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銜泥

云溪子

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余實在不敢茍同。按通常的說法，愛情是“男女相愛的感情”。一對男女，婚前有“相愛的感情”，婚后朝夕相處，反倒沒有這種感情了嗎？婚前咫尺天涯，婚后天涯咫尺，感情應該更深才對。

不過，環顧四周，卻有婚后感情日淡者。此中原因甚多，每每各不相同。然在余看來，重要原因之一，是有些人對“愛情”二字的理解有異。不少年輕人，包括余等年輕時在內，認為愛情是男女間相互愛慕、依戀、追求。這本無不妥。青年男女熱戀之時，更多的是工作之余相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如膠似漆。那時，衣、食、住、行及其他生活瑣事，俱在愛的含義之外，感到愛情的美好只應天上有。的確，熱戀有愛情中讓人刻骨銘心、終生不忘的甜蜜、陶醉。但是，如果將此理解為愛情的全部內容，那么結婚之后，“愛情”真要面臨滅頂之災了。

結婚，就會組成一個小家庭。在今天，家庭仍是一個生活“核算”單位。大家要為一日三餐操勞，不僅是掙錢，還要無休止地、單調枯燥地與鍋、碗、瓢、盆打交道；要有一個窩，常常需要雙方一口口銜泥去壘；要與父母、親友交往，處理數不清的種種關系；各自的、共同的喜怒哀樂都會降臨小家庭，小家庭不只沐浴春風，還會遭遇狂風暴雨、冬雪秋霜……更不說日后生兒育女。這一切，弄得不好，會使花間月下、卿卿我我蕩然無存。若如此，婚姻豈不是愛情的墳墓么？

幾十年過去，少年夫妻已成“老來伴”。與妻相扶相攜，或流連泉林，或操持家務，或逗哄孫女。談及走過的路，深感“愛情”二字的含義，遠比年輕時的理解要豐富得多。

余婚后的第一個難題是“窩”。余在鐵中住“獨身公寓”，幾人同居一室，無處筑窩，只要暫住老泰山家。可泰山家老小十來口，只有一間半房，讓出半間給我們，狼狽之狀可想而知。結婚半年許，余決定在老泰山的房山頭上自己動手蓋一間房。

星期日，天剛放亮，余便與愛人的大弟弟騎著自行車到郊外去割草。中午，余等一身泥土一身汗，馱回來幾大捆青草。兩個月過去，曬干的青草在院里成了堆。暑假來臨，小窩動工了。我們推來一車又一車黃泥，和上干草，澆上水拌了，開始垛墻。這是力氣活，還需要些手藝。好在有軍墾、養路鍛煉的基本功，雖然瘦小，但還有把子力氣。不會干，垛歪了重來就是！汗水一把一把揮在地上，墻漸漸高起來。身上曬得黑糊糊的，然心里樂呵呵的，余在用自己的力氣，去爭取過上蕓蕓眾生正常的日子。妻子看著，很心痛。余笑著對她說：我們用嘴叼泥，壘起一個窩來！

俗話說，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小屋不大，不足十平米，但門窗仍是少不了的。怎么辦？自己動手。我們去木材公司買回一些燒柴，從中挑出幾塊來。余又跟學生家長借來斧、鋸、刨、鑿，木工鋪開了張。鄰居夸余膽子大，一個讀書人，什么都敢干。其實，都是逼出來的，不干又怎么辦？那時，除了可供吃飯的幾個錢，兩手空空，只有不大的力氣與啥都敢干的勇氣！

上梁、蓋頂的那天，鄰居與妻妹的男朋友來幫忙。吆吆喝喝，喊喊叫叫，頗有幾分熱火。是時余心里掠過一絲自豪。

暑假就要結束，那間汗水和泥、手捧嘴叼壘蓋的小房，終于竣工了。沒有歡呼，但同樣激動。沒有慶祝，但有欣慰。當余與妻子第一次躺在屬于自己的小屋里時，我們的眼睛都濕了。

屋子有了，然屋徒四壁，沒有一件家具。老岳母買來兩只大木箱子送給我們，可往哪里放呢？余只得在屋地上打幾根木樁，將木箱子架在上面。“白手起家”，買不起就自己干。余又動手打桌子、凳子。叮叮咚咚的鑿木聲，像一個個單調的音符。然而，這個家，就在這單調的樂曲里，漸漸變了樣。那些家具，很簡陋，看上去有點弱不禁風。但是，那是余雙手所稱，給小窩增添了不少便利。

說來也怪，雖然勞動是辛苦的，但隨著小窩的落成，余與妻子心中愛情的小鳥，仿佛才真正有了巢，顯出從未有過的踏實。

后來，孩子出生了。余與妻有過初為人父、人母的歡欣，也經歷了無數“磨難”。一個小小的生命，一點一點用看不出的速度成長，多少日日夜夜，數不清的喂奶、洗尿布、哄逗，無數次心驚肉跳。但是，孩子的意義是重大的。夫妻之間，無論多么情深意篤，但畢竟是兩個人。孩子是夫妻共同的，完全填充了夫妻間的空白，使小家庭成為一個無法分開的整體。人曰：“孩子是愛情的結晶。”余以為此語后應再加上一句：“愛情因孩子而沉穩。”

有了窩，窩里有了雛燕，才真正成了家。這家雖然不大，但它盛著兩顆滾熱、激越的心和未來、希望。

孩子上幼兒園時，共和國迎來了又一個春天，一個新紀元的初始。余被振興中華、建設現代化社會主義強國的呼喚所感召，做了一名“胡子多、頭發少”的研究生。看著兩個兒子稚嫩、不愿余離去的眼神，余感到了妻子支持的分量。這個家，完全放在她肩上了，要工作，還要管兩個孩子，個中之艱辛可想而知。

一次，大兒子半夜得了重病，須急送醫院。小兒子太小，不敢一個人留在家里。妻子用自行車推著兩個孩子，穿過漆黑的樹林，奔醫院而去。小兒子緊緊抓住媽媽的衣服，妻子安慰道：“兒子別怕，媽媽在哩！”那聲音顫抖著。當余趕回家，聽說這一切，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兒子，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太自私了！這個窩，一口口泥壘起來不易，維護更難啊！老師曾批評余因家事分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余能說什么呢？

后來的歲月，余有春風得意的時候。妻子的朋友曾對她說：丈夫有出息，得管嚴點！言下之意不解自明。妻子卻不以為然，仍戲稱余為“三心”干部：出差在外放心，留在家里安心，見了面煩心。其實，她是相信了余的一句話：“要我再去壘一個窩，別說我心里不情愿，就是情愿也沒那分力氣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使她相信余說的是實話。

后來的歲月，余也有“運交華蓋”、敗走麥城的時候。雖然說不上走投無路、痛不欲生，但的確郁郁寡歡、心灰意冷。妻子當然也很難過，但她對余曰：“沒什么了不起，別看得那么重！我們結婚時，你是一個教員，即使你再退回去教書，我也落個沒賠沒賺！”同甘易、共苦難，患難之處見真情！這種時候，妻子的理解與安慰重逾千鈞！在大風大浪中，有些男子漢自走絕路，重要的原因是“后院失火”。余相信妻子的話。幾十年的生活告訴余，她太在意我們共同的東西了，這個窩，孩子，無數的相扶相攜……

余與妻子當然有爭執、矛盾、不快。我們都很有個性，有時甚至是“戰火連綿”。可是，狂風過后，仍是平靜的港灣。有人很奇怪：他倆為何打而不散？外人哪里知道，余與妻爭執的，往往是這餐吃干飯還是喝粥，白菜是炒還是燉，今天去商店還是明天去……哪有因這些事分手的道理呢？而我們倍加珍惜的，是那些將我們熔在一起的共同的東西：燕子銜泥壘起的窩，窩里成長起來的雛燕，共迎艱辛在心里凝聚的情感沉淀……

不知不覺間兒子也結婚成家了。他們的條件是父輩無法相比的，余對他們也有了更大的支持能力。但是，余仍希望他們自己銜泥壘窩。倒不是在意幾個錢，別說作為工薪階層積蓄十分有限，即使有幾個錢，余與妻眼睛一閉還不是他們的。余甚為看重的，是壘窩對生活能力的培養，壘窩在小夫妻心里凝聚的感情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