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近幾年,非遺(非物質文化遺產)二字熱得燙手。非遺甚至成了一種時尚、一種明星,由國家舞臺到地方“非遺一條街”,再到花花綠綠的商品廣告,非遺已經隨處可見。這并非不對,至少可以讓人們意識到它的存在以及重要性。
從社會轉型期非遺面臨消亡而必須保護的角度看,我們似乎已經建立起一個貌似完整的保護體系。全國人大通過了《非遺法》;國家、省、市、縣四級“非遺名錄”數量高達7000項,各級政府都有了非遺家底;不少科研單位和大學設立了非遺研究項目,并能獲得來自多方面的科研基金的支持;重要非遺項目和代表性的非遺傳承人可以得到國家的專項補貼;不少地方還修建了非遺博物館,甚至有的非遺還進入了當地的中小學課堂。非遺何患之有?
但是,如果我們真正深入到民間的非遺之中,以冷靜的科學的文化的眼光審視,從它歷史文化的原真,到現在時的真實境況,再放眼它的今后與未來,問題并非小小,而是大大。
問題首先來自非遺載體的大量瓦解。歷史上我國是農耕社會,歷史的源頭在村落,非遺多半在村落,少數民族的非遺幾乎全部在村落(寨)。在當前迅猛異常的城鎮化的熱潮中,原生的村落正在急速消減。近十年我國村落(自然村)以每年9萬個速度消失,以村落為載體的非遺隨之灰飛煙滅。
其次是村落的解體還來自原有生活方式的改變與瓦解——大批農民入城務工致使村落空巢化。入城農民受到耳目一新城市文化的沖擊與影響,帶來的負面是對自己固有的生活文化乃至村落的放棄。文化的主人一旦放棄自己的文化,這是誰也沒辦法的。
三是傳承人的老化。目前國家級代表性非遺傳承人大多在70歲以上,甚至更老。他們是農耕時代最后一批保持歷史原真的傳承者,但他們多數孤老無助,后繼乏人。人亡技息,時有出現,他們身后留下的空白無以填補。非遺的本質是生命性的,即活態的;一旦失去活態,便不再是非遺。
關于傳承人令人擔憂的另一個情況是,眾多傳承人為了生計與財路,大多帶著技藝背井離鄉,去到市場活躍的城市與旅游景點賣藝謀生。這樣一來,他們就與自己原有的文化土壤分開。地域的文化一旦離開自己的地域——非遺就像斷線的風箏,其命運的不確定性便愈來愈強。
第四是非遺缺乏科學保護。絕大部分非遺只有一份當年申遺使用的材料,并沒有詳備的文化檔案。特別是非遺積淀在傳承者(無論是個人、家族還是村民集體)心靈的記憶和身體的技藝中,這些重要的活著的無形的遺產,需要充分的口述與音像的存錄,但這些工作各地基本沒有做,也就是說非遺是缺乏檔案的。
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第一保護人——政府,應當邀請和組織專家參予它們的保護與傳承。我國現今不少大學都建立了非遺研究所與中心,有志這方面工作的年輕學子愈來愈多,但政府部門很少從大學聘用這方面的人才,反倒是從事該項領域研究的學生畢業后求職困難。一邊是人才匱乏,一邊是沒有用武之地,大學的人才培養與非遺實際的需要中間沒有橋梁。其原故,是政府部門對非遺的認識和重視有限。非遺保護具有很高的科學性與專業性,倘若單憑政府非專業的行政處置,輒必有悖文化規律;執行力愈大,負作用反而愈大。
最后,不容回避的是,當初申遺的動機往往與政績掛鉤。本來在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即確定為歷史文化財富之后,保護工作應該真正地開始,但實際情況是一旦申遺成功,政績完成便放在一邊很少再管。往往只是在張揚文化保護成果時,搬出來熱熱鬧鬧表演一番,非遺成了一種“表演秀”。應該承認,非遺是很少科學管理與監督的。因而,在頻頻發生的各種非遺遭到破壞的事件中,《非遺法》很少被派上用場,我真擔心當年花了那么大成本、費了那么多心血制定的《非遺法》最后成了一紙空文。《非遺法》到底誰應用、誰執行?
所以說,盡管我們對非遺保護體系看似日趨完善,但其瀕危與消亡的速度并未放緩,我們仍為非遺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