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金,男,生于魯,居于京。作家、編劇、導演。主要影視作品有電視劇《手機》《人活一句話》《逃離無名島》《一生高貴》等;電影《飛》《溫涼珠》《空巢里的孩子》等。主要文學作品有長篇小說《逃離無名島》、中篇小說《在鄉(xiāng)村里游蕩》《鄉(xiāng)村天空里的舞步》等。
水是一個朋友介紹過來的。那時候水在一所小學教書,經(jīng)常寫點稿子投給報社,但屢投屢敗,就曲里拐彎地找了朋友想認識報社的人,問問他的稿子怎么老也發(fā)不出來。就找到了我。
這種事情在我們是經(jīng)常遇見的。說實話,我們這家小報的檔次也不高,一般來說有朋友介紹的基本都給發(fā)了。我讓水拿他寫的稿子給我看一下,一看不禁啞然失笑。他給我看了兩篇稿子。一篇叫《為人民服務》,這是記他們那個小學的校長;一篇叫《沙場秋點兵》,是記他們小學的秋季運動會。
我對他說,你的稿子肯定是不能發(fā)的。水睜大了眼睛問為什么。我跟他說,就拿這兩篇稿子來說吧,一個小學校長,你就用“為人民服務”這樣的大標題,一幫小學生在操場上跑跑步跳跳高你就用“沙場秋點兵”來形容,那全國勞模和全國運動會怎么寫?他問我那應該怎么辦,我說你這洋洋幾千字頂多改成幾十字的簡訊,就這樣要發(fā)的話也屬勉強。水就很沮喪,但還是把稿子給改了,我就在版面上找了個小豆腐塊給他塞了進去。
稿子發(fā)出來,水高興得不得了,非要請我吃飯。我執(zhí)意不去,一是因為不過給他發(fā)了個小簡訊,實在是不愿意蹭他一頓飯;二是從第一印象來說,我不喜歡水。他的眼睛里總閃著捉摸不定的狡黠的光。但卻拗不過他三番五次的邀請,就和他吃了一頓飯。陸續(xù)地就有了交往。
接觸到他以后,才知道他身上我不喜歡的東西太多了,不光是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而且還愛說大話,謊話更是張口就來。比如他最初跟我說他是1974年生人,過了兩天不知因為什么又說他是1972年生人。我對他說,你上次還跟我說你是1974年生人,怎么又變了?他說,是嗎?那我可能是怕自己年齡太大你不愿意和我交往。又過了些時日,他忽然又說他是1970年生人。我說你又不是演員,干嗎老是把年齡遮來掩去的。他這次的回答更讓我啼笑皆非,他說我最近覺得你對我不夠尊重,就把自己的年齡夸大一點,在這方面弄出點氣勢壓壓你。于是我最終也沒搞明白他的年齡。
水不是本地人,他是追隨他師范學校的女朋友到我們這兒的。這一點,我很佩服他,為了愛情,毅然決然。他女朋友我見過,人很文靜。水常說自己很偉大就是指這事——就跟電影里一樣,在最后一刻跳上了即將把女朋友帶走的火車。他常這樣吹噓。不過他的話我總是打折來聽,他說“最后一刻”,我估計沒準提前一年他就做好了決定。
不知怎么的,雖然不喜歡水身上的很多東西,但卻和他一路交往了下去。漸漸地就覺得這個人有一點意思。水的交際能力很強,跟誰第一次相見都能表現(xiàn)出相見恨晚之感。而且他的嘴皮子特溜,張口就能讓人笑趴下。日子久了,我就發(fā)現(xiàn)其實水的搞笑技術并不怎么高明,別人容易發(fā)笑是因為他所說的事情幾乎都是他調(diào)侃自己的。他把那些可笑的事情全都編在自己身上,這樣引起的效果往往比較強。因為現(xiàn)在的人大都喜歡調(diào)侃、捉弄別人,從來不愿意把自己放到被嘲諷(即使是善意嘲諷)的位置上。就憑這一點,水很快就在我們的圈子里混開了。大家都叫他水更流。有的時候一些飯局本來沒想叫水,也會有人提議,怎么沒叫水,沒他水不流啊!于是,一個電話,水就會帶著他的笑聲駕臨。
水有個經(jīng)典段子在我們那個圈子里流傳很廣,是講他結(jié)婚那天去岳父家迎親的事兒。大體內(nèi)容是結(jié)婚那天,水雄赳赳氣昂昂來到岳父家,一進門岳母先給端上了十八個煮好的雞蛋。這是我們那兒的風俗,新郎進門要先吃雞蛋。吃多吃少無所謂,表示個意思就行。水說,我不知道你們這兒有這風俗啊,當時岳母讓我吃,我就傻了,以為這是考驗我能不能吃,能吃才能干嘛!我就吃吃吃,把這十八個雞蛋一口氣吃了下去,從此之后,我再沒吃過雞蛋。每次講到這兒我們都會哈哈大笑,因為水繪聲繪色的講述很容易讓我們眼前浮現(xiàn)出他忍氣吞聲吃十八個雞蛋的滑稽情景。水每次給我們講他的這些段子時,酒桌上總能掀起一陣小高潮。這種段子跟那些黃段子不一樣,這樣的段子主角就在身邊呀!有人當時就會給水支招,水你可夠傻的,你可以怎樣怎樣啊!水就會嘿嘿笑著說,是呀,你說我當時怎么就沒想到呢?我要是有你這么聰明就好了。酒桌上就會再掀起一小片流水一樣的笑聲。
其實我很懷疑水這個段子的真實性,因為我一直覺得像水這么狡黠的人不可能鬧出這樣的笑話。有一次只有我們倆喝酒的時候,他果然一不小心吐露了心聲。那次他喝得有點多。他對我說,兄弟,別看我整天樂呵呵地給人帶來笑聲,其實我苦惱多著呢!我在這個縣城不認識人,沒有關系,什么都得自己闖,我沒個好人緣行嗎?我給大家逗逗樂,大家覺得我這個人還可以,就拉扯我一把,我只能靠這個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小丑!他說著還真動了情,眼圈紅紅的。我急忙勸他,說誰也沒覺得你像個小丑,大家都拿你當朋友呢!
真的嗎?他問。
真的。我說。
后來我們兩人再也沒提過這事,但我很能理解水的心情。我懂得他的難、他的辛酸和他在異地的孤單。尤其是在我們這樣一個小肚雞腸的縣城,辦什么事情都得有熟人,都得有關系。都是某某人的女婿,誰誰誰的侄子,主任的同學,科長的親戚,局長岳父的小舅子,縣長愛人的干姊妹……
沒有人是自己。都活在別人的附屬概念里。
我知道水想活到那些人際關系里,活到我們那個縣城的死水微瀾里。但他實際上也沒有多少進展,因為人際關系好像光靠講笑話起不了多大作用。水經(jīng)常問我能不能給他介紹些關系和縣里的頭面人物。我說我誰也不熟,比你認識的人還要少。水就很失望。他說你是有機會認識那些人的,你浪費了那么多可利用資源!我笑笑。我說我不想認識他們。水問我為什么,我說我想活得驕傲一些,遠離權勢。水又問不混關系在小城里怎么生活呢?我說我要去遠方。我記得水聽我說完后,嘆息一聲說,我跟你不一樣,這里就是我的遠方,你可以走,可我得扎根。那天水有些黯淡,我忽然意識到不該說得那么直白,因為水是多么想活到那些權勢里。這次談話后,我們再也沒談過類似的話題。
水后來就漸漸和我疏遠了。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我的道路和他不同,也許是他忙了起來。水還是過段時間就會忽然給我打個電話,說說他的近況,我就聽著。他說的那些事情我從不知道真假,也辨不清虛實。有一天,水給我辦公室打來電話,說他人已在機場,馬上起飛,是跟縣里某副縣長去出差,副縣長要調(diào)他做秘書。然后電話就掛了。掛了電話后,我心里特別悵然,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籠罩,因為水不知道,我們報社已經(jīng)安裝了來電顯示話機,他打給我的那個電話號碼明明是他自己家里的電話。我知道,水的飛機場已經(jīng)鋪到了心里。他隨時都想起飛,但卻沒有跑道。
后來,一個秋天,我走了,離開了那個腐朽和無聊的縣城。為了不把青春和理想在這樣的小城里虛擲,我走得有些匆忙和哀傷。沒和任何人告別,也無處告別。
和水也從此再無聯(lián)絡。
水流云散,一晃十年。
十年中,每到春節(jié),我總要回到那個縣城一次。走在街頭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水,恍惚中總覺得水也許會從那些忙碌的人群中向我走來,浮現(xiàn)出他狡黠的笑容他已活得氣宇軒昂,他已活得和以前不同。
但這樣的情景,卻總是沒有出現(xiàn)。
責任編輯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