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不醒
隨著少年時期的朋友的離去,日益凋敝的故鄉越來越和我無關。
春天的時候,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電話里,她喊我的小名,說,你有沒有借錢給陳為兵。我愣了一下,說,沒有。她繼續說,你不要騙我,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到底借了沒有?我想起來了,她是陳為兵的老婆。我告訴她:沒有,我多年沒有見到他了。
在鄉村的月色下,夜風帶著荷花的香味吹過槐樹和柳樹,它們掠過打谷場,來到黃李河的河面,帶著水藻新鮮的氣息,在一座橫在水面的橋前停下來——一個少年伸起雙臂,雙膝微微彎曲,然后向上躍起,他在空中先屈體,然后把身體打開,以優美的姿勢扎入水中。水聲還是傳得很遠,岸上乘涼的人喊:小心水鬼拉你的腳啊。
這是我記憶中二十多年前的鄉村,跳水少年陳為兵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學的時候,第一名和第二名永遠是我們倆,我作文成績好,語文強,他則是數學成績好。我們從黃李河的小學出發,一直到四湖河旁的鎮中學,然后一同考上縣城一中,來到了長江邊上。第一次站在長江邊,我們完全被它浩蕩東去的氣勢嚇住了,我們想起我們可憐的黃李河,它太小了。
高中期間,我們的成績都在中游處徘徊,英語和數學成績的落后讓我苦不堪言,但好在作文的優秀讓我多少有些安慰。陳為兵的數學在整個年級里都一枝獨秀,高二那年,他甚至獲得了一個全國數學比賽的二等獎,大家都叫他“數學天才”——你知道,天才總是和常人有些不一樣的地方,陳為兵除了數學,其他沒有一科成績是及格的。數學上的受寵使他后來徹底放棄了其他學科(因為有單科獲獎保送大學的先例),他上什么課都在看數學書,做數學題。他遲到,頭發凌亂,鞋子永遠是拖著的。
可是,我后來發現了一個秘密:我有一次經過教室,發現他根本就沒有看書,他在看我們學習委員的照片——那個縣城姑娘瘦瘦的,走路的時候馬尾辮子在后背上跳來跳去,她一直保持微笑,和人說話的時候,歪著腦袋,用大大的眼睛看著你。陳為民對我說:我還在這個學校待著,就是為了她。我第一次覺得,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長得比我大了。我還是個面對學習成績誠惶誠恐,每天就想著學習和做題的孩子。
高中很快畢業,我們的成績都沒有考上大學,而那年因為沒有保送名額,陳為兵也和我一樣名落孫山,而學習委員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
我說,我打算復讀一年,你怎么辦?
陳為兵說,我不打算復讀了,我要去南方,掙錢。那是1992年。
整個復讀期間都沒有陳為兵的消息。直到我上大學前,陳為兵給我送行,送來了1000塊錢。晚上我們在黃李河邊散步,我心潮澎湃:我終于可以離開,可以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之后直到大學畢業,我都沒有見到他,假期回家聽到他的一些消息,知道他結婚了,他有了小孩,他在西安做服裝生意,他去了廣西,又去了威海,做水果買賣。總之,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的人。
希望他一切順利。我這樣想。
我大學畢業后進了一家海濱城市的出版社工作,老老實實上班,戀愛,結婚。我在看見大海的時候,想起我曾經有個朋友,他如果可以在海上跳水,也一定很棒。
直到今年接到陳為兵老婆的電話,我才知道他們多年輾轉的生意并不順利,他們后來在廣州做服裝生意期間,陳為兵愛上了賭博,借了別人很多錢……現在,他失蹤了。
二十多年過去,我每次回到家鄉心情都抑郁,那些大樹被砍伐,綠蔭不再。村里的小孩越來越少,和為數不多的老人相依為命。黃李河里水草茂密,可塑料垃圾密布,早已不合適游泳。那座橋又破又小,再也沒有人在上面跳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