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云
當代美國作家詹姆斯·法雷爾一生中創作了200多篇頗具藝術感染力,思想內涵深刻的短篇小說,其中有不少被認為是當代美國短篇小說中的經典之作。法雷爾最顯著的才能是用語言來模仿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數以百計的短篇故事中,《春夜》是一篇表現城市自然主義主題的佳作。故事講述兩名處在社會下層的青年人在一個春天的傍晚一起散步,從他們之間的對話引發出他們頭腦中對生活環境的反映等一系列流露出城市自然主義主題的內容和意象。本文從文本入手,分析作品中用文字建筑的意象、人物因環境而產生的反應以及作品的主題,從而對作品表現的城市自然主義主題進行探討。
法雷爾被劃入自然主義行列,而他自己對這個劃分也供認不諱,但其自然主義主要是一種被發展的、經過了創新的城市自然主義,因為其作品描寫的環境和人物都是與城市息息相關的,如芝加哥、紐約是他經常在小說中選用的場景,其目的是要表現城市人生活的狀態,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主題就是要關注美國的生活方式”[1]。在《春夜》中,法雷爾用其獨特的語言來描寫城市的意象,從而勾勒出作品中的城市環境,而這樣的環境描寫總是伴隨著人物的行動而出現在文本之中,如在故事開始的時候,法雷爾就寫到主人公喬治和杰克沿著歐幾里德大街行走,接著在其中穿插了對這一條街的描述:
那是一條林蔭大道,在漸漸退色的暮光之中顯得寧靜。街道兩邊排列著引人注目的美國郊區建筑的樣板,主要是紅磚建筑,像是升起在整潔的草地和修剪過的灌木叢中。人行道上停滿了汽車。睡意濃濃(困倦)、穿著拖鞋的人們站在房屋的門廳和坐在長凳上。隨處都可以看到一個大腹便便的人,當他用軟管給草澆水而濕了的草閃閃發光時,他站在那兒在沉思;噴水的龍頭發出汩汩的聲音。[2](P176-177)
喬治和杰克行走在這樣的大街上。從這一段簡單的文字,讀者可以感受到人物所處的場景,同時還可以感知到這是一個富有的中產階級居住的區域。這就是法雷爾用文字描繪出來的城市意象,而這樣的意象又折射出了美國社會的富有,行走在其中的人物卻是兩名屬于社會下層的青年人。在此,環境與人物形成鮮明的對比。很明顯,為了更加生動地塑造人物,法雷爾用自然而簡潔的語言創造了一個環境,即中產階級所在的美國城市郊區。對法雷爾來說,城市與戰后美國人的生活方式是密不可分的,而在作品中描繪城市的意象是把美國人生活與生存的環境用文學的方式表現出來,是對現實客觀的描述,這正是自然主義所追求的效果。
在《春夜》中,讀者跟隨人物的移動而感受人物所在的城市意境。法雷爾深受自然主義的影響,始終遵循的是自然主義將環境看作影響人類行為的因素這一宗旨,對城市意象的刻意描寫也是為了在作品中表現一個人物所處的環境。
故事中提到杰克遜公園附近的景象。“喬治和杰克來到杰克遜公園,他們走進灌木叢中的一條小徑,來到高爾夫球場。夜幕已經降臨,除了幾名路過的打高爾夫球的人之外,場地已經空置了。有四名球員路過,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其中有兩名是女孩,喬治和杰克認為她們是打扮時髦的女人。他們慢慢沿著草地行走。回過頭來一看,他們能夠看到第六十七街騷瑟茅旅館聳立的軀體和斯通尼島,再往前,可以看到六十三街巴拉班那丑陋的尖塔和卡茲塔劇院。”
用寥寥數語,法雷爾將一個城市的意象建筑起來。通過對空間的敘述、對人物動態的描寫,法雷爾讓讀者感受到一個城市的風貌。
故事是由一個全知敘述者來講述,敘述者用過去時態對喬治與杰克在街上行走的過程和對話進行轉述。而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受的并不是對過程事件描述的感受,而感覺到的是現在和眼前的城市空間,法雷爾用過去時態在讀者腦海中留下的是一種現時的空間感受,這正是法雷爾講故事藝術的高明之處。正是用這樣的寫作方式,法雷爾為讀者描繪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城市空間。
法雷爾生長在芝加哥,后來在紐約從事創作,對城市的環境和生態鏈了如指掌,非常熟悉城市的人文環境與城市地圖,擅長于捕捉城市的意象和描寫城市人物,城市對他來說就是各式各樣的風景畫。自然主義寫作的主旨是表現各種環境對人物產生的影響,以及人在各種環境中所產生的反應。社會是人物賴以生存的環境,而在戰后的美國社會中,城市是人類棲息最密的區域,因此也是法雷爾所關注的焦點。在法雷爾眼中,“城市就是一個社會”[3](P119)。將人物與這城市的環境融合在一起,其最終旨歸是在故事中描繪一個社會,這也是法雷爾城市自然主義的重要因素。在《春夜》中,法雷爾通過敘述者轉述人物的對話和直接引用人物的對話來反映人物的性格特征,從而達到人物塑造的目的。作品充分地表現了城市中人物與城市結合在一起的人類社會生態鏈。
為了使人物與城市環境相一致,法雷爾在人物塑造時也十分講究,他在《春夜》中塑造的兩名處在社會下層的年輕人,他倆是故事的主體。喬治是大學畢業后在一家公司上班的職員,而另一人物杰克到底是否有份工作故事中也并沒有提到。喬治和杰克是自中學時代以來就認識的好友。從兩人的對話中,我們可以感到杰克是屬于喬治同一類型的人物,他們有共同的情趣和志向。他們說話的口音和用語全都是用的俚語和當地同樣的語言,而法雷爾惟妙惟肖地用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將他們的語言捕捉,并躍然紙上,其目的還是為了塑造喬治與杰克這兩名與城市環境相稱的人物,并且通過人物對環境的反應來表現城市自然主義的方方面面。“喬治在散步行走時想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那是一間很平常、擁擠的房間,自己的書桌放在角落,他整天坐在書桌旁,打字機和加法機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伴隨著市區喧鬧的聲音,灰塵從敞開的窗戶擁進來。他汗流浹背,像在美妙的春天被關在籠子里一樣,這種并不令人滿意的工作環境驅使喬治對自己的工作感到厭倦,在頭腦中萌生了放棄這個工作的念頭。”自然主義創作者往往強調環境對人物行為的作用力,正是喬治所在的市井、他的工作環境以及他周邊的噪聲使他對自己的處境不滿,從而也讓他對大自然更加向往。“他想象著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情景,他渴望去鄉村隨心所欲地生活,或獨自坐在樹下,或在水邊垂釣,或帶上個女人走進森林,這樣既安靜,也不用帶著女人去住黑暗而悶熱的旅館。喬治認為,鄉村的陽光更加溫暖,更加明凈,更加燦爛;星星更加明亮,月亮更加圓碩,空氣更加清新,讓人胃口更好,身體更健康。”
喬治對都市生活所表現出來的厭倦情緒以及他對大自然的憧憬、對浪漫生活的想象,都是他對自身所處的環境的反應。城市作為一個喬治所在的社會,是他賴以生存的大環境,而他的辦公室是這個社會的一個側面,是喬治天天都得面臨的小環境。他在公司地位的低下、城市噪音的嘈雜、經濟條件的不令人滿意,都是刺激他產生各種厭倦和幻想的根源。盡管這座城市是他賴以生存的地方,而他所處的生態鏈既對他不利也使他無法擺脫。
也正是喬治所處的不利地位導致了他傷感和懷舊的情緒。在其思想的意識流中,喬治開始對過去的一切感到留戀在作品中有明顯的體現。他和杰克一起回顧了往日的一些小事后便流露出了懷舊的心情。他們談論自己如何找女人的經歷、談論過去的人物、談論那些過去在學校惡作劇的英雄人物。杰克講到了自己與一名女孩認識的經歷,而接著他們坐在高爾夫球場邊,遙望著星空,回憶著中學時代的人物,對話中流露出他們對成功人士的羨慕。喬治想到了過去的女友柯萊塔,并哼著失落的情歌。喬治回想起與柯萊塔相處的情景,喬治做著掙大錢的美夢。但這一切對他來說只是泡影,第二天他還得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桌前。
喬治和杰克過去同在圣·西里爾中學讀書。杰克是和喬治同類似的人物,都是屬于處在社會下層的青年,他渴望成為一名警察,杰克在對話中提到帕特·奧肖尼西,一名普通的警察,但能夠養活一個六口之家,并在南方海濱擁有一棟六層的樓房,他有錢是因為他在紅燈區敲竹杠并從非法酒商那兒受賄,這一切都是杰克的父親告訴杰克的,這也就是為什么他要他父親幫忙把他弄去當警察的原因。杰克似乎對社會了解得比較透徹,他認為只要父親花些錢他就能當上警察,同樣我們可以看出杰克有著發財的夢。杰克透露的信息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他所在的城市中的生活和社會環境,這也是法雷爾對城市環境描繪的一個側面的反映。
瓦爾卡特指出:“自然主義這不是從永恒的抽象概念中去看世界,而是把世界看成是一系列具體問題的連續。這樣的問題構成現實。自然主義者試圖用一種思想開明的、冷靜的運用一些可以得到的具體數據的方式來解決這些問題。這樣,當問題連續呈現在他面前讓他作出反應時,他就會發現自己和自己的世界。”[4](P309)杰克從其對話中提供的一些細節,其實都是法雷爾所見到的問題。杰克話語中對社會現象的揭露,正是美國城市社會中存在的具體問題,也是現實,而法雷爾只不過是借助杰克這一人物將現實揭示給讀者。喬治和杰克是同類人,也就是說這兩個人合在一起其實就是一個當代美國社會中的“凡人”或“普通人”,具有典型的代表性。正如巴恩斯所說:“美國的生活條件創造了各種疏離的和殘缺的人格。”[5](P30)
從喬治與杰克的對話、全知敘述者對兩個人物話語的轉述說明法雷爾是在用對話的方式進行人物塑造。從故事的風格看上去似乎有些單調,因而受到了不少批評家的低估。但是,如果我們仔細閱讀并領會小說對話所創造的城市環境和社會環境,我們便不難發現,法雷爾對這種特殊的人物塑造正是其藝術創作的高明之處,他不僅用人物的對話塑造了兩個活生生的美國青年,而且因此創造了一個代表美國城市的特殊社會環境和城市意象。正如批評家蓋爾方特所說的那樣:
盡管法雷爾的風格已經受到了嚴厲的批評,但它是一個有效的賦予環境與人物生命的媒介。作為一名城市自然主義者,法雷爾敏銳地意識到了抒情的寫作方式在描繪日常城市生活時存在的不妥之處。他采用作品中人物的語言作為他的審美的媒介,并且他在風格上的多才多藝體現在他所重新創造的多種多樣、特色鮮明的言語模式之中。[6](P217)
在此,蓋爾方特強調的是法雷爾作品中人物與環境之間的關系,而這種關系又是通過對寫作方式的不斷改造而表現出來的,而對法雷爾來說,用人物語言來創造環境,即通過人物對環境的反應來折射環境。
文學作品最根本的功能是用來表達作者的藝術品質和思想深度。法雷爾是一位自覺的自然主義者,雖然深受杰克·倫敦、德萊塞等人的影響,但其最大的特點是在小說中引進了城市人的語言,這是他對自然主義文學創造的發展。“法雷爾的另一貢獻是把城市語言引進美國文學,這種城市語言與馬克·吐溫的鄉土語言一樣強烈、富有生氣。主要是男人的語言、美國工人階級的語言,是運動場、彈子房的語言。”[2](P31)可見,法雷爾對各種人物語言的模仿都是惟妙惟肖的,所模仿的語言差異因人物的差異而有所區別。法雷爾在《春夜》中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創造城市意象、城市人生存的環境,其最終目的還是要表達自己的思想意識,也就是要在作品中表達自己所關注的主題。在意識形態方面,法雷爾是一名道德家。他認為改變社會的最好辦法是行動,文學本身不能夠改變社會的現狀,而他創造作品的目的是為了揭露現實,從而喚醒大眾采取行動。正如他自己所指出的那樣:“文學本身不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這些問題只能通過行動,通過社會和政治措施來解決。”[7](P93)道德家法雷爾在很大程度上關注的是社會和政治措施。他用作品來揭露主題和現實是為了喚醒公眾對自己所處的處境有所了解,以便能夠更好地采取行動。在《春夜》中,法雷爾用語言建筑城市的環境,表現人物在各種環境中做出的反應,其目的是要以此來表達這樣的主題:即通過探討美國的生活方式,表現人類如何看待人生意義以及人的價值觀念問題。
如前所述,《春夜》中的喬治與杰克是美國社會中的凡人,但是一個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團體,他們的言行能夠代表城市社會中廣大的處在同一階層的工薪階層。他們的夢想、愿望、希望和思想意識都具有相同和類似之處。喬治和杰克無處不在,他們帶著屬于自己的美國夢。法雷爾作品中描寫的景象是戰后美國復蘇后的景象,在很多中產階級中出現了不少暴發戶,有錢的人也比比皆是,而且他們還引導著美國新的生活方式這樣一個潮流,而這些人與處在社會底層的喬治和杰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因而也就被當作了他們心目中的偶像和效仿的目標。喬治和杰克在對話中表現了要發大財的愿望,買別墅、擁有小汽車、生活揮霍無度、能夠隨心所欲地周游世界。喬治和杰克把自己幻想成有錢的大亨,幻想著去佛羅里達州過冬,并時不時地開著飛機到倫敦股市兜圈子,再趕到巴黎和幾個法國女人約會,在多維爾度過社交季節,最后跟一些西班牙少女嬉戲玩樂。對這兩個人來說,這只是紙上談兵,但當時美國社會中確有類似的情況,并且構成了美國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法雷爾的作品企圖探討的美國生活方式并不是用直白的描寫來呈現,而是通過下層青年的對話一點點展示出來。所以法雷爾的《春夜》,盡管它只是關于兩名青年在散步時的對話,卻毫無疑問可以被視為城市自然主義的經典之作。
所謂的美國生活方式影響著人們的思想意識,主要是指對人們的價值觀念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人們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便成了生活中的目標,拜金主義思想在城市生態鏈中開始蔓延。從喬治和杰克的對話與幻想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似乎只要有了金錢,人就可以忘乎所以,超越時空的限制,超越法律、倫理、道德等因素的制約。喬治和杰克所幻想的美國生活方式深刻地體現了美國的價值觀念。他們自己的所謂美國式的夢想,是因特殊生活的環境導致他們的特殊夢想,但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看出他們的“美國夢”只是天方夜譚,只是無法實現的想象。喬治與杰克對人生意義的理解已經被自然主義的法則所左右,他們在幻想中效仿國際大亨和金融巨頭,其實是在將自己所處的環境和地位與中產階級相比較。在法雷爾的所謂美國生活方式中,還包括各種社會群體的組成部分,喬治和杰克就代表處在社會底層的這一社會組成,自然主義原則在各種組成部分之間發生著作用。
正如法雷爾自己所指出的那樣:“文學通常折射生活。它在事件后面跛行、甚至爬行。”[8](P620)其自然主義旨在揭露美國的生活方式,描寫人物在城市環境中所做出的各種反應,也就是探究城市環境對人物性格的各種影響。有人因法雷爾的作品缺乏德萊塞式的悲劇效果而認為他背離了自然主義的創造原則。事實上,法雷爾始終都是按照自然主義創作原則在進行創作,他不僅是德萊塞的真實信徒,而且對自然主義創作進行了創新和發展。法雷爾的《春雷》,用全知敘述者和人物對話來描繪城市環境,給讀者呈現出一個栩栩如生的城市社會,并反映出人物對人生意義和人類價值觀的認識,充分顯示了作品的文學價值和深刻哲理,是一篇反映城市自然主義主題的經典之作。
[1]Branch,Edgar M.James T(homas)Farrell.American Writers: A Collection of Literary Biographies.Ed.Leonard Unger.Vol.2.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74.<http://go.galegroup.com/ps/i.do?id=GALE%7CH1479001141&v=2.1&u=cnsisu&it=r&p=LitRC&sw=w>.
[2]秦小孟.當代美國文學:概述及作品選讀[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
[3]Fried,Lewis F.James T.Farrell:The City as Society.Makers of the City.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1990.
[4]Walcutt, Charles Child.James T.Farrell and the Reversible Topcoat.Arizona Quarterly 7.4(Winter 1951).
[5]Barnes, Regina. Old Master.The New Republic 169.25(22 Dec.1973).
[6]Gelfant, Blanche Housman.James T. Farrell:The Ecological Novel.The American City Novel.Norman: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54.
[7]Grattan, C.Hartley.James T.Farrell:Moralist.Harper's 209.1253(Oct.1954).
[8]Farrell,James T.Literature and Ideology.College English, Vol.3, No.7(Apr.19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