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強
摘要:本文通過對臺灣大學、政治大學、臺灣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開設的課程和擬定的未來發展重點與方向進行分析,指出當前臺灣文學研究存在著過度集中于某些領域和學科合法性危機依然存在這一問題。通過對游冠勝所持的臺灣文學與學院體制、臺灣文學經典化以及臺灣文學學科邊界諸觀點的分析,指出其二元對立的簡單化思維邏輯。最后,論文倡導一種多元、民主、對話的共同文化原則,以期建設更為合理的臺灣文學學科知識系譜。
關鍵詞:臺灣文學;課程;主體性
中圖分類號:12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2)1-0089-10一、臺灣文學系所建立過程與存在的問題
從1997年原淡水學院(即今真理大學)成立“臺灣文學系”開始,“臺灣文學”進入大學教育體制已逾十載。在這十幾年中,臺灣公私立大學紛紛申請設立臺灣研究相關系所,目前已有包括語言、文學、歷史、客家、原住民等二十余個系所。
單就臺灣文學所設置及發展情況來看,2000年成功大學創設“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2002年該校增設“臺灣文學系”大學部及研究所博士班。同年,臺灣清華大學、臺北師范學院“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亦相繼成立。2003年臺灣師范大學設置“臺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研究所”,靜宜大學設立“臺灣文學系”。2004年臺灣大學、中興大學、中正大學設立“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2005年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亦成立,2008年政大臺文所設立博士班。臺大臺文所則于2010年開始招收博士生,臺灣清華大學臺文所亦將于2012年增設博士班。
臺灣文學系所的迅速發展,與臺灣社會“本土化”意識密切相關,更有賴于臺灣教育當局大力扶持。意識形態和政治權力的介入使臺灣文學在學科體制化過程中充滿了政治化和意識形態化的尷尬。然而,在十幾年的發展中,來自不同學科背景學者的參與建設,臺灣文學知識體系日漸成熟,也日趨多元。在跨學科、跨文化的詮釋框架中,臺灣文學學科有可能打破“本土化”的局限,而增強進入全球化學術場域的能動性。誠如臺大黃美娥教授所言:“后殖民、現代性、女性主義、跨領域、跨文化、東亞領域、全球化等學術術語或關鍵詞紛陳,且已然成為臺灣文學授課內涵的一部分。如此也顯現了臺灣文學由早期致力挖掘與中國文學差異性的主體建構論,如今則在新興研究領域的啟發后,已經試圖轉向東亞、全球化學術場域更為宏大深遠的目標了。換句話說,臺灣文學已然是東亞文學,或世界文學的一環了。”但是這種跨學科的學術研究與教學實踐,使臺灣文學學科邊界更趨模糊,也讓堅執臺灣文學“主體性”的學人陷入更深的意識形態迷魅之中。因此,考察臺灣大學、政治大學、臺灣清華大學三所名校臺灣文學研究所課程設置與學科知識體系建構過程,汲取經驗,發現問題,于兩岸教育部門建設更為合理的臺灣文學學科不無借鑒意義。二、臺灣文學研究所課程設置及其特點
在十幾年的探索發展中,臺灣各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大致形成了如下幾個研究范疇:
古典文學:明清以來的古典詩、詞、文、賦、小說等傳統古文學,也包括日據時期臺灣各個地方的詩社、文社等;
日據時期臺灣新文學:日本殖民統治臺灣時期的文學,包括白話文、日語書寫的文學;
戰后臺灣新文學:1945年以后至今的當代文學,包括小說、散文、戲劇等新文學;
民間文學:包括原住民、漢族各族群的神話、傳說、諺語、歌謠等口傳文學;
原住民與方言文學:原住民語、客語或福佬語書寫的文學作品;
地方戲曲:包括南管戲、北管戲、布袋戲、傀儡戲等戲曲文學與表演;
文學理論與研究方法:包括中國文學研究理論與方法,西方現當代文學理論與方法,如女性主義、后殖民論述、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新歷史主義批評、敘事學、酷兒理論等。
文學史與文學史專題。
比較附錄中臺大、政大、清大臺文所課程可發現以下幾個特點:一、明清時期臺灣古典詩文、地方戲曲、民間文學、原住民文學等研究與教學相對較為薄弱;二、當代臺灣文學研究與教學較為活躍,既有思潮梳理,也有各文體分析,更多有文學與文化關系研究和文化專題研究。三、日據時期臺灣文學研究多具有東亞文學視野,注重臺日韓文學思潮、作家影響比較研究。四、注重文學理論與研究方法的教學與研究,特別關注后殖民、后現代諸理論教學與研究。
根據當前臺灣文學研究與教學情況,三所大學也提出各自的發展方向與重點。
臺大臺文所擬定的發展重點與方向是:一、注重“文學理論”與“研究方法”的研究與教學;二、由“書寫文學”的研究教學人手,擴及以母語研習為基礎的“口語文學”之研究教學;三、由當代國語文學入手,擴及傳統詩文與日語作品;四、由本土文學的研究教學,擴及比較文學的研究教學。因此,臺大臺文所規定“文學理論與研究方法專題討論”、“臺灣語言概論”、“臺灣文學史專題討論”三門為必修課,而“中國歷代文選或歷代詩選”、“高級英文”、“日語”、“語言學”、“臺灣史”等五門為選修課程。
臺灣清大臺文所擬定的發展重點與方向是:一、全面搜輯、整理“臺灣文學”的相關文獻:長期致力于“口語文學”與“書面文學”史料的搜輯與整理,以厚植研究基礎;二、“臺灣文學”全方位的研究:民間文學、原住民文學、傳統詩文、日據時期新文學與戰后文學都是研究的重要范疇,既重視資料的爬梳考訂,也強調文學的分析詮釋,以期建立學科的新典范。三、加強文學理論與研究方法之訓練:注重中國傳統以及西方現當代文學理論的教研。傳統詩文方面借鏡中國文學的研究;現當代文學則參照世界性的理論發展,特別注重后現代主義、后殖民論述、女性論述等理論與方法。四、重視區域文學的比較研究:重視臺灣歷史各個階段與鄰近地區的交往,并由此觀察其吸納、抗衡、轉化外來文化與文學所形成的種種征象,以比較文學的觀點燭照臺灣文學的獨特風貌。③清大臺文所更在2003年制定未來五年至十年發展計劃,表明文學理論與研究方法、原住民文學、民間文學、日據時期文學、現代作家作品研究是其發展重點,并特別指出原住民文學、民間文學研究是建設臺灣文學研究完整體系的重要部分,而“日據時期不只是臺灣文學新舊傳承轉變的關鍵期,更是臺灣文學主體性建構的重要時期。要認識臺灣文學的獨特性,日據時期文學一定得是關注的重點”。由此可見,臺灣文學的“主體性”問題一直困擾著部分臺灣學者,他們苦苦追索而不可得。這種學科意識的焦慮感遠不是陳芳明所斷言的:“對本所而言。本土性與主體性絕對不是問題。以臺灣為名的文學研究所既已成立,本土與主題就已經存在。”
再看政大臺灣所的情況。從課表上看,政治大學臺文所創設初期,多延聘臺灣大學黃美娥、張文熏兩位教授開設課程。而后隨著師資隊伍日漸壯大,逐漸形成自己的教學特色。在教學內容上:一、注重文本閱讀,“史料閱讀”成
為政大臺文所課程結構的根本。為具備多語種史料閱讀能力,政大臺文所要求學生具備日文和英文能力,并廢除形式上的資格考試,而采取實質上的語文能力訓練。二、在文本閱讀基礎上,強調臺灣文學與華文文學的互動,臺灣文學與東亞現代性的聯系。從楊牧、陳芳明、范銘如、楊小濱、孫大川等人開設的課程來看,在東亞文學的視域中注重文本與思想資源的對比與聯系,體現出陳芳明所提倡的“共時與對比”的思維方式。在政大臺文所未來的展望中,第一點便是提升臺灣文學研究的質量。其中特別強調對文學理論的涉獵并不偏廢,“有關后現代主義、后結構主義、后殖民理論與女性主義等等思潮的介紹,都在本所設計的課程之中。通過與這些理論的結合,臺灣文學研究的質量當可獲得提升”。實際上,臺灣學者諸種文學理論與方法的研究與教學,一方面固然是為了參與到全球學術場域之中;另一方面,所謂臺灣文學“主體性”之建構其理論基礎便是后殖民與后現代諸理論。
從以上的材料和分析來看,盡管臺灣文學研究系所發展較快、學科知識建構也日趨完善,但由于師資的缺乏和師資結構的不合理,臺灣文學研究與教學呈現出過于集中某些領域的局面,學科的合法性危機也一直隱伏在學科內部。對此。黃美娥教授早已發覺:“臺灣文學”中現、當代文學研究廣為流行,而古典文學、民間文學、原住民文學、母語文學問津者寡;當前,中文系所、現代文學研究所乃至外文系、日文系的研究者同樣在進行臺灣現當代文學研究,而誰又能擁有最佳的“臺灣”現當代文學的詮釋、分析能力?質言之,“臺灣文學”的學科,知識邊界何在?“臺灣文學”與中國文學的差異性何在?這是臺灣學界很難回答的根本性問題。
三、學科邊界與“主體性”焦慮
正因為人文學科、人文思想可以傳承、創造文化傳統,培養國民意識,建構民族、國家,所以臺灣文學的“主體性”問題~直是主張臺灣“主體性”意識的政治人物和專家學者思考與焦慮的核心問題。2005年,臺灣“教育部”委托臺灣師范大學臺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研究所承辦“大學臺灣人文學門系所之現況與展望研討會”,除了檢視臺灣人文學門系所之定位、發展方向、課程、師資質量與學生出路外,也意在強調“大學與臺灣主體性教育的配合”。會上,長榮大學客座教授莊萬壽以《臺灣人文學門系所發展的理念與策略》做開幕式專題演講,其無視歷史事實與缺乏常識之程度令人咋舌,故其談臺灣“主體性”,更多政治口號式的倡導,缺乏嚴密的學理分析。而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系主任游冠勝以《臺灣文學系所的課程設計》為題作報告,從建構獨立的臺灣文學知識體系和抗拒體制化收編、生產“對抗性”話語兩方面展開論述,其憑依的后現代教育理論與思維方式深具代表性,值得深入討論。
游勝冠首先對艾爾文·古德納在《知識分子的未來和新階級的興起》一書中對大學與學院特質的描述進行扭曲原意、尋章摘句式的引述,諸如“社會主導價值的傳送帶”、“教授勞動力必須的技能和維護舊階級的權威所必須的順從態度”、“阻止所有異議的‘壓制性忍受”、“取消對主要社會危機的關注”等,并由此提醒人們必須警惕臺灣文學在大學體制化過程可能喪失“最寶貴的價值”,那便是“臺灣文學關注社會危機的現實精神、百多年來臺灣文學對臺灣社會的民主化、本土化變革的關注與相互支援”。荒謬的是,游冠勝所引述的內容正是古德納所要反對的。也正是在該書的同一頁,古德納清楚地寫道:“學院和大學是新階級抵御舊階級的精修學校”,“所有權威性的主張現在都受到潛在的挑戰”,“大學既再生產也顛覆著更大的社會。……產生異議、離經叛道,培養顛覆權威的批判的話語文化”。不知是漢語閱讀理解能力的問題還是游勝冠別有用心,但曲解原意已然顯示游勝冠學植的空疏與學風的浮躁。再證諸事實,游勝冠對學院主流的文學教育必然壓迫、排斥、收編非主流的臺灣文學教育這一觀點,鮮明地擺出其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且不說在專制社會中大學與學院體制尚能產生對抗性話語;在當前莊萬壽所謂“‘第一級公民自由”的臺灣,大學體制內部多元的、對抗與對話的知識生產機制已然成熟,而高舉臺灣“主體性”旗幟的學者們嘵嘵置辯于臺灣文學被壓迫、被排擠的議題,無非是因為他們一直都找不到臺灣“主體性”的歷史事實和思想資源,因此只能以學術政治化的方式來掩蓋臺灣文學學科內部的合法性危機。
其次,游勝冠對臺灣文學的課程設計沿襲“主流文學教育”的做法予以批評。他將之分為兩種模式:一是以歷史階段劃分臺灣文學,二是以文類設定課程。對此,游冠勝肯定了其中的“進步性”,認為“臺灣文學”相對“中國文學”作為一種學術范疇的獨立性受到了關注與確立;而且相對于中國文學系偏重古典文學方面,臺灣文學系所更關注現當代課程,正視了文學的現實性和時代性。實際上,從歷史階段上看,臺灣文學恰是在中國文化、中國文學的滋養下綿延不息,所謂“建構臺灣文學與文化的主體價值”顯然歪曲了歷史事實。其次,游冠勝對“現實性”和“時代性”進行了當下化的片面理解,認為臺灣文學系所因更注重現當代課程而具現實性和時代性,反之中國文學系所因偏重古典文學而無“現實性”和“時代性”可言,這種簡單的邏輯顯然沒有把握到文學基本的精神底蘊。而更令人驚訝的是,游冠勝簡單套用后結構主義理論對文學“經典性”予以質疑。他認為,“主流以中國古典文學‘經典為主體的課程設計,教授的就是這種‘面對過去的課程,它‘通過東拼西湊編輯的,其間充滿了有成見的、不真實的和陳舊的東西”,而且“傳統課程”奉行的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避世哲學。這般簡單化到滑稽的判斷相信會令古典文學研究者大跌眼鏡。依據上面的判斷,游冠勝批評了臺灣文學系所依賴主流文學教育價值標準進行臺灣文學的經典化教育這一現象,指m這將使“臺灣文學與社會現實原本親密的關系也受到離間而逐漸疏遠”。
文學思想與文學傳統,有賴突破意識形態和政治權力控制的文學經典得以傳承,文學經典中的現實性和時代性精神可以越千古而長新。我們很難想象,缺少文學經典的臺灣文學將會是什么面目。即如民間文學、原住民文學,經過幾代人的共同淬煉、凝聚了集體意識的口傳的與書寫的文學,也同樣具有經典性,它們賡續了族群的精神血脈。而且文學經典同樣構成了一個多元對話的價值場域。片面認定經典必定是權力與意識形態的同謀,顯然低估了文學經典的思想穿透力和文學創造力。
最后,游冠勝提出,臺灣文學是“傳統課程”所忽視的“婦女的歷史、勞動階級的歷史和殖民地的歷史”的一部分,以此為臺灣文學教學的主體,抵抗一元化的知識體系,這是臺灣文學進入學院體制所能做出貢獻的地方。從這里也可看出,游冠勝所謂的中國古典文學與臺灣現當代文學、“傳統課程”與臺灣文學課程這種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實際上既遮蔽了中國古典文學中所包含了婦女的、勞動階級的、反抗的文學內容與精神指向,也單一化了臺灣文學的精神內涵。吊詭的是,在整篇論文,游冠勝時時倡導一種對抗一元化知識體系和霸權性學術體制的意識,卻時時用簡單化的二元對立邏輯進行思考。這或者也正顯示了亟主張臺灣“主體性”學者的共同癥候。
其實,臺灣文學知識體系的建構應該返諸相對客觀的學術場域之中,通過創造一個民主的、多元的、對話的學術環境,讓“所有人可以參與意義和價值的創造和再造”中,真正實現英國文化理論家雷蒙德-威廉斯所倡導的“共同文化”:
“共同文化的概念絕不僅僅是簡單的贊同社會,當然也不只是服從社會的概念,(它包括)所有人的對意義的共同決定,有時以個體、有時以群體形式活動,在這個過程中沒有特殊的終結,它從來不會被視為最終實現了而變得完美。在這個一樣共同的過程中,唯一的絕對將是要保持交往的渠道和機構通暢,以使所有人都能做出貢獻,并在貢獻中受益。”
這段話也是游冠勝在文末所引用的。相信,唯有在此基礎上,兩岸學界才能擺脫意識形態的迷魅,在多元、開放、民主的學術場域中共同建構臺灣文學學科體系。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