瘋指向思想的覺醒和與傳統的社會秩序的決裂,那么狂人痊愈無疑是暗含著狂人重歸舊秩序中,也即是狂人終于在大哥和“醫生”的努力下由“瘋癲”重回“文明”。由狂人和他的幻想所構成的“病態世界”不復存在,痊愈后的狂人成為“正常世界”中的一員,成為舊秩序的維護者之一。舊秩序是病態的、異常的,沉浸在其中自得其樂的庸眾是可悲的,然而,“鐵屋子里”為數不多的清醒者在吶喊之后又重歸沉默,踐行清醒時所唾棄的一切,則是更深一層的悲哀和絕望,這正是民族隱患的關鍵所在。
舊秩序病態但強大的力量像一個巨大無形的黑洞,吸附試圖逃脫它的一切異己力量,如呂緯甫般繞了一個小圈子終究又飛了回來,或如魏連殳般“躬行先前所厭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用肉體的毀滅來對抗絕望的現實。和狂人醫學癥候上的精神病不同,魏連殳所患的疾病是肺結核,是醫學意義上的身體疾病。魯迅在醫生和作家的雙重視角下,深刻地洞察了魏連殳身體疾病表象下的精神疾患,導致魏連殳最終死亡的是他的精神上對肉體救治的放棄,是自我有意識地加速肉體死亡。與魯迅所構造的狂人、夏瑜等“瘋子”形象相對應,魏連殳是魯迅小說中“孤獨者”形象的代表,他的精神層面的孤獨是超越了醫學癥候意義上的精神病,是文學視野下的精神病患者。狂人的精神病被治愈,魏連殳則因其在精神上的抗戰導致了他的死亡。狂人的康復和魏連殳的死亡構成了另一層隱喻,即如狂人一樣向舊秩序投降,意味著生,而肉體的獲救同時意味著精神的滅亡;如魏連殳般向傳統抗戰,結局是死亡,而肉體的死亡最終使精神得到解脫。精神和肉體無法統一,在正常的社會秩序和健全的人性中本應和諧共存的因子成為敵對狀態,人的精神成為獨立于肉體之外的異己性存在。在“正常世界”與“病態世界”的交錯互置中,人的精神和肉體的分裂,隱含了魯迅式的絕望:現實是絕望的,反抗現實也是絕望的,甚至連絕望本身都是絕望的。作為民族斗士,魯迅的偉大之處在于于絕望處喚起希望,進而反抗絕望。《狂人日記》的結尾處魯迅將視角轉向孩子,將希望寄托于下一代;魏連殳的死亡使“我”的精神得以彰顯:“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10]深夜里狼似的嗥叫是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這正是當時渾渾噩噩的中國缺少的東西,正是麻木愚鈍的國民需要的“強心針”。
在對“瘋子”和“孤獨者”形象的塑造中,魯迅以其特有的書寫方式,呈現出“正常”與“病態”在當時的中國現實中的荒誕錯置,在“正常世界”和“病態世界”的對比中揭示民族的隱患,在肉體和精神的分裂中蘊含對民族深廣的憂慮意識,在絕望中尋求希望,反抗絕望。精神疾病成為魯迅小說中對民族疾患的隱喻,在疾病隱喻下的魯迅書寫中呈現出魯迅式的特有的表達方式。
疾病和治療以及醫生和患者的關系是醫學體系中最基本的功能關系。魯迅的醫學背景和“民族醫生”的身份,使他很自然地將上述關系進行文學化的借用和轉喻。魯迅在小說中通過對醫生與患者身份錯置的描寫和對庸醫醫術的證偽,對封建傳統制度及其捍衛者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批判,并指出在當時的中國現實環境中對國民精神療救的艱難。
作為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和現實境遇有著深刻認識和體察的“精神界戰士”,魯迅在創作的開始就近乎悲劇性地意識到了在中國進行思想啟蒙,療救國民精神的艱難。數千年的封建統治牢牢地禁錮了人民的思想,奴才式的思維模式已經成為民眾頭腦中自然而然的存在,民眾在無知覺中拒斥一切形式的思想啟蒙的療救,并且將啟蒙者視為不正常者加以排斥甚至是絞殺。當魯迅將上述立場在小說中借助醫學關系進行表現時,就轉化成為醫生和患者之間關系的錯置。在《藥》中,作為旨在喚醒和拯救國民精神的革命者夏瑜,他的追求和行為,無疑被魯迅賦予了“精神醫生”的隱喻意義。然而作為拯救國民靈魂的精神醫生,夏瑜的血在現實中被當作治療癆病的良藥,夏瑜的言行也被他所欲拯救的國民視為瘋言瘋語,萬惡不赦。也就是說置身于沉悶的“鐵屋子”里的吶喊者試圖砸毀“鐵屋子”的努力,被他們所欲救治的民眾視為離經叛道,他們也因此被當作社會的異己力量,他們本身被視為反常的、病態的存在,因而遭到民眾的懷疑和拒斥。《長明燈》里試圖將吉光屯社廟里象征幾千年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禮教的長明燈吹滅的先覺者同樣被人們當作瘋子。瘋子在醫學病理學上的意義指向精神失常,轉化為社會癥候學上,其隱喻意義就是應該被驅逐出正常世界的人。民眾面對“瘋子”的行為,感到惶恐不安,于是庸眾們商議:“大家一口咬定,說是同時同刻,大家一起動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誰,后來什么事也沒有。”[11]本是處于沉睡中的愚鈍的國民在誅殺他們的精神醫生時竟表現出如此的智慧和殘忍,國民精神啟蒙的艱難可見一斑。與將醫生視為病人相對應的是,在小說中真正的病人卻毫無知覺,在自以為正常的環境中渾渾噩噩地自生自滅,或是成為如《藥》中庸眾一樣的看客,或是成為《長明燈》中絞殺“醫生”的兇手,在自以為高出“瘋子”的表象中將自己視為指出“瘋子”病癥或是拯救“瘋子”的醫生。在《藥》中本是劊子手的康大叔,卻因提供了由革命者夏瑜的鮮血制成的“人血饅頭”變成了救人者,由劊子手一躍而成為人們畢恭畢敬、奉若神明的醫生,而在整個轉化的過程中,不僅民眾,就連康大叔本人也自以為理所當然,絲毫沒有冒充的意識,人們只不過是按照幾千年的慣例做事。按照魯迅的“無主名殺人團”的理論,自以為正常或是自視醫生的民眾都或多或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合謀絞殺了他們真正的醫生。在“醫生”和“患者”的悖論中,魯迅揭示出在幾千年的封建思想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封建倫理綱常制度已經內化為人們思想的一部分,對自身疾病的不察覺,對被啟蒙和治療的拒斥甚至是絞殺是民族隱患中最致命的部分,這也正是療救國民精神痼疾的艱難所在。
在魯迅的小說中除了隱喻意義上的醫生和患者,還有一系列在醫學意義上具有真實醫生身份的人物,即魯迅小說中頻繁出現的中醫。民眾對真正能夠拯救他們的精神醫生極其反感,甚至是敵視,堅決拒絕他們的治療,而對這些醫術拙劣、醫德敗壞、空有醫生身份的庸醫們卻承認其身份并奉若神明。《明天》里的何小仙對待病人態度極其冷漠,其利用故作高深的中醫術語和含混不清的診斷結果愚弄前來就診的單四嫂子,寶兒的死亡是其拙劣醫術的最好證明。《弟兄》里的白問山同樣是一個連疹子都診斷不出的庸醫,《長明燈》里的醫生參與了對瘋子的聯合絞殺。依據醫學和社會的同構性,魯迅小說中的中醫們無疑是作為封建制度和文化的捍衛者形象出現的。他們醫術極其低劣,面對疾病他們所做的只是故弄玄虛,愚弄民眾。他們所救治的患者的最終死亡是對他們醫生身份的證偽。魯迅在小說中對這些中醫不遺余力的諷刺,正是他對傳統的封建制度和文化否定、批判的隱喻性表達,民眾面對庸醫的不覺醒,導致他們身體和精神上的病痛無法解除,這從另一個側面揭示出對國民療救的艱難。
總的來說,魯迅對疾病的切身感受使他在創作時將疾病作為一個重要的意象元素,其醫學知識背景使他對疾病的描寫具有醫學癥候學意義上的真實性,文學家的獨特眼光和“療救國民精神”的初衷又使得疾病在魯迅的小說中具有了豐富的隱喻意義。魯迅在對身體疾病和精神疾病的描寫中展示中國病態的社會現實和國民麻木愚昧的精神,表現出魯迅深廣的憂患意識和對拯救國民精神痼疾的熱切期盼,在對醫生和患者關系的思考中揭示出封建傳統制度的荒謬及其對人們肉體以及精神上的摧殘,指出在現實中國對國民精神療救的艱難。魯迅以其特有的表達方式,通過疾病隱喻完成了他對民族痼疾的書寫。
注釋:
[1][日]泉彪之助:《魯迅日記中的醫療》,宋揚、靳叢林譯,《魯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期。
[2]高旭東:《魯迅:在醫生和患者之間》,《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第10頁。
[3]注:如黎保榮在其《魯迅小說中“病”的文化闡釋》一文中,對魯迅的小說中出現的疾病所作的列表統計中,包括九篇小說六種疾病,其中所指的“身病”也基本指歸于肺病、傷寒等與精神疾病有明顯關聯的疾病,阿Q的癩瘡疤、孔乙己的殘疾、九斤老太和楊二嫂等的病態小腳均不包含其中。見黎保榮:《魯迅小說中“病”的文化闡釋》,《晉陽學刊》2004年第5期,第109—110頁。
[4]譚光輝:《癥狀的癥狀:疾病隱喻與中國現代小說》,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220頁。
[5]陳漱渝:《說不盡的阿Q:無處不在的靈魂》,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7年,第240—241頁。
[6]魯迅:《吶喊·孔乙己》,《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60頁。
[7]茅盾:《讀〈吶喊〉》,《文學周報》1923年第91期。
[8]魯迅:《吶喊·藥》,《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69頁。
[9]魯迅:《吶喊·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44頁。
[10]魯迅:《彷徨·孤獨者》,《魯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10頁。
[11]魯迅:《彷徨·長明燈》,《魯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