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沒有枯藤老樹昏鴉,只有小橋流水人家。
多年以前,當我決心成為一個寫作者時,我決定給自己起一個筆名。在起筆名的過程中,我想到了一個自己生活過兩年的城市,想到了一首詞——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于是,就有了這個筆名——易江南。
關鍵詞1:捷安特
我曾騎著一輛捷安特,不說騎遍整個蘇州城,少說騎遍了半個蘇州城。
那是一輛黃色的捷安特,是我花一百元在二手車店買的。廉價的二手自行車,自是不附帶任何證件。不知現在的蘇州是否還是這樣?我想,在這個自行車已成強弩之末的時代, 99.99%的答案可能都是NO。但在1997至1998年的蘇州,騎著沒證件的自行車出門,是件很危險的事情。要被老到的交警發現,你有可能:1、被沒收自行車;2、被罰款;3、被要求交待自行車的來源。我曾有個朋友,在1997年香港回歸之夜,騎著沒證件的自行車出門,被交警攔住后,因為隨口交待了一個來源,結果被交警查證交待屬不實,最后在拘留所里待了一夜。從拘留所里出來,這個年輕的朋友,就他的拘留經歷,在我們面前吹噓了很長時間。
不得不承認,我是個小心兼幸運的人,我騎著捷安特在蘇州溜達時,眼睛的余光總會留意附近有無交警,在蘇州的兩年里,朋友的覆轍未在我身上重蹈。
交待完捷安特與蘇州的關系,我該就我在捷安特上看到的蘇州風光好好抒上一番情。我在蘇州的身份不是觀光客,是工人(我表妹的叔叔曾在蘇州參軍,之后他留在蘇州成家立業,我表妹因此來了蘇州工作。托表妹的福,后來我也來了這里工作)。不過,我是個天性有點小資的人,我那工人的身體里,住著一顆觀光客的心——騎著捷安特環游蘇州這么觀光客的行為,就是明證。
蘇州確是美的。一出火車站,視野所及處,盡是低矮的、蓋著灰色細瓦的樓房。馬致遠的詞里說:“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這里沒有枯藤老樹昏鴉,只有小橋流水人家。小橋和流水在蘇州,就像高樓大廈在我如今生活的深圳一樣鱗次櫛比。蘇州的空氣中,水已成了一種密不可分的氣味。迄今我依然記得一幅畫面——那是在留園附近的一條巷子里,一條寬約一米的流水兩邊,親密相隔兩排老房子,流水上有小橋,流水的顏色是碧綠的,房子和小橋的顏色是被歲月風吹雨打成的濃墨重彩的青灰,房子、小橋與流水的交界處,還有黑綠黑綠的苔蘚。不知誰家在放評彈,《白蛇傳》之《賞中秋》,“娘子啊,我是不知幾世來修到,方能夠締結絲羅,攀了你這女千金……”那一刻,我停下捷安特,感覺自己成了畫中人。
蘇州以園林著稱,留園、可園、拙政園……這些園林我都買票進去過。奇怪的是,給我留下鮮明印象的,卻是寒山寺外不售門票的寒山別院。這是個巴掌大的小園林,院里的建筑我已難以逐一列明。我對它的印象是,當我走在一道覆滿紫藤的石架下時,我聽到了一陣悠遠、禪意的鐘聲——那是來自寒山寺里的鐘聲。那真是一種蕩滌人心的聲音!我佇立當地良久,佇成了一尊佛、一塊石。據說每到大年初一,寒山寺里總人頭攢涌。據說每敲一下寒山寺的鐘,就能免除新年里的一種煩惱。
關鍵詞2:古籍書店
對于一個追求小資情調的人,閱讀似乎是一種必不可少的程序。在蘇州,古籍書店是一道熱愛閱讀者眼中的璀璨風景。我未在其他任何一個城市,見過像蘇州那么多的古籍書店。
觀前街附近的古籍書店,干脆就叫蘇州古籍書店。這是一幢四層的書店。當然,店里不止賣古籍,兼賣二手書和出版社壓庫書。一進店門,一股古舊的書味撲面而來。線裝古籍的價錢自是賣得高的。二手和壓庫書卻賣得極便宜,品相不好的能低到二折,品相好的也不會高過六折。對我而言,買不起古籍,就買二手和壓庫書吧。我在蘇州古籍書店淘了不少好書,安徽文藝出版社的全套《張愛玲文集》就是在這買的。我常常只用付出幾十塊錢,就能拎出來一提一提的心儀的書。
在觀前街附近,還有一家私人開的主賣二手書的古籍書店。店名我忘記了。書店的面積大概四五十平米,店里的陳設卻極有味道——就是之后的《城市畫報》常宣揚的,那種既富藝術性又富個性的味道。店里密密麻麻擺著書架,架上密密麻麻擺著二手書,但因店主的用心陳設,卻不讓人產生絲毫狼藉之感。我在這里也淘了不少書,有的書掉了封皮,店主用硬朗的灰紙自制封面封底,用漂亮的毛筆字在封面和書脊上寫上標題;在我淘來的一本《城南舊事》里,還有書的前主人用圓珠筆寫下的一句話:“陳翠珠,我愛你。”
在留園附近,也有一家古籍書店是我常去的。這家書店以出版社壓庫書居多,而且常有市場上暢銷的新書,只是打折高得多,一般七至八折——在網上書店未出現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這也夠我欣喜的。我常在逛了新華書店后,記下想買的新書名,再去逛這家古籍書店——就像日后在網上書店購書一樣。
在這里,插播一條也許并不“我城”的插曲:1997年春節,我從蘇州回家過年,我給家人帶去的禮物很少,我的雙手被滿滿兩大袋書霸占了——其中多數從以上三家書店購得。
關鍵詞3、4:名牌、交誼舞
在蘇州方言里,錢是不被正經說成“錢”的,被略帶輕視地說成“銅錢”。
蘇州無疑具有輕視“銅錢”的資本:優渥的地理位置,數千年的相對的太平,還有數千年的薪火相傳的財富……在蘇州人眼里,“名牌”和“交誼舞”,似乎是兩個安逸生活中必不可缺的消遣。
蘇州人的吃和穿,跟名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逛觀前街逛累了,想吃點什么,第一個想到得月樓幾乎是必需的——盡管在這家主打蘇幫菜系的百年老店前,人頭一年四季都是山山海海的。得月樓擠不進去,那就吃點小吃吧——吃小吃也有大把百年老店可供選擇:稻香村、黃天源、采芝齋……原諒我,我是個對吃不感冒的家伙。但凡我對吃稍感興趣,經過蘇州的煙熏火繚的兩年,我想,我準能用各種食材各種制食方法各種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在這一節里將你渲染得口水不止。
樹要皮子,人要面子。至于頂頂重要的穿這一項,則是蘇州人尤其蘇州女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永恒話題。我曾聽兩個蘇州女人對話,短短五六分鐘,十幾二十個品牌名,以及她們的品牌使用體驗,就像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從嘴里跑出來。原諒我,我是個又虛榮又易被感染的家伙,在蘇州的兩年里,平均月薪不到一千的我,做過的最“名牌”的事是:我在皮爾?卡丹的專賣店里,眼睛眨也不眨地買了一件價值近三百的襯衫。
在蘇州,舞廳是很好找的。走上幾步,就能遇見一個舞廳。再走幾步,又能遇見一個舞廳。這里的舞廳,多有早場、午場和晚場之分。去舞廳跳早場的,多是老年人。我曾和表妹心血來潮,在某個周日上午九點花五元去跳過一次早場(當時舞廳的收費,多是男士五元,女士三元,有男伴的女士免費進場)——這時的舞廳里已熱鬧開來,有十來對老年人在跳華爾茲,一個穿藍色舞裙的老太太在不停地旋轉中,將舞裙都轉成了一塊東北二人轉中常用到的手帕。我和表妹很快下場,成了舞池里唯一的年輕人。這讓我們格格不入,最終不到十點便出了舞廳。
在蘇州那兩年,也是我至今的人生中,唯一對舞蹈表現過醉心的兩年。我和室友們常在宿舍里開著錄音機,錄音機里播放某盤舞曲磁帶,我們孜孜注意著彼此的腳尖與身姿,不倦地練習著快三、慢四、倫巴、恰恰、華爾茲……
多年以后,當我與一直留在蘇州的表妹出現在家鄉一個可以跳交誼舞的場所時,表妹主動伸手,邀我跳舞,我拒絕了——在時光的荏苒中,我已忘了許多舞蹈的基本舞步,身體已變得僵硬,我怕表妹失望。
關鍵詞5、6:友誼、初戀
如果我和蘇州只擦出了上述關鍵詞,我不會迄今仍懷著充沛的感情懷念它。
我在蘇州的兩年,正是“二字頭的年紀”的最初兩年。在這樣的年紀,在蘇州,我遇到了一群臭味相投的朋友,以及,一個擅長低頭的女孩。
讓我歷數和那群朋友的友誼吧!1998年,三月,蘇州奇怪地下了一場雪。雪下得不大,但足夠用白色覆蓋掉路邊植物的綠色。那天剛好周末,不知誰的主意,反正我們最后就一行七人,坐著公交車朝寒山寺而去。寒山寺在市郊,公交車嘎吱搖了近一小時,又步行近半小時,才望見了一角寺院的飛檐。寒山寺不大,半小時里外逛完綽綽有余,但是寺里一株怒放的桃花,給我們留下了極深印象:花朵的顏色不是粉紅,是通紅,近于李香君濺在白扇上的血的紅,花朵的數量也不是一朵兩朵,而是滿枝滿樹,開得極其繁盛。那一刻,平素最愛用惡搞解構一切的七個嘻哈族,也在這雪地里的景致前,集體噤聲不語,集體享受美。
還是1998年,某個夏夜,我們去某個本地朋友家里,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場A片。那時錄像機還未被VCD全面取代,我們坐在朋友家的錄像機前,一個個凝氣屏聲——第一是怕朋友的父母發現,第二才是面對成人世界里的原始情欲表現出的啞口和心跳耳熱。看完錄像,我們包括那位本地朋友躡手躡腳離開了他家。在一條常走的路上,我們在便利店里要了七瓶啤酒,然后人手一瓶,邊走邊喝,競賽般模仿成年男人的口氣與姿態,對錄像中的女優發表各種評價。
至于那個擅長低頭的女孩,我就不詳細販賣和她初戀的過程了,我只想甜蜜地浮光掠影一下——在天平山莊(這是范仲淹的故居,對了,他的金句就是“憂而憂”和“樂而樂”),我和她曾沿著乾隆御道(當年乾隆下江南走的路,在蘇州各園林里,有很多乾隆御道,以及被乾隆題詩的石碑),一路尋找四片葉的幸運草;在觀前街,我曾送她一盤范曉萱的磁帶《氧氣》,她則“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送我一條佐丹奴的洗水褲;在桃塢影院,我和她曾并肩看了當年轟動一時的《泰坦尼克號》——14年后,當《泰坦尼克號》3D版重映時,與我并肩坐在深圳某影院的,是我結婚已近十年的妻……
最后提一次1998年,秋天,我的初戀結束了,我也離開蘇州去了深圳,并在深圳生活至今。2012年的一天,我無意進入了一家宣稱可以觀光中國任意一個大中城市的網站。我第一個輸入的城市是“蘇州”,沿著鼠標的指引,我看到了2012年的蘇州——桃塢影院、觀前街、第一百貨商場、蘇州古籍書店、拙政園、寒山寺……
既然“甄嬛體”現在那么紅(因為各種原因,也許你看到這篇文章時,“甄嬛體”也成了浮云),就讓我用戲謔的“甄嬛體”結束我對蘇州一點也不戲謔的遙想吧——“我前些年待過兩年的蘇州真是極好的,青灰的小橋人家配上碧綠的流水,是最好不過的了。我愿多去幾回,雖會舟車勞頓,倒也不負恩澤。”“說人話。”“蘇州是個好城市,我真懷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