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珍艷,筆名阿杰,女,浙江慈溪人,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慈溪市作協理事,曾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通俗小說報》《安徽文學》《文學港》等刊物發表散文小說,出版長篇小說《溫暖》、散文集《眉心痣》,兩部作品分別獲寧波市“五個一”工程獎和優秀作品獎。
進梅家繡坊那年,我16歲。
16歲的我有著與年齡不相仿的憂傷與沉默。而那,也許只是表象。
我在繡坊的每一個角落尋找母親遺留下來的痕跡,或者那只是我的異想天開,屬于母親那個時代的繡娘們嫁的嫁走的走,哪里還會有人記得,二十年前梅家繡坊的梅娘?
是的,我的母親,梅娘,二十年前,也是我這個年齡,也是梅家繡坊的一位繡女。所不同的是,我的母親心里裝著滿滿的愛,而我,卻只有仇恨。
一、梅娘
母親有一雙巧奪天工的手,熟悉母親的人說,她繡的水會流雀能鳴云可飄風欲拂,只是,從我懂事起,我便沒見母親繡過任何的飛鳥走獸與山水草木,除了梅花。
一枝又一枝的梅花,綻開在潔白的絹布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梅林,繽紛在母親的針線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母親只與她針下的梅花對話,她甚至忘卻了世上還有與她血肉相連的兩個親人:白發老母與年幼女兒。
小小的我,怯怯地靠在繡架邊,看母親不分晝夜地繡梅花,紅的、白的、綻放的、含苞的……我期望母親能把目光轉向我……終于有那么一天,母親停下了手中的活,饑寒困頓的日子已把母親折磨得憔悴不堪,唯有那雙手,那雙在離世前輕輕撫著我臉蛋的手,依然柔軟依然溫潤。
就那樣,母親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額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然后停頓在我的左胸口,那一刻,我感覺胸口在隱隱作痛——其實,隱痛的地方只是長著塊淺淺的胎記,形似梅花,母親什么也沒有說,只用一雙含淚的眼望著外婆,外婆摟過我,抹著淚一個勁地點頭……那個冬季,記憶中是紛紛揚揚的飄雪,母親白雪皚皚的墳頭,有一株寒梅傲然綻放……
幾年后,外婆也一病不起,我凄楚地以為外婆走后這世間再無我一個親人了,外婆卻在最后一刻給了我身世的秘密,同時也給了我一顆仇恨的種子。
梅家繡坊,當我置身于這幢深深的大院里時,我幾乎能感受到母親當年的氣息了。一排排整齊的繡花架、一行行五色絲線、一幅幅絢麗的繡品……我是梅娘的女兒,我注定就是為刺繡而生,外婆從小便不讓我拈一下繡針,她所不知的是,在母親的繡架邊我的心里早已重復地把梅花繡了千遍萬遍。
但我不能繡梅花。
進入繡坊后,我的繡技很快便趕上了任何一位繡女,我繡的牡丹國色天香,我繡的白蓮冰清玉潔,我繡的蘭花清香四溢……只有梅花,我怎么也繡不好,每一針下去,我的左胸口便會針刺般地疼一下,我的眼前便模糊成母親手下一片片的梅林……梅花,是種在我心底的恨與痛。
二、梅老爺
第一次見梅老爺,已是隔年的元宵節了。
繡坊里一般是過了元宵才會開工,那些日子,我回了趟鄉下,渡過我整個童年的草房已然破敗不堪,屋內,塵埃累累,卻布滿了我的回憶……景依舊,人已非,我跪在母親墓前發誓:我要奪回我們應有的一切。
寒風凄切,回頭望去,母親墳頭那一株梅花依然傲立……
梅鎮的元宵節有鬧燈會的習俗,云兒也是繡坊的繡女,與我年齡相仿,卻生性活潑,那晚執意拖了我去鎮上看燈。
梅鎮的燈會果然熱鬧非凡,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處是形狀各異的燈籠,樹杈上、屋檐邊、半空中,一盞盞燈籠一亮一閃地與天空的星辰交相輝映,吸引著每一位游人的目光。
面對著這般多姿多彩的景象,我的情緒也漸漸地開始高漲。
云兒牽著我的手,在人群中四處張望,一會指著前面說:“臘梅,快看,這里的燈好多。”一會又驚嘆:“臘梅,快看這邊,這荷花燈好漂亮哦……”
我們隨著人流慢慢前行,驀地,我的眼光被角落里的一盞燈籠吸引了過去。松開云兒的手,我獨自走過去,那是盞做工很普通的燈,讓我喜愛的是燈籠罩面上畫的幾株梅花,寥寥幾筆,卻畫盡了寒梅遺世獨立的味道……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背后有人低低地吟道,隨后是長長的一聲嘆息。回頭看去,是個清瘦的中年人,華服錦裳、氣度不凡,眉眼間卻是難掩的滄桑。我呆呆地佇立在那,一時恍惚起來,為何這張臉依稀相識?
中年人的目光從燈籠上收了回來,只看了我一眼,卻驚呼道:“梅娘?不,不,不可能……”
梅娘,梅娘!我艱難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想從他的神色里找出些什么來……這時,云兒跑了過來:“臘梅,你讓我好找啊……”話音沒落,已見了眼前的男子,連忙緊張地了鞠一躬:“梅老爺好。”
梅老爺,我在心里回味著這個名字,不由百感交集,梅老爺!是的,便是這個男人了,便是他讓我母親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幸福,便是他讓我來到這個世間,受盡了苦難與折磨。
是的,梅老爺,是我的父親。
三、梅公子
燈會上人聲鼎沸,而這一切竟似與我無關,一切都已靜止,我只以一顆悲喜交集的心去探究眼前的梅老爺。
梅老爺也還未緩過神來,他的目光依然疑惑而驚訝地在我身上打轉,我倔強地低下頭,不要!我不要讓他知道我是誰,我不要在他口中聽到我娘的名字,我所有的計劃都還沒來得及開始……
忽然的一瞬間,我感覺有淚水猝不及防地涌入了眼眶,而我的心突然也莫名地柔軟而傷感起來……
不,不能,我不能讓這個“陌生”男人瓦解我的意志,我不能忘卻他所加諸我和母親身上的所有痛苦!是的,我的身上流著與他相同的血液,可這只能讓我倍覺屈辱,不是嗎?我的出生本就是個錯誤,我只是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一時沖動與心血來潮的產物。
風吹在臉上,是刺骨的冷,心在此時重又變得堅硬而冰冷。我面無表情地拉了拉云兒,示意快離去,卻見一位年輕的公子走了過來,把一件厚厚的坎肩披在梅老爺身上:“父親,您出來也不多加件衣服,小心著涼。”
云兒見了,臉上煥發出驚喜的光彩來,她朝著公子乖巧地一躬身:“梅少爺好!”
這位便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梅少爺了?冷眼看去,眼前的梅少爺眉目清秀、長身玉立,一襲淺色的紡綢長衫更襯得其豐神俊逸、氣質非凡。
梅少爺笑著對云兒回禮:“是繡坊的云姑娘吧,也過來看花燈?”說著又朝我看來:“這位姑娘面生得很……”
云兒紅著臉:“少爺好記性,還說得出云兒的名,她是臘梅,新來的繡女,您年前一直在外自然是沒見過。”
“臘梅……”梅少爺沉吟著,投向我的目光幽黑深遂:“臘梅,玉雪為骨冰為魂……果然是名如其人,好名字……”
梅老爺的突然出現已是擾亂了我的心境,面對這位梅公子的“故作風雅”更是反感至極,而云兒則是一臉崇拜地對著這位風流倜儻的梅家少爺,我氣惱地徑自往回走去。
沒走出幾步,云兒趕了上來:“臘梅,你別走那么快,等等我……”
我頭也不回地對她說:“云兒,我與這種公子哥兒沒話好說。”
“臘梅,你別一棒子打死一幫人,梅少爺才不是那種紈绔子弟呢……”云兒辯解著。
“瞧他那輕薄樣,”我沒好氣地打斷她:“我看啊,一窩里出不了兩種人。”
云兒莫名其妙:“你今兒是怎么回事?這么大脾氣!梅少爺又沒得罪過你……”一提到梅少爺,她又眉飛色舞了:“對了,你不知道吧,梅少爺一直隨老爺在杭城的鋪子里,他讀的書又多,是本地有名的才子,有多少名門閨秀都指望著嫁進這梅家大院來呢。”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此時已走到了梅府門前,打量著飛檐翹角畫梁雕棟的梅府,想著母親曾在這里編織過的美夢,想著自己凋零的身世,不免在心里嘆道:這梅家大院,指不定還要葬送多少女孩的青春與歡笑呢……
四、梅總管
元宵過后,開了工的梅家繡坊一如往日的平靜與忙碌。
于我而言,這樣平靜的日子里卻蘊藏著一股激流,這股激流在我的血液中奔騰、在我的胸中聚集,只等著釋放。
三月底是梅老太爺的六十大壽,梅府上下提前兩個月便忙碌了起來,繡坊也不例外,梅府里早早傳話下來,挑選兩名繡技高超的繡女為老太爺繡一幅百子賀壽圖。
在梅鎮有個風俗,為德高望重的鄉紳老爺繡壽圖或壽衣之類的,必要在府里另開一繡房,以示心靜,繡女每次開工前必得焚香沐浴,以示心誠。
以梅老太爺的威望,繡這幅賀壽圖自然是馬虎不得,據說梅夫人篤信佛,輕易不理府內一干瑣事,便是繡坊里的活,也全賴府上梅總管一一安排。
梅總管屬于那種對主子死心塌地效忠的義仆,府里的老媽子丫環走了一撥又一撥,只有他深受梅老爺的信賴,梅府總管的位置一坐便坐了二十多年。
我是年前與十幾位繡女一起進的繡坊,新來的繡女按規定要去梅總管那兒登個記,輪到我時,總覺得梅總管看我的眼光怪怪的,還特意留下我問我的家世背景。我生性不善言辭,只以父母雙亡相答,只此之后,梅總管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多了起來,對我的關注,也甚于其他的繡女。
我知道,因為我是梅娘的女兒,我有一雙酷似梅娘的眼睛。
如果說還會有人記得二十年前的梅娘,那么,這偌大的梅府,除了梅家主子,也只能是梅總管了。而這世間,相似之人何其多,縱使梅總管對當年的梅娘記憶如何清晰,最多也只會把些個疑問放在心底。
他是梅府的總管,他要做的,是管理好梅府的事務。其他不該他操心的不該胡亂猜測的他不會多問一句。
理所當然地,我以精湛的繡技從眾繡女中脫穎而出,梅總管指定我為這幅百子賀壽圖的主繡,云兒打下手。元宵節后三日,我便與云兒搬入了梅府北園的一間繡房內。
梅府大院是整個梅鎮最豪華的府邸,單是那朱門飛檐、灰墻青瓦便已極盡富貴之氣,進得府內,更是另有一番天地。但見庭院深深、回廊曲折,一座堆砌精美的假山把梅府隔成南北兩院,南院是正院,客往迎來、日常議事都在此,北院基本閑置著,因而顯得比較僻靜。
一路過去,梅總管再三叮囑,我們只管在北園繡好我們的活,如無吩咐,最好不要去南院,吃的用的,自有老媽子給我們備妥。
“至于梅夫人,平日只呆在佛堂,偶爾會去北園走走。”梅總管說到這里時,深深地盯了我一眼:“她的性情不是很好,千萬不要驚擾了她。”
梅夫人,她何止是性情不好!我在心里冷笑著,說是吃齋念佛,怕是壞事干得多了,假慈假悲地求一個心安。
那一刻,我在心底描繪了無數遍的梅夫人模樣又浮現了出來——眼神凌厲、言語刻薄、面目可憎。
繡房內,云兒一邊整理著衣物,一邊卻與我說:“我聽我媽說,梅夫人年輕時是方圓百里數一數二的美人,性情也挺溫柔的,梅總管可能是在嚇唬我們吧……對了,我進繡坊快二年了,也沒見過梅夫人呢……”
我隨云兒去自言自語,自己四處打量這間繡房,雖是空置的,倒也收拾得窗明幾凈、纖塵不染,厚實的紅木家具顯得古樸典雅,高高的繡架就支在窗邊,屋內顯得有些暗,我徑自上前推窗而出,不由得失聲驚呼:梅林!
五、梅夫人
是的,是梅林,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梅林。
母親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梅林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梅花,紅的似火、白的如雪,似云海如波濤,此時正燦爛地舒展在冬日的陽光中……
那么,多年前,我那可憐的母親,是否也曾在這房內憑窗遠眺?這梅林深處,是否埋藏著她少女的夢幻?她是怎樣深深地愛著這片梅林又是怎樣不眠不休地用盡她最后一絲力氣去繡成這片梅林的?
便是那么一瞬間,面對層層的梅林,我淚流滿面……
相比于繡坊的工作,我們在北園的繡活要更細致與繁復,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差錯。百子賀壽圖,是由一百個姿態各異的孩童拼成的一個壽字,要用五色絲線把這一百個孩童的神態繡得栩栩如生,絕對是項巨大的工程。
我與云兒每日辰時起床,由府里的丫環們侍候著焚香沐浴凈手畢,便開始一日的活計,為保證繡品的質量,至申時便得收工。而其余的時間,相對自由了點。當然,除了在我們繡壽圖時閑雜人不得進入繡房打擾,其余時間,北院的大門也是敞開著的。
每日重復著細致的繡活,眼睛不免有些酸澀,窗外的梅林便那么誘惑著我,終于在這一日的休工后,云兒正與幾個丫環說笑打鬧得不亦樂乎,我離了繡房獨自往梅林深處走去。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這一株株挺拔傲立的梅花,在寒風中競相吐蕊,或白或紅或粉,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天邊有絢麗的晚霞,更映照得整片梅林溢彩流光,而我漫步其間,竟恍如置身于煙云縈繞的香雪海洋……
已是黃昏,暮色四合,風起,不免打了個寒顫,而讓我打顫的,卻不止這凜冽的風,還有面前突然出現的女子。
極美又極冷。
已不再青春,眼角有著淺淺的皺紋,富貴華麗的裘衣裹著修長的身段,說不盡的雍容道不盡的冷艷。
只是閃念間,便知曉眼前必是梅府的女主人——梅夫人。
即使是如此突兀,我仍沒有遺漏她見我之時那神色中一閃而過的驚訝與慌亂,那么,是不是我那一雙酷似我娘的眼睛,讓這位集美貌與智慧于一身的梅夫人突然想起了那二十年前的梅娘呢?
在黃昏暮藹沉沉的梅林中,我與梅夫人沉默相對,四周,縈繞著淡淡的梅香……
六、梅緣
時間似乎凝固了。
暮色愈加濃重,我單薄的身軀已難耐這瑟瑟寒風,還有,梅夫人那冷冷打量我的眼神……我幾乎想奪路而去。
而此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悠遠綿長的笛聲,飄飄渺渺地在梅林周際回蕩著……借著斜陽淡淡的余暉,梅夫人原本冷漠的臉龐竟漸漸地柔和了起來……
我亦恍恍惚惚地側耳傾聽,那笛聲,時而舒緩時而清越,時而情深款款時而純凈婉約,這重重的梅林間,究竟有誰在橫笛而歌,把每一個音符都吹得如此耀目生纈?
笛聲不知在何時停止,而梅林中的另一條小徑上,手握長笛、翩然而來的正是梅公子。
梅夫人疼惜地上前道:“軒兒,先前老太爺問起你,娘就知道你躲在梅林……怪冷的天兒,早早回去吧。”
梅家少爺子軒一邊笑著應他母親,一面驚訝地對我:“這位不是臘梅姑娘嗎?你陪我娘來梅林賞梅?”
梅夫人一臉納悶:“軒兒認得這位姑娘?”
“前些日在燈會上有過一面之緣,臘梅姑娘可還記得?”梅子軒投向我的目光充滿了驚喜。
不知為何,面對梅子軒,總是莫名地想避開他,我淡淡地躬了下身:“夫人、少爺,天色已晚,臘梅先回繡房了。”
“原來你便是繡壽圖的繡女,”梅夫人再次打量著我:“我正想去繡房看看繡活的進展,一塊走吧。”
沒等走幾步,遠遠便聽到繡房那邊嘈雜一片,似乎還有梅總管的聲音。
我急急上前,卻見云兒與南院的丫環小玉小菊齊齊跪在梅總管面前流淚。
梅總管抓耳撓腮地發著火,見了梅夫人與少爺,連忙把事情仔細告知。原來,云兒與一群丫環打鬧追逐間,竟然不小心撞翻了窗邊的繡架,這繡品本就是上等的絹布,輕薄細軟,經不得半點的重物,就這樣生生地被撕裂了一角。
梅總管痛心疾首:“這可是壽圖啊!壽圖破,不吉利啊,這要是被老太爺知道了,可怎生得了?”
梅夫人皺著眉說:“旺財,這事該怎么處置?你作主便是……”
“一定要罰,云兒、小玉、小菊,一個個都得重罰!”梅總管氣惱地說。云兒她們在一邊低低地哭著。
一直不語的梅子軒對梅總管說:“旺財叔,罰了也沒用,依我看,還是先想辦法看如何補救。”
我被提了個醒,拿過繡布細細地查看,還是失望地搖了搖頭:“這個是不能用了,絲線太細,繡上去補過的痕跡會很明顯……”
“那就換一塊重新繡。”梅子軒說:“這事我們只要不提起,瞞住爺爺,不就什么事也沒了?”
我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這些我也不過繡了幾天而已,趕老太爺的壽辰應該來得及,我重繡便是,請夫人繞了云兒她們……“
梅夫人哼了聲:“你們以為這百子賀壽圖是平常之物?”
梅總管嘆著氣說:“少爺,臘梅姑娘,你們說得容易,這百子賀壽圖的繡布是在杭城訂的,圖樣難描,一般都得提前個把月預訂,重新繡?談何容易。”
梅少爺沉吟著,拿過繡布細細研究著上面的圖樣,轉過身胸有成竹地說:“只要有現成的絹布,這上面的圖樣我來描。”
“軒兒,你可行?”梅夫人疑惑地問。
“娘,您別忘了我在杭城可是學了好一陣子美術哦。”梅子軒看著手上的繡品說:“不過,這百子圖確實有些復雜,我看最快也得十天……”
“沒事沒事,梅少爺,只要您描好,我可以趕時間的……”我急急說。
梅子軒似笑非笑地盯著我:“不過,我還得麻煩一下臘梅姑娘,這圖你可不可以與我共同完成?”
我不由一頭霧水:“我只會繡不會描……”
“是這樣的,臘梅姑娘,你只需在我描圖時在一邊細細看細細記,這百子的神態樣貌就會躍然于心,等你繡時便熟稔多了,為趕時間,這是最好的辦法了。”梅子軒解釋道,梅總管在一邊頻頻點頭。
云兒小玉小菊早停止了哭泣,望著梅子軒,是滿臉的崇拜與感激。
梅夫人瞧著這陣勢:“罷,既然軒兒是這個意思,就照辦了吧。只要此事不傳到老太爺那便好。”她望著眾人說:“大家伙的口風要緊,若傳揚了開來,到時只怕不只是你們的事了,連帶著少爺都要受罰。”
我心兒一松,想到云兒她們可以逃過一劫,心底倒是對梅子軒有了些許的好感,竟不知在之后的朝夕相處中,我該如何面對這個該讓我遠遠躲開的梅家少爺了。
七、梅惑
接下來的日子,不得不忙碌了起來。
對于梅子軒這樣的才子而言,畫些花花草草畫些人物肖像或者算不上是難事,但要在十天內把百子祝壽的圖樣纖毫不差地描在絹布上,也并非夸夸海口那么容易。
萬事開頭難,描圖初始果然十分辛苦,梅子軒總是畫不了幾筆便歇了手重畫,好在以梅家的財力,也不在乎多浪費幾幅繡布。他每扔棄一幅,云兒便會拿在手上惋惜地嘆一聲:“少爺,怎么又不畫下去了?我看這畫得挺好的……”梅子軒則頭也不抬地回她一句:“你還是問問臘梅的意見吧。”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竟把姑娘這兩字給省略了。
而我,也確是能在他的畫中看出些紕漏來,雖是很細微,但倘若我依著繡便會很費勁。我想我能明白梅子軒如此煞費苦心不僅是想證明他能圓滿地完成這幅圖,也考慮到了讓我的繡活能輕松點,若百子圖最終繡出來的效果不好,那也將會是我與云兒的錯,他畢竟是梅家的少爺,誰都不會去為難他指責他。
繡房里很安靜,每每看他趴在桌上面對撕毀了的繡品愁眉不展,我心底便是百味雜陳。幾日的相處,令我開始習慣了這位少爺的存在,每日等他早早地趕來繡房,聽他自言自語,看他冥思苦想……我與云兒只能小心翼翼地呆在一側,雖是焦急,卻也束手無策……
好在經過一次次失敗的嘗試,這一日他終于能順手地畫了下去,當第一個天真可愛的孩童栩栩如生地描在繡品上時,他激動地一把拉過我的手來:“臘梅,行了!你來看看,是不是這樣的效果?”
興奮的情緒過后,我才發現他還緊緊地牽著我的手,不免微微漲紅了臉,他一愣,連忙松開了我,神色間卻是滿滿的溫情,我羞怯地躲著他的目光,心如鹿撞。
我這是怎么了?我怎么可以對這個男子有任何的感覺呢?是他的母親,一手策劃了我娘的悲劇,是他,奪走了我的父愛,而屬于他的所有幸福,原本就該是我的啊!
面對著他英姿勃發的臉,我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開始迷茫,二十年前,在我的母親愛上梅老爺的時候,她是否會希望我懷著仇恨來到梅家?當她在貧病交加中閉上雙眼時,是否還是為多年前的那份愛而無怨無悔?
梅老爺呢?他是否真正地愛過我娘?他是否真如我想像中那樣薄情寡義?自元宵節那次一面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梅老爺,燈會相見,他那一聲“梅娘”令我百感交集,他并沒有忘記我娘,不是嗎?可是,為何事隔多日,他卻再無蹤影,難道他真的以為我只是個長得像梅娘的陌生人嗎?
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我這邊思緒萬千時,我的父親——梅老爺正在四處查證我娘的消息。
此是后話。
現在,我依然是繡女臘梅。
我依然與梅子軒在繡房內為百子圖而忙碌。
接下來的活兒進行得十分順利,到了第八天上,百子圖已經描得差不多了。梅夫人偶爾也會來看一下進展,更多的是對梅子軒的噓寒問暖,平日里冷冰冰不可接近的梅夫人,只有面對梅子軒,神情間才會有萬般的溫柔與無盡的慈愛。
每當此時,我便不由地想起我娘,想得落淚,若不是這個女人,她何以會早早地離我而去?若不是這可惡的梅家,我何以有那么一個不堪的童年?沒有母愛,只有失落與疼痛?
仇恨重又一點一滴地燃上心頭,這讓我對梅子軒的態度又恢復了初時的冷漠。
梅子軒沉浸在即將成功的喜悅中,絲毫感覺不到我情緒的變化,他看我的目光依然充滿柔情。偶爾描圖累了的時候,他會不由分說地帶我們去梅林走上一圈,他喜歡坐在梅林深處的亭子里吹笛,繽紛的梅與他清越的笛聲常常纏綿成一片,在一個個夜晚滲入我的夢……
八、梅情
這樣的夢境、這樣的現實,糾纏在一塊,讓我惶恐、讓我無助、讓我焦慮、讓我患得患失、讓我心神不寧。
我只想這百子圖快快畫完,也許等梅子軒退出我現在的生活,一切都會恢復如常。
但是,很多事卻非我所料。
百子圖描到最后關頭時,卻又卡住了,原先那繡布裂開斷層之處剛好是個手捧元寶的孩童,無論梅子軒如何去努力,草圖上畫出來的姿態眼神總感覺不對頭,這是壽圖的中心點,又是打不得馬虎眼的。
難道就這樣前功盡棄了嗎?我們正一籌莫展呢,梅總管跑來告訴了我們一個好消息,說是三十里外柳莊的柳員外為他母親的八十大壽也訂了幅百子賀壽圖,前幾日剛剛挑選了繡女,梅總管建議子軒親自跑去柳莊一趟,見見那幅完整的百子賀壽圖。
梅子軒想了想:“就讓臘梅與我一塊去,如無意外,這圖兩日內即可完成,接下來便該她繡了,她也可借機參考一下那邊繡女的活計。”
云兒也接過話:“正好,少爺與臘梅去柳莊,我今日便去繡坊配些絲線來,都不耽誤呢。”
于是,不等我反應過來,梅子軒已把我拖上了馬車,馬夫阿福這兩日正病著,梅家少爺豪氣沖天地一揚馬鞭,朝梅總管笑道:“這三十里路,還難不倒我梅子軒。”
一路平安無事。
晌午到了柳莊,柳員外的公子與梅少爺原在杭城做過同學,自是極為好客,飯后在柳府繡房內終于見到了那幅名貴的百子賀壽圖繡品,我與梅子軒細細觀看銘記,直到心里有了定數,才相互對視一笑,不約而同地說:“行了,可以回了。”
看天色已不早,告辭了柳公子,馬車飛快地往梅鎮而去。梅鎮離柳莊雖只有三十里路,中間卻隔著段山路,平日里倒還好走,一到下雨天,便泥濘不堪步步難行。
來時還是好好的天氣,沒等行出柳莊幾里路,天色已然大變,寒風挾著冷雨而來,馬車一路顛簸著走上了山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還是密密麻麻地下著,窄窄的山路似乎越來越難行,我掀起車簾望去,聚精會神地駕著車的梅子軒已是渾身濕透。
隔著呼呼的風聲,我擔憂地對他喊著:“少爺,你衣服全濕了,會受寒的,要不進來躲一躲?”
他轉過頭來,輕松地對我笑笑:“我沒事,等過了這段山路再說……臘梅,你坐好啊,別淋著了,我要加快速度了……”
說著,鞭兒一揮,馬車的速度更快了……意外便在那一刻發生。
一只野兔從山路拐彎處突然躥出,馬兒一受驚,嘶叫著四蹄上揚,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馬車一個傾斜已迅速地翻倒了下來。
山雖然不高,馬車從這斜坡翻落下去,也是兇多吉少的事,我驚叫了聲,感覺著馬車急速的翻滾,意識開始模糊……
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我慢慢地清醒了過來,借著黃昏微弱的光,看到馬車早已支離破碎,在坡上坡下四處散落……我下意識地動了動手腳,還好,都可以伸展,似乎并沒有大礙,估計當時我是嚇暈了過去……這時,山頭傳來梅子軒的一陣陣呼聲:“臘梅、臘梅……你在哪?”
我驚喜地回應:“少爺,是少爺嗎?我在這里……”
“臘梅,臘梅,真的是你嗎?你等我,我來拉你上來!”仰起頭,遠遠地看到山頭有梅子軒晃動的身影,在這荒無人煙的山崖間,我才發現,這一刻,我的心里有多么依賴他,而他的存在,又給了我多少希望與力量。
透過細密的風雨,我看到梅子軒緩緩地往下爬,坡度有點陡,又十分濕滑,每往下一步都需要萬分謹慎。我看著這一幕,心驚膽顫地提醒著他:“少爺,你慢點,小心點……”
梅子軒顯得比我鎮定多了,他一面小心地移下來,一面安慰著我:“沒事,臘梅,你要相信我,我們馬上可以上去的……”
這時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我來說都是煎熬……子軒終于慢慢地移到了我身邊,他的長衫上沾滿了泥沙,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泥水,見我毫發無損,他長長地吁了口氣:“老天保佑,臘梅,你終算沒出事……你知道嗎?我剛才有多怕……”
因為寒冷、因為恐懼,此時再也顧不得女孩的矜持,我緊緊地靠在他身邊:“少爺,好在你也沒事……現在,我們得想法子趕緊回去……”
夜色慢慢襲來,我們這才發現往上去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而雨似乎越下越大了。梅子軒一手牽著我一手往上攀援……一米、五米、十米,眼見得離山頭漸漸近了,子軒興奮地鼓勵著我:“臘梅,堅持一下,快上去了……”話音沒落,許是泥土松了,從我上方滾落下來一個大石塊,子軒眼疾手快地拉過我,剛躲開,接二連三的石塊往下砸來,躲已來不及了,子軒一把把我抱住,壓在了他身下……
不知過了多久,我昏沉沉地把自己挪了出來,雨已停了,我看到子軒滿臉是血地斜躺在坡上。
我含淚呼喚著他: “少爺,少爺!你別嚇我,你快醒醒,我求你快醒醒……”
他終于慢慢地睜開了眼,謝天謝地,他還活著!
我喜極而泣:“少爺,你感覺怎么樣?我拉你上去,你看,馬上就可以上去了。”
子軒點點頭,剛動了一下身子,便痛苦地呻吟起來,他望著我:“臘梅,不行,我的腿好像不會動了。”
“不會的,少爺,”我顫抖地說:“你再試試,肯定可以的。”
他徒然地搖著頭:“臘梅,聽我說,你先上去,現在雨停了,往下走上幾里路,山腳有村落,到時你再想法……”
“不要,我不要扔下你!”我淚流滿面:“少爺,你為什么要下來?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這么傻?”
子軒閉了閉眼:“臘梅,沒有為什么,如果真有,那也是因為……我喜歡你……”山間此時寂靜無聲,我只呆呆地聽著子軒的表白:“元宵燈會,臘梅,那是我第一次見你,你站在梅花燈下,如一朵初綻的白梅,那么純凈又那么驕傲……還有,梅林里,你一襲白衣結著淡淡的憂傷,千萬枝梅因你而失色……”
我流著淚,低低呼著:“少爺……”
“不要喊我少爺,”子軒輕輕地拭去我的眼淚,凝視著我的目光里充滿了深情:“臘梅,難道你真的沒有感覺嗎?每一天跨進繡房,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因為,我能夠時時看到你感受到你……天,臘梅,你是那么聰明、那么慧心蘭質,我每與你多呆一天,我對你的喜歡便多一分……”
我在心里狂喊著:是的,是的,我能感覺得到,可是,子軒,我們,是不可能的啊……
這一刻,我卻什么也不要去想,沒有仇恨、沒有母親墓前的誓言,也沒有任何的真相了,我只愿意陪在他身邊,只愿意與他同生共死……
而子軒的聲音已越來越微弱:“臘梅,我好像快支持不住了……你快上去,聽話……”
我對著他心神俱傷:“不要,子軒,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你要堅持下去,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子軒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低低地說:“臘梅,我會,為你好好地……”我緊緊抱住他,搖晃著他:“子軒,你不要睡去,你醒來……老天不會那么無情的,我們肯定會沒事的啊!”突然,我聽到了頭上傳來得得的馬蹄聲,我驚喜地喊道:“子軒,你聽,你聽,有馬車聲……喂,快來人哪……”
是的,老天并沒有那么無情,梅總管左等右等不見我們返回來,親自雇了輛馬車來柳莊找我們,于是,在半路上,接到了快陷入絕境的我們。
九、梅戀
馬車在泥濘崎嶇的山路上奔馳,車廂內,子軒緊閉著雙眼靠在我懷里。
我含淚擦拭著他額上的血跡,心底有個聲音狂亂地呼喊:子軒,子軒,請你一定要堅持住!請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梅子軒昏迷了整整兩天兩夜,從馬車進入梅府大門那刻開始,梅府上下便亂成了一團,鎮上醫術最好的梅郎中被請來了,梅夫人兩宵未合眼,長跪于佛堂為兒子祈求禱告,梅總管派了人去杭城請梅老爺速返(去的人卻說沒見到梅老爺,后話),丫環老媽子忙著抓藥煎藥,一個個屏心靜氣唯恐出點差錯,唯顧及梅老太爺年事已高,怕子軒的事對他刺激太大,因而都刻意瞞住了他。
而我,更是心神不定、寢食難安,小小的繡房,如同一個精致的牢籠困住了我,南院幾乎沒人過來,我甚至得不到子軒的一點兒消息。
快完稿的百子圖寂寞地擱在一邊,在云兒不留意的當兒,我會情不自禁地捧起它,看著看著便是止不住的淚,是的,這幅圖里,留著太多太多屬于梅子軒的回憶……
我的耳邊時時回響著子軒昏迷前的話:“臘梅,每與你多呆一日,我對你的喜歡便多一分。”
子軒,子軒,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環顧著冷冷清清的繡房,我才發現,之前與子軒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值得我珍惜與回味。
我十七年的生命,曾是那么卑微與迷茫,曾充滿了痛苦與仇恨,而子軒的出現,卻如一縷透明的陽光,慢慢地無聲無息地溫暖著我……
我在焦灼與煎熬中度日如年,終于,第二日,神情憔悴的梅夫人出現在繡房里。
她盯著我的目光充滿了狐疑也充滿了無奈,語氣是疲憊的:“臘梅,你暫且隨我去南院,這邊的事只能放一放了。”
我忐忑不安地隨她進了南院的一個房間,一眼便看到子軒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囈語不斷……回想起元宵初見的梅公子,神清氣爽、舉止瀟灑,還有梅林中橫笛而歌的子軒,曾是那么神采飛揚……而現在,他卻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兒,似乎年輕的生命隨時都可能流走……
我聽清楚了,聽清楚子軒的囈語了,盡管是那么細碎而微弱,卻一字字地絞痛著我的心:“臘梅,你不要管我……臘梅,臘梅,你快走……不,臘梅,你要為我好好活……下去……”
梅夫人含淚長嘆一聲:“你也聽見了,子軒昏迷中只是喚著你的名字……我想,我也沒辦法了……你就替小玉來服侍他吧,或許對他會管用些。”
此時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沖向床邊,一任淚水簌簌而下:“子軒,子軒……”
我開始寸步不離地守在子軒的身邊,換毛巾、擦臉、喂藥……當他囈語不斷的時候,我會握住他的手,輕輕地答應他,雖然他昏迷著,可是,我卻堅信他感覺得到我的存在,我也堅信他能在我不停的呼喚下醒來……
捱過了最難受的兩日,第三天凌晨,我靠在床頭剛打了個盹,聽見子軒微弱的聲音:“臘梅……”
我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子軒,我在這。”
卻感覺他的手指在努力地活動,仿佛想抓住什么,隨后我耳邊則又是輕輕的一聲:“臘梅,真的是你嗎?”
我驚喜地朝他看去,他已經睜開了眼,眼神雖然有些煥散,卻分明是已經醒了,就那樣,我喜悅的淚水奪眶而出:“子軒,你醒了!你終于醒了……”
子軒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似乎想伸手撫我的臉,想替我擦去滿臉的淚水,全身卻虛弱得沒一絲力氣,只是喃喃地說:“臘梅,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嗎?”
我哭著笑著,握住他的手貼在我的臉上:“子軒,是我,是真的,我是臘梅啊……你知道你昏迷了多長時間嗎?你知道我有多么擔心你嗎?”
子軒的視線久久地停留在我臉上,然后低低地滿足地嘆了聲:“啊,臘梅,如果這是夢,只要有你,我寧愿不用醒來……”
子軒恢復得很快,只是左腿傷得比較厲害,一時還不能下床。
離老太爺的壽辰是越來越近了,趕百子圖迫在眉睫,梅總管與夫人一合計,索性暫時把繡房移到了少爺的房間,我一邊照料他的飲食起居一邊細細領悟他趕繪的圖樣。
面對著我,子軒的精神極好,經過這樣生死與共的體驗,我盡管還是努力克制著內心的波瀾起伏,卻已無法維持原先的那份冷漠了。
梅子軒對我的愛狂熱而坦然,他不介意梅夫人越來越憂慮的眼光,不介意丫環仆人的竊竊私語,更不介意我時冷時熱的態度,他像一個執著的孩子,陶醉在自己編織的情感童話里無法自拔。
有時候,他繪著圖,人便走起了神,只是一味地盯著我看,有時候,他會因為我刻意保持距離而賭氣不喝我端來的藥,有時候,他會扔下手中的圖,抓住我靈動率真的一刻迅速地畫在紙上……
我從來不曾知道,畫筆下的我竟然會那么美麗,我的笑竟然也可以那么動人。
我不再是冰天雪地里孤獨傲立的寒梅,我是梅林中恣意綻放的一枝梅,迎春吐蕊、芬芳四溢……
也許,我應該接受這一切、讓所有的事都不再被提起?也許我可以是個普通的繡女,沒有梅娘也沒有仇恨?十七年的苦難,相比子軒用生命執著書寫的愛,是不是要輕淡一些?
我躊躇著矛盾著掙扎著……
十、梅怨
子軒終于畫完了最后一筆。
一幅完整而生動的百子賀壽圖出現在眾人眼前,而我,已來不及去思想更多的事了,眼下的關鍵是,我必須爭分奪秒地去繡這幅圖。
我回到了繡房。
子軒已能拄著拐杖走動,繡房原是不許旁人進出的,梅總管礙著少爺的面子,不好說他什么,云兒更是不會對子軒說半個不字,而梅夫人,見子軒病已大好,向佛的心更虔誠了,除去必要,便是呆在佛堂里念經。于是,子軒來繡房的時間便多了起來。
他也不作聲,只靜靜地在一邊看我繡。有時也畫畫,畫梅花、畫梅林、畫繡女臘梅,云兒乖巧地看我們一個畫一個繡,收了工,便是連聲的驚嘆:“少爺,你畫得真美!”或是,“臘梅,你可把那些童子繡活了呢!”
在這樣寧靜而快速流逝的日子里,我的繡活進展得十分順利,眼看百子賀壽圖再繡上百十來針便可完工,離老太爺的壽筵日也僅有一周了,梅府里充滿了熱鬧與喜慶的氣息。于是這天,多日未見的梅夫人來到了繡房。
繡架上是精美絕倫的百子圖,梅夫人久久地凝視著,愣怔著,似乎陷入了十分遙遠的回憶……
“真不敢相信,你可以把它繡得這么好……這百子圖,非一般人可以繡得如此惟妙惟肖的,除了……她……”梅夫人似是自語,又似是在對我說。
我只低頭站在一邊,梅夫人對云兒說:“你去一下南院,讓小菊把年前老爺帶來的極品燕窩給燉上,晚飯前給臘梅姑娘端來。”
云兒應了聲出去。
梅夫人轉過頭來:“臘梅姑娘,我想與你說點事。”
我知道,接下來該是她找我要說的正事了。
“我知道,這段日子,你與子軒走得很近,我也看得出,子軒是很喜歡你的……只是,你終究只是個繡女,而子軒,是你的少爺,是梅府未來的主人……你應該知道,你們身份懸殊……”她緩緩地說,我胸中的怨氣在漸漸地積聚,臉色變得愈加蒼白。
她絲毫不加理會,顧自說了下去:“所以,我希望你能夠明白這一點,這百子圖完工后,該回到哪還得回哪去,不過……”
骨子里的驕傲與倔強讓我不由自主地打斷了她的話:“對,夫人,我只是個地位卑微的繡女,但我潔身自好,我也從來沒有妄想過要做梅府的少奶奶……少爺喜歡我也好不喜歡我也罷,都只是他一廂情愿的事,我想您這番話,該與他去說。”
梅夫人沒料到我會這樣的反應,不由得有點氣惱:“臘梅,我估量著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在外也不容易,原打算著送你去蘇州我舅父家的繡莊做事,現在看來是不必要的了。”
我壓制住心頭的怒火,讓我離開梅府,還假裝慈悲地替我謀個活計?這就是這位梅夫人賜我的恩惠了?我原本就該是梅府的主人,是這個女人,剝奪了我娘與我所有的一切!現在,居然還要如此地挖空心思地對付我!我正想開口,門被推開了,子軒拄著拐杖沖了進來:“娘,你在說什么?你怎么可以讓臘梅走?”
梅夫人沒想到子軒此時會來,不免張口結舌:“軒兒,你……娘這也是為你著想……你是梅府少爺,你和臘梅是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要!”說著,子軒一把抓住我的手:“娘,我喜歡臘梅,不管她是繡女也好是名門閨秀也罷,都與我對她的喜歡無關!原先我還想在爺爺的壽辰上再提此事,看來現在必須要說了,娘,我要娶臘梅,請你答應……”
我愣愣地看著他,梅夫人恢復了原有的高傲,在一邊冷冷地說:“軒兒,難道你剛才沒聽到,臘梅根本就沒把你這個少爺放在眼里,你喜歡她是你一廂情愿的事,你想娶她,她未必肯嫁你呢……”
“不,臘梅,你告訴我,你這是氣話,是嗎?”梅子軒緊緊攥著我的手,緊張而急迫地說:“是的,我知道那些都是氣話,我們早就兩情相許了,不是嗎?臘梅,你相信我,我馬上去告訴爺爺,我要娶你,我一定會娶你!”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那么多年的恨、我娘的悲劇、梅夫人的不屑全交織在一起,令我無比悲憤,我控制不住地對子軒喊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梅府少爺要什么就有什么嗎?不,我告訴你,我不會嫁你,不會!不會!不會!”
我邊喊著邊朝門口退去,這一刻,我只想遠遠離開梅府躲開子軒……還沒等我沖出繡房,卻一頭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面前赫然是梅老爺。風塵仆仆的梅老爺。
我怔怔地看著他,我的父親,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曾經,我們的距離隔山隔水,我只能在夢里一回回夢見他,醒來卻連他的模樣也記不得……而現在,他再一次真真實實地站在我面前。
無論我怎么樣用仇恨與冷漠來掩飾,瞬間奪眶而出的淚水告訴我,我對我娘的愛有多深,那么我對面前這個男人的思念也有多深,那是與生俱來的血脈相通,那是永難割舍的縷縷親情啊。
梅老爺凝視著我,眼里充滿了痛苦憐惜愧疚,還有,慈愛,我怎么能夠拒絕這樣的目光呢?于是,我聽到了梅老爺長長的嘆息聲:“臘梅,臘梅,孩子啊,我有愧啊……”
繡房里的梅夫人與子軒都愣在那,不知是為梅老爺的出現,還是為他的那句嘆息。還是梅夫人打破了沉默,卻依然是一臉的冷若冰霜:“既然老爺回來了,你們的事我也不操心了,我這便回佛堂去。”
梅老爺這才發覺繡房里的梅夫人與子軒,他臉一沉,牽住我的手進來,是不容置疑的語氣:“且慢回去!若蘭,子軒,難得你們也在,正好,我今天倒是想給你們講一個故事聽聽。”
十一、梅憶
于是,這日,梅夫人、子軒,還有我,懷著各種的心情在繡房里聽梅老爺緩緩地講述一個傷感的故事。
二十年前,一富家公子與家境貧寒的繡女相愛,他們愛得深沉愛得熱烈,他們也曾山盟海誓,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奈何兩人門不當戶不對,他們的真愛得不到世俗的認同,公子在老母親的以死相逼下違心另娶一豪門千金。也因了心中對繡女情意未了,公子在婚后過得并不如意,與少夫人冷眼相對、琴瑟難和,而繡女也終日以淚洗面,再難見上公子一面。
隔年少夫人為公子產下一子,公子以府上香火有繼為由,長年在杭經商,他不敢面對妻兒更不忍觸景生情。
也是春寒料峭的日子,他趕回府慶賀老母的壽辰,繡女因繡技出色正在府上趕繡一幅賀壽圖,兩人重遇,恍若隔世,再也耐不得相思之苦,在深深的梅林里,他們有了第一次的肌膚之親。公子當日對天發誓,定要給繡女一個名分。
然而世事難料,老母壽辰當日,公子未來得及開口提繡女之事,杭城鋪子里出了急事,公子臨去之時對繡女切切叮囑,一切要等他回來作定奪。
可是,公子這一去杭城便官司纏身,足足隔了半年才回府,待回府之時才驚覺,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梅林依舊,繡女卻已香魂渺渺。總管與少夫人都說繡女在一次回鄉探母途中路遇洪水,已溺水而亡。公子初時不信,直到在繡女的家鄉見了繡女的墓冢才接受了這一事實……
從此,公子郁郁終日、心如死灰,除卻過年,再不回府上一步。
一晃便是十六載,當年的公子已人到中年、一臉滄桑,下人都改稱老爺,府上的公子也長成翩翩少年,在一次元宵燈會上,命運卻讓老爺遇到了繡女——不,是酷似繡女的一位少女,而那位少女的名字竟然叫臘梅。
說到此,梅老爺走到我面前,深深地望著我:“是的,臘梅,那就是你。那個繡女便是你的娘——梅娘,而我,就是那位背負了一生愧疚的公子……”
子軒呆在那,聽梅老爺繼續說下去:“當年,我與梅娘在梅林私訂終身之時便說起過,若我倆有子,取名子寒,若得女,便稱臘梅……所以,元宵那日,我見了酷似梅娘的臘梅便認定她的身世肯定與我有關。”梅夫人臉色發白,一動不動地兀自聽他說下去:“我知道此事定有蹊蹺,既然梅總管與夫人眾口一辭說梅娘已故,那我也不便去驚動他們,這么多日來,我借口回鋪上,實則去各處找當年被遣散的老媽子和繡娘們,我想她們之間必有知情者……”
“因為她們的刻意回避,我尋找的過程并不那么順利。幸好,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找到了當年替梅娘接生的劉媽,還有與梅娘情同姐妹的小翠,小翠證實當年梅娘確實是懷著孩子離開梅府的,而且不久又與她母親一起離開了家鄉。還有,善良的劉媽告訴我,梅娘當年產下臘梅后便落下了毛病,整日里神智不清,以繡梅打發時光……她的老母親,又要撫養年幼的臘梅又要照顧可憐的梅娘,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幾年前,她們都相繼去世,只留下孤苦的臘梅……”
隨著梅老爺沉重的敘述,痛苦的回憶一幕幕地涌上心頭,我再也忍不住,在喉嚨里低低地喊了聲:“娘,我可憐的娘。”便已泣不成聲。
梅老爺撫著我的肩,眼里泛著淚光:“臘梅,我的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說著,他長嘆一聲轉過頭:“若蘭,你應該給我一個交待,你為什么要這樣騙我?為什么竟容不得梅娘?”
梅夫人凄然笑道:“為什么?梅家鵬,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我想知道為什么你那么愛梅娘卻還要娶我?你為什么不在婚前便抗爭到底?”她看了看呆若木雞的子軒,一字一句地對梅老爺說:“是,是我知道梅娘懷了你的孩子才把她趕出門去的,我騙你是不得已,為了子軒,為了梅府的平靜,我怎么可能讓梅娘進門?”
“若蘭,你明明知道的,梅娘,她是那么善良的一個女子……”梅老爺痛心地說:“她只是愛著我、卑微地小心地愛著我,根本無意于與你與子軒爭搶什么……”
“她已經把你的心搶走了!不是嗎?”梅夫人面向我:“而現在,她的女兒,又要來搶我的兒子!搶我的子軒啊!天哪,為什么會是這樣?”
梅老爺呆住了,我流淚向子軒看去,他慘白著臉,哆嗦著嘴唇,困惑地望著我們:“我聽不懂,我一點也聽不懂啊……你們在說什么?爹,娘,告訴我,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梅夫人一把抱住子軒:“軒兒,我的軒兒,臘梅是你爹的女兒啊……”她哀怨地指著我:“我應該知道的啊,她進入繡坊就是有預謀的……我應該一開始就把她趕走的,可是,來不及了,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梅子軒聲嘶力竭地打斷她:“不,你們都在騙我,騙我!你們只是想拆散我與臘梅,所以編出這么個荒唐的故事來……”他一把抓住我,眼里滿是乞求:“臘梅,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是不是?臘梅,我們,我們怎么可能是兄妹呢?你說話!我們不是的,不是的……”
我心痛地搖著頭,搖碎一臉紛陳的淚:“子軒,請你不要問我,請你不要……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是真的?怪不得,你一直不肯接受我,怪不得,你的心總是離我那么遠,怪不得,你說你不要嫁我……”子軒無助而迷茫的神情就那么一點一滴地絞痛著我的心,天,我要怎么告訴他,子軒,這是真的!可是,可是,我又要如何去說明,我們并不是兄妹啊,我要怎么告訴他?告訴驕傲的梅子軒,告訴威嚴的梅老爺,子軒,他并不是梅府的少爺!
我轉過頭不發一言,只任淚水長流,如此悲哀痛楚的神情徹底擊倒了子軒,他面如死灰,把手中的拐杖一扔,一瘸一拐地沖出門去……
梅夫人緊跟著追去:“軒兒,軒兒……”
十二、梅痛
終于,梅老爺弄清了子軒如此失態的緣由,這樣的時候,他已無心再去責問梅夫人了,只恨自己當年未了的情債誤了子女。
他私下對我說:“臘梅,不管若蘭當初對你娘做過什么,都已是過去的事了……你娘在離開梅府時曾對小翠說過,她不恨少夫人,因為她知道夫人心里也苦……臘梅,你娘在我心里,永遠是最純潔最美好最善良的女子,她永遠不會去仇恨別人,她有的,只是愛……即使自己傷痕累累,也停止不住她的愛……”
原來,這世上,最懂娘的還是梅老爺,我已經明白了為什么我娘在神智不清的情況下還能繡出那一片花海梅林,只因她心里有愛,有著深深的愛,那份愛是深入骨髓的……
這樣的時候,我怎么還有可能去仇恨呢?這幾日來,子軒的悲、子軒的痛、子軒的失魂落魄全在我眼底,從刻骨銘心地愛戀著的人到血脈相連的妹妹,他如何才能承受這樣的角色轉變呢?
明日便是老太爺的壽辰,繡房里的活早已完工,梅老爺原是要我搬去南院,而我貪戀這北院的梅香,還有,這里至少還留有我娘當年的痕跡,執意要多住幾日。并且我求他一時不要公開我的身份,在一系列的變故中,我不知該怎樣面對梅府上下的人。
于是,在老太爺壽辰的前一日,梅老爺把我和子軒召到他的書房,宣布了一個消息,一個讓我萬分震驚的消息——他給子軒訂下了親事。
“子軒,韓家小姐相貌端正、溫柔嫻淑、知書達理,那韓府與我們繡莊又一直有生意往來,家世也是極般配的。我看這門親事便這么定下了吧,等你爺爺壽辰一過,接下來該籌備你的婚事了。”梅夫人語重心長地對子軒說。
子軒面無表情地聽著,梅老爺咳了一下:“至于臘梅,我看年齡也不小了,這些年來又吃了不少苦,爹思忖著也該替你挑選一戶好人家……聽說那柳莊的公子還有尹府的二少爺都不錯……”
子軒與韓小姐的親事已如晴天霹靂一般讓我驚呆,沒想到又提到了我,此時的我心亂如麻,本能地拒絕:“不要,我誰都不想嫁。”
子軒難以捉摸地盯了我一眼,突然大笑道:“為什么不要?給梅府來個雙喜臨門不是更好?哈哈……爹,娘,難為你們這樣煞費苦心,好,好啊,那就這樣吧,我無所謂,娶吧,娶韓小姐冷小姐都一個樣!”說罷,在梅老爺與夫人瞠目結舌中,子軒甩門而去。
告辭了老爺夫人,我神情恍惚地回了繡房。
推窗放眼,又是黃昏,又見梅林,三月底的梅花已收斂了寒冬時節的絢爛,舉目望去,殘花朵朵、落英滿地,空氣中充溢著淡淡的憂傷。
我漫無目的地出了繡房,徜徉在梅林中,初春的風吹來,依然是透心的涼意……子軒、韓小姐……我的腦海里交替出現著他們的名字,隨著痛楚而至的是一陣緊似一陣的絕望……
此時,黃昏的梅林深處傳來一陣蒼涼的笛聲,我下意識地循著笛聲過去,是什么樣的心情,能吹奏出如此哀怨傷感、催人淚下的曲子?又是什么樣的吹笛人,令我不顧一切地奔向他?
近了,近了,如血的夕陽下,梅子軒一襲白衫迎風而立,舉笛齊唇間,卻有滴滴清淚夾著笛音緩緩散落……
我瑟瑟地站在一邊,依然是風過陣陣,帶來的卻是凋零的惆悵,依然是傾情而歌,歌聲中卻是徹骨的寒冷,而我,便是那株寒梅嗎?卻又哪里去找那百年的驛站?又如何去那斷橋邊為伊一守千年?
笛聲悄然而停,子軒默默地凝視著我,雙眸幽黑、神情寥落:“臘梅,你來干什么?”
我默然不語、含淚以對。
子軒長嘆一聲,緩緩地把笛子放到我的手里:“臘梅,這笛子伴隨我已有數年,如今送給你留個紀念……我想,是我該走的時候了……爹,娘,日后就拜托你照料吧。”
“你要走?你要去哪里?”我急促而震驚地問。
“哪里都比在這里好。”子軒的臉上平靜如水:“我不想違心娶什么韓小姐,更不想步我爹的后塵……臘梅,老天是這樣地捉弄我,讓我遇到卻又讓我失去……盡管我千萬遍地告訴自己你是我的妹妹,可是,我依然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一次次地想你……所以,我不能也無法再面對你……既如此,還不如遠遠地離去。”
我心酸已極,淚不由自主地滾滾而下:“不,子軒,你不能走,要走,也是我的事。一切都只能怪我,如果我不出現,梅府會很平靜,而你,也會很幸福……”
“若沒有了你,哪里還會有幸福?”子軒搖搖頭苦笑著,似在自語又似在告別:“走吧,也許走了才會解脫……”
十三、梅傷
夜,浸潤著薄薄的寒意。我凄凄然無法成眠,笛兒始終握在手中,我甚至能感覺得到子軒殘留著的體溫,一個個笛孔里,曾經繾綣著相思纏綿著深情,而今日,徒留冰冷的記憶。
為什么,握笛的手,再也握不住愛情?為什么,繡花的針,輕易地錯過了那片梅林?
子軒的話猶在耳邊,他要離去!他將離去!從此,與笛聲作別,與梅林作別!
不,不能!我驚跳而起,梅府不能沒有子軒,如果說多余的人,那也只能是我。孤苦飄零了十六年,是子軒,讓我的生命煥發光彩,是子軒,讓我的仇恨漸漸淡去,是子軒,讓我明白,愛一個人是不計較地付出,只要他幸福,我便足夠……
只要子軒幸福,我只要子軒幸福……
那么,就此離去吧,此時,夜深人靜,不會有誰注意到我的離去,不是嗎?當明日的太陽重又升起,梅府只是走了一個繡女,他們的少爺,或者也會心痛流淚,但是,時間終究會沖淡一切,當他重返平靜后,當他膝下兒女成群,所有的前塵往事最終也便云淡風輕了……
我含淚收拾著行李,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并沒有什么可以帶走,只有子軒的長笛,此一別后遠去天涯,再無相見之日,那么,就讓這支長笛伴我余生。也許只在我的夢里,還會有笛音裊裊,還會有梅香陣陣。
輕輕掩上繡房的門,作最后的回眸,心在暗夜里發出破碎的聲音,別了,子軒,別了,梅林,別了,我生命中最燦爛的日子……這樣的夜色,容易隱藏我滿面的淚痕以及離別的疼痛……
可是,我終于沒能走成。
沒走出幾步,便看到子軒靠在北院的院門邊,拉得長長的影子滿是蕭索寥落,他默默地看著我走來,沒有驚訝也沒有詢問,似乎早已知道我會在這樣的夜里離開。
我緩緩地停下,子軒的聲音飄飄渺渺傳來,卻透露著堅決:“臘梅,不要走,請你留下來,請你……”
夜色中,子軒的目光里滿是痛楚滿是不舍滿是請求,我在這樣的眼光下瑟縮了,話到嘴邊卻無言,心里只是低低嘆著:子軒,子軒,我本不想走,可是,我更不愿意見到你離開。
子軒走上前,輕輕取下我手中的包袱:“臘梅,是我錯了,我不該說要走……我們說好,誰都不許走,好不好?梅府是你的家,是我們的家……”他說著,帶著一臉的痛:“而我,會是你的好兄長……我不要你再去漂泊,你知道嗎?”
我盯著他看,淚水逐漸漲滿了我的眼眶,我的兄長,梅子軒,子軒,我的兄長……可是,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做他的妹妹啊 ……是的,我可以留下,而我的心呢?沒有了子軒,依然會四處漂零。
子軒心痛地為我擦去滿臉的淚:“臘梅,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要你哭,我要你做我快樂的小妹妹……”
認命吧,今生已陰錯陽差,無法再挽回什么,但至少能夠與子軒日日相見,至少能有機會去關心他照顧他,至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明明白白地牽掛他,相比于遠隔天涯,是不是也是種無奈的幸福?
十四、梅宴
第二日便是梅老太爺的六十大壽。
梅府上下張燈結彩、賓客盈門、熱鬧非凡,梅家繡坊從梅老太爺那一代起家,生意越做越大,口碑更是極好,遠近但凡有些名望的鄉紳名流都敬著老太爺幾分,這一日都紛紛前來賀壽。
梅老太爺這幾年的身子骨雖是大不如前了,不過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上去也是紅光滿面、神采飛揚……子軒作為梅府的少主人,自然是不離老太爺左右,陪同迎接一撥撥的來客,而梅老太爺對孫兒的喜愛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我很難融入這樣熱鬧之中,不管我現在的身份是什么,我都覺得自己是孤獨的一個。而這樣的世間,能懂我的孤獨的,也只有子軒一個。
大廳矚目的地方掛著我繡的百子賀壽圖,來賓們無不對其嘖嘖贊嘆,這些,我都充耳不聞,我只在意子軒在人群中投向我的目光。
這樣喧鬧的人群中、這樣繁華的景色間,我們偶爾交匯的眼光便能掩蓋所有的一切。
院子里臨時搭了個戲臺,此時戲臺上正演著“雙獅獻瑞”,大大的壽字貼在正中,兩只活靈活現的“獅子”隨著鑼鼓聲在臺上跳躍翻滾。臺下看戲的眾人不時地鼓掌叫好,子軒陪老太爺坐在首席,看起來隨著眾人說說笑笑,神情間卻帶一絲落寞,顯得與這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
梅老爺(我依然習慣這樣稱呼)與梅夫人也周旋在賓客間,梅總管更是忙碌,這之前,梅老爺顯然已與他有過交談,這位樸實的總管對于梅娘之事也心有歉疚,當初只緣于對梅夫人與梅少爺的忠心不二,又怕梅府因梅娘之事生什么變故,權衡再三還是幫著梅夫人瞞住了老爺。
梅老爺告訴我,梅總管在梅娘剛離去時曾三番兩次接濟過她們,只因后來我外婆決意要與梅府一刀兩斷,搬了家,他才失去了梅娘的消息。為這,他也在好長一段時間內寢食難安……直到我來繡坊,雖然他無法肯定我是不是老爺的骨肉,但還是因憐惜當年的梅娘,而對我一直禮待有加。如今我的身份除了老爺夫人與子軒知道,梅總管也已知情,此刻他在壽筵上忙里忙外的,我還是感覺得到他帶有些許愧疚與真誠的關注。
而現在,在我的身份尚未宣布之前,我卻如同一個局外人,只是遠遠地眺望著梅府的繁華喧鬧。
熱鬧總是人家的,我留不留在這里都無關緊要,那些韓府的、錢府的小姐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隨父母前來賀壽,梅夫人超乎尋常的熱切、小姐們含羞投向子軒的目光,都令我的心隱隱作痛……不如回北院去,我依然是屬于繡房與梅林的,不是嗎?
悄悄離開了人群,剛轉過曲折的回廊,一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嘻笑著攔住了我的去路:“喲,這位姑娘急匆匆地往哪去呢?”
我冷漠而客套地回道:“公子請借過,我回繡房去。”
“哦,原來你就是那位繡百子賀壽圖的臘梅姑娘?我二爺真是有幸,在此得遇姑娘。”他湊上前來:“真沒想到,臘梅姑娘不僅心靈手巧,還長得這么標致。”
我忍住厭惡,往一邊避去:“公子過獎。”
沒料到他居然得寸進尺,一把抓住我的手撫摸起來:“好一雙巧手啊,叫二爺好好看看……”
“你干什么!”我又驚又怒,極力掙脫:“請你放開我!”
“哎,姑娘害什么臊,你看這里又沒人,叫二爺我好好地疼疼你嘛,說不定,二爺一高興,就把姑娘給收了呢……”這個無賴越發猖狂了起來:“到時候,你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怎么樣也比在梅府里做繡女強……”
話音未落,一個人影已到跟前,一把推開了這混賬東西:“滾開!尹二少,你竟敢對臘梅這般無禮!”
尹二少爺連退幾步,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的人,不由氣咻咻地道:“梅子軒,我二爺與這位姑娘說上幾句話,關你什么事了?”
子軒看了看驚魂未定的我,沉著臉說:“你如此不尊重她,我就是要管上一管……現在,請你馬上離開!”
“什么尊重不尊重的,她不就是一個小小繡女嗎,我二爺看得上她是她福氣。”尹二少朝我湊來一臉的輕薄相:“不過么,要是你梅少爺捷足先登了,嘿嘿,我也不會奪人之美,這至于嗎,傷了我們兄弟的和氣……”
我羞惱交加,沒等我出口,子軒已一拳頭揍了過去:“你好無恥!滾!你給我滾出去!”
尹二少沒料到子軒會動手,捂著臉氣急敗壞地撲過來:“梅子軒!你好!你敢打我?你他媽的夠種!我二爺也不是省油的燈!誰怕誰呀……”
我見形勢不妙,一把抱住怒氣沖天的子軒,哀懇道:“子軒,不要動手!不要啊……”
這時,剛巧有一老媽子看到這番情景,早去稟報了梅老爺與夫人,他們聞聲匆匆而來,喝住了子軒,又對尹二少好生地道歉,尹二少只裝出一副無辜委屈的樣,不甘不愿地折了回去。
子軒只顧著我的情緒,又是憐惜又是心疼:“臘梅,你怎樣?你沒事吧?”
梅老爺在一邊干咳了一聲,我才驚覺自己還緊緊地抱著子軒,臉一熱、心一慌,連忙退后一步。
梅老爺與夫人交換了一下眼光:“臘梅,子軒,到繡房去,爹有事要與你們商量。”
十五、梅慟
又是繡房,又是威嚴而不容反對的梅老爺,又是心懷忐忑的我,又是面無表情的子軒。梅夫人,少了初見時的冷漠高傲,眼里卻多了份憂郁。
梅老爺開始發話了:“外面呢,還有好多客人,我就長話短說了。剛才的事,我也不加以追究……我只想告訴子軒,臘梅是你的妹妹,你要給我牢牢地記住這一事實……”
“爹,我剛才是為了保護臘梅,所以才……”子軒激動地辯解。
梅老爺做了個制止的手勢:“這些都不用說了,爹也知道你的心情……所以呢,與你娘也商量了,你看今天韓家小姐也來了,如果你覺得不錯,就叫你娘給定了……”他又轉向我:“臘梅的身份我回頭就去宣布,這不那尹二少爺也似乎對臘梅有意,說不定聽說臘梅是梅府小姐,也會急著提親來呢。”梅老爺一臉沾沾自喜,絲毫沒考慮我與子軒的感受。
子軒一臉嗔怒:“爹,我才不要娶什么韓府小姐呢,還有臘梅,也斷斷嫁不得那種人渣……”
梅夫人連忙上前說:“軒兒,你怎么可以這樣想,你要娶,臘梅更得嫁……”
“反正臘梅就不能嫁那尹二少。”子軒據理力爭:“爹,娘,你們就是想讓臘梅嫁人,也得挑戶好人家……”
梅老爺打斷他,口氣中充滿了慈愛:“子軒,臘梅是爹的親生女兒,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爹怎么會不挑好人家讓她享福呢。那尹二少爺有什么不好,長得一表人材,家里又開著多家錢莊,與我梅府是門當戶對,臘梅嫁過去,就是個受人尊重的少奶奶。”
“是啊是啊,子軒,臘梅是你妹妹,你爹不會委屈了她的。”梅夫人在一邊附和。
沒有人注意到躲在一角的我,注意到我的神情慘淡、注意到我的心如死灰……老爺夫人的意思,我是再明白不過了,他們怕我與子軒兩兄妹糾纏不清,于是想早早地打發了我……可是,可是,想著子軒將與韓小姐什么的訂親,想著自己一生將與尹二少或者比他更無賴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不由得悲從中來。
什么話也聽不清了,什么話也不想說了,我抓起繡架上一把鋒利的剪刀,面向我那慈愛的爹,悲憤朝自己手腕刺去:“爹,如果你真的是我爹,如果你還顧念我那早逝的娘,你就聽女兒一句話:要我嫁,勿寧死!”
鮮血汩汩地從我手腕處流出,滴落在我潔凈的衣襟上、滴落在子軒的眼里、心里,和著鮮血流下的,還有我奪眶而出的淚……
梅老爺驚呆了,梅夫人也是,子軒沒料到我會用這種慘烈的方式抗議,他臉色煞白地沖上前攥住我的手:“臘梅,臘梅,你怎么可以這樣傻?”他一下子撕下白色長袍的一角,含淚地小心地痛惜地幫我包扎:“臘梅,不要嫁了,你也不要做傻事了,好不好?你這樣,讓我的心何以安寧?”
我虛弱地靠在他懷里,這一刻,爹不存在了,梅夫人也不存在了,我的眼里只有子軒:“子軒,我知道,無論我嫁與不嫁,這樣下去的話,你終有一天會離開梅府,如果我們之間必得有一人離去,無論是用什么方式離去,我都不要是你!”說到這里,我淚流滿面:“子軒,我知道,我們已沒有千年,那便認命,待來世吧,來世,我一如既往地等你……”
“不,臘梅,今生還很長很長,我不要什么來世,不要!不要!”他激憤地朝老爺夫人喊道:“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這樣?為什么你們要生下我們?為什么老天爺要這樣地折磨我們?為什么?為什么?”
屋子里一片寂靜,耳際傳來南院的賀喜聲。
“如果我們必定得受這樣的痛苦,那么,臘梅,要走我們一起走……一起去等來世……”子軒凄然地抱著我,抵住我的額頭,他的淚水一滴滴地落在我臉上,此時已分不清流淌著的是誰的眼淚了……
“天哪,是我作的孽啊……”良久,梅夫人壓抑而痛楚地掩面而哭:“是我,都是我!軒兒,臘梅,請你們原諒娘啊,娘會成全你們,一定會……”
十六、梅香
三年后的初春。
一葉小舟往梅鎮而來。
我與子軒站在船頭,梅鎮已漸漸地近了,青青的三月柳、彎彎的石板橋、悠悠的青石巷,兩邊風景依舊,空氣中也飄著熟悉的氣息,包括清清淡淡的梅香……三年了,三年異國他鄉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思念著梅鎮的一切。
我的眼眶有些潮濕,子軒深情地摟了摟我瘦削的肩:“臘梅,終于回來了,應該高興點。”
曉寬與曉蓉一人拉住我的一個衣角:“娘,我們是不是馬上就要到家了?”
子軒微笑著彎腰抱起曉蓉:“寬寬、蓉蓉,你看那邊,那一排粉墻青瓦的大房子,就是我們的家,爹小時候就是在那里長大的……”
兩個孩子拍著手喊:“噢,我們回家嘍、我們回家嘍……”笑聲歡叫聲清脆地飄蕩在河面上……
近了,近了,迎著金色的晚霞,我看到高高的河埠頭那邊有一群人正在翹首眺望,為首的正是我們的爹——梅老爺,還有梅總管、劉媽、云兒等人,當然,還有梅子寒。
梅子寒,是我的孿生哥哥。
遠遠地望著我們的親人,我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此情此景讓我的思緒回到了三年前。
梅夫人在眼見子軒的悲痛欲絕后說出了一番讓我們都沒料到的話,梅老爺原以為她犯了糊涂,又加之老太爺壽筵尚未結束,被我的絕決與子軒的悲情搞得無所適從的梅老爺只好暫且按下了在壽筵上與我父女相認的念頭。
都以為日子還會如往常一樣煎熬著過下去,沒想到第二天梅夫人卻悄然離開了梅府,臨行前留下了兩封信,一封是給梅老爺的,一封是給我和子軒的。給我們的信由梅老爺隔日轉交到我們手上,我清楚地記得他當時凝重而傷感的神情,褪下了威嚴的表象,那才是性情中的爹,我與子軒有情有義的爹。
梅夫人給我們的信極短,只是寥寥數語。
子軒、臘梅:
當你們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們的爹肯定已經想通了,他必會給你們一個妥善的安排,去哪里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同意你們在一起了!
不要驚訝,是的,子軒,臘梅,你們根本不是親兄妹,所以,你們可以相愛,可以相守今生!
前因后果,由你們的爹告知,軒兒,無論真相是什么,在娘心里,你永遠是你爹的好兒子。
有愧的娘即日
子軒驚疑地看著梅老爺,只見他長嘆了一聲,邊把手中另一封書信交給我們,邊認真深情地對子軒說:“子軒,爹認同你娘的話,你永遠是爹的好兒子……”
我噙著淚捧著書信,梅夫人,子軒的娘,她居然說出了她的秘密?她居然為了我與子軒的幸福不顧及自己的名譽?是,當年梅娘清醒的時候曾與外婆說起過子軒的身世秘密,外婆臨去世時同時告訴了我兩個秘密,一個是梅府少爺的、一個便是我的……那時的我被仇恨迷了心竅,計劃著以此事去把梅府攪個天翻地覆,沒承想子軒以他的善良與真情深深地打動了我,才有了這一路上的恩怨情傷……
無論我多么地愛子軒,多么地想與他長相廝守,卻也不敢說出我們并非兄妹的秘密,因為,這對于子軒對于我爹而言,更是個巨大的打擊與傷害,我不知道子軒能不能承受那樣的事實,也不知道我爹會怎么樣對待子軒與梅夫人。
可是,現在爹的態度說明了一切,那么,還怕什么呢?我情不自禁地上前擁抱了一下爹,淚中帶笑:“謝謝爹……”
轉過頭,我對子軒堅定地說:“子軒,不管你娘信中寫了什么,你都要相信一件事:爹、你娘,還有我,都不會改變對你的愛……”
子軒怔怔地望著我們,一面顫抖著手打開了信:
家鵬:
提筆如有千鈞……適才路過你的房間,燈已滅,我想你此時早已入睡了,而我,輾轉無法成眠。為了軒兒,也為了我良心的安寧,我不得不以這樣的方式來敘說埋藏在我心底多年的一些往事、一些秘密,同時,也是向你懺悔。
我不求你的原諒,這二十年來,于你,于我,都是煎熬。你的心里始終只有梅娘一人,而我,又何嘗不是深愛著我的表哥?我們雖為夫妻,卻始終無法走入彼此的心靈……
我與表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是記憶中最美好的一段歲月,他吹笛我奏琴,我作畫他賦詩……原以為會有情人終成眷屬,誰承想我父親因嫌棄表哥家道中落、難有作為,生生拆散了我們,隨后逼我嫁入梅府。而我當時已與表哥私訂終身、珠胎暗結……我知道,我有愧于梅府,可是,我也有愧于我表哥,他對我一往情深、矢志不渝,在我嫁入梅府一年后便相思成疾、溘然長逝。
表哥走了,也帶走了我所有的幸福與歡笑,但是為了剛出世的子軒我不得不支撐了下來,為了子軒我也不得不趕走了梅娘——我并非妒婦,我只是不能讓子軒日后落得一無所有,因為,表哥去世前幾個月曾來找過我一次,我在梅林與他話別,卻被梅娘撞見……我不知道她聽到了我們多少的對話,我也不敢肯定她是不是已知曉子軒并非你的骨肉……但無論怎么樣,我不能讓梅娘留在你身邊了,況且,在她有了身孕之后,她肚里的孩子隨時會威脅到我的軒兒啊……那樣做,我也是無可奈何、也是為了自保、為了我的子軒……
可是,這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是活在痛苦之中,對你的歉疚、對梅娘的愧悔對臘梅的疑慮、對子軒的疼惜,還有,對梅子寒的驚怕……如果老天有懲罰,那么我所受的懲罰不會比任何一個人少。是的,是梅子寒,家鵬,我還想告訴你的就是,你并不是只有臘梅一個女兒,你還有一個兒子——梅子寒,當年梅娘懷的是龍鳳胎,只是,我用手段逼迫劉媽在梅娘生產時支走梅娘的老母親,又趁梅娘神智昏迷偷出了子寒,還逼她在我面前發了毒誓,不得走漏子寒的半點風聲……所以,你那日找到劉媽,她才不敢說出全部的真相,所以,除了我與劉媽,誰都不知道臘梅還有個孿生的兄長,包括梅娘自己。
家鵬,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心急如焚,請你放寬心,子寒一直都生活得很好。我把他寄養在上海的一個遠親家里,那也是個書香門第,我每年都帶足了錢財托人過去看望,知道他很聰明也很懂事,又讀了許多的書,這讓我稍許有些安慰。子寒,畢竟才是梅府真正的少爺,家鵬,是我欠了你的,我只能以此方式來減輕自己的罪孽……
我偷走子寒,也是為了子軒,因為我自私、不想任何人給子軒的地位造成威脅,即使某一日臘梅與你相認,那她也只不過是個嫁出去的女兒……可是,我錯了,千算萬算,我沒有算到我的軒兒居然會愛上臘梅,更沒想到他們倆個可以為愛而同生共死……家鵬,相比之下,我與你是多么地懦弱,當年的我們,為什么就不能為自己的真愛而活上一回抗爭一回呢?
家鵬,這是我們成親二十年來,我對你說話最多的一次了。我雖然從未曾愛過你,可是,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有情有義的好男兒,我為梅娘擁有你始終不渝的愛而感動,更為子軒子寒臘梅有你這樣的父親而慶幸——如果你還當子軒是你孩子的話……
我之所以說出這個秘密,是因為,我不想子軒一生永遠生活在痛苦之中,他們是那么那么相愛,而相愛卻無法相守,家鵬,這樣的痛,你有,我也有,我們怎么忍心讓我們的兒女重蹈我們的覆轍呢?我在佛祖面前懺悔了那么多年,是子軒無怨無悔的追隨打動了我,更是臘梅用鮮血喚醒了我,喚醒我心底的那份愛,不只是對子軒的,還有對梅娘、對臘梅、對子寒、對你的……那樣的愛才是大愛,才能真正讓我輕松并解脫。
家鵬,請你答應我,一定要成全子軒與臘梅,錯的是我,子軒是無辜的,念在你們曾經父子一場,念在臘梅感天動地的真情上,家鵬,請你一定要答應,讓他們在一起,相守今生……
家鵬,我已經無顏面對你們,所以,我決定搬去南山的梅林庵,與那里的晨鐘暮鼓青燈殘卷相伴余生,來贖我所犯下的種種不可原諒的錯吧……
又及:我已去信催子寒速來梅鎮,家鵬,不日你們便可父子團圓……而我,會用我萬分的虔誠去向九泉下的梅娘懺悔、去為你們每一個人祝福……
若蘭淚就
信箋從子軒的手中飄落,我與子軒淚眼相望,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爹走到我們面前:“子軒,我知道,這事來得太突然了……可是,爹尚且能夠接受,你也應該接受,因為,這事錯不在你,也不在你娘……錯在我們那媒灼言父母命的婚姻……”爹說著,把我和子軒的手放在一起:“子軒、臘梅,你們都是我的好孩子,所以,爹一定想辦法讓你們在一起,讓你們延續我和你們母親錯過了的幸福……”
我含淚凝望著子軒,爹的這一番話讓子軒從巨大的震驚中清醒了過來,他顫聲地喊了聲:“爹……”緊緊地抱住了他,梅府的兩個男人,雖不是骨肉至親,可我明白,此時此刻那份父子親情依然還在,而且愈發濃烈……
子寒,我那一母同胞的兄長,是在五天后到的梅府。只一眼,誰都知道我們才是真正的兄妹了。爹考慮到子軒的感受,并沒有把我們身世之謎對外說破,只是宣稱認了子寒為義子,梅老太爺壽辰之后,身體已是不行了,三個月后臥床不起,臨終前爹把我和子軒子寒叫到他的床前,跪拜著為他老人家送終……
那年秋天,爹決定讓我與子軒出外留學,在他的切切叮囑中我們登上了遠渡東洋的輪船,而梅子寒正式回梅府接管繡坊等生意……
遠在他鄉的日子,我與子軒相親相愛,櫻花樹下、富士山畔,留下我們幸福的足跡……每個思鄉的夜晚,子軒吹笛,我繡花——與我娘一樣,我繡一枝又一枝的梅花、一片又一片的梅林……每一針每一線,都蘊含著我的溫柔與深情,我的左胸口不會再痛,只是滿溢著絲絲縷縷的思鄉之情。是的,當年的我并不是不能繡梅花,而是我的心里被太多的仇恨所占據!而如今,當我能夠體驗到愛與被愛的幸福時,那一朵朵的梅花已在我手下開得比櫻花還要燦爛……
隔年冬天,曉寬與曉蓉來到了人間,他們也是孿生兄妹,他們有著子軒聰明的頭腦也有著酷似我的眼睛,名字是去信讓他們的爺爺——梅老爺給起的。爹來信說,多一點寬容多一些愛,梅娘做到了,我做到了,希望我們的子子孫孫都能夠做到……
今日,我終于能夠與子軒一起踏上返鄉之路了,還有,我們的寬寬與蓉蓉……一葉小舟,系不住我們的思鄉情,裝不下我們滿滿的親情與感恩……
此時,南山坡的梅林庵傳來清越的暮鼓聲,我低低地與子軒說:“明日,我們帶孩子去看望娘。”
“還要去梅娘的墓前,我們離去時,那墳頭的梅花還未開呢,現在正是綻放的時候。”子軒深情地說:“我相信,那是你娘魂之所附,是你娘對我們的殷殷祝福……”
我們微笑著握住手,曉寬與曉蓉已望見了岸邊迎接的眾人,大聲地喊著:“我們回家嘍……”
近了近了,金色的夕陽下,爹、子寒的身影漸漸地清晰了起來,而周圍,縈繞著清淡醉人的梅香……
責任編輯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