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郁秀,女,滿族,編審。1933年10月生于丹東。1953年入北京中央文學院研究所(現為魯迅文學院)二期學習二年?,F任遼寧省作家協會顧問、亞洲兒童文學學會副會長、遼寧省兒童文學學會會長。建國前開始發表、出版文學作品。其中,《黨的好女兒張志新》《為了明天》等獲過省及省以上多種獎勵。1993年始享受國務院的專家特殊津貼。
見報刊介紹,黑龍江呼蘭人民隆重舉辦紀念蕭紅百歲誕辰活動。不由想到小于蕭紅一歲的丈夫端木蕻良也近百歲華誕了(1912年出生于遼寧)。得知端木家鄉——遼寧昌圖縣■鷺鄉的人民,特別是當年得到端木老人親切接見、熱心相談的“紅領巾”——今已是“紅領巾”的父、母、長者們,也籌劃將在端木的故居紀念館舉辦追思、紀念……
科爾沁草原,■鷺湖畔、遼河岸邊——端木的遼北家鄉一輩又一輩人們永不忘懷,當年大喊著“你們的攔住子回來了!”的端木老人的音容笑貌,不忘他以濃濃家鄉口音的談嘮、教導,永恒紀念……
1996年12月,端木蕻良的夫人鐘耀群應邀來沈陽,出席遼寧圖書館舉辦的“遼寧籍三十年代作家紀念館”揭幕儀式。我去看望她,她雙手緊握我手,連說:“謝謝,謝謝,你們為端木留下了絕筆……”
她說的絕筆,是發表于我們《文學少年》雜志的散文《故鄉永遠是我的》,此稿是我親自登門約端木老撰寫。那時,我在他北京的家里,他們夫婦二人熱情招待我吃這、喝那,談笑風生,看去身體硬朗,我祝端木老人爭取活到九十、百歲,迎接香港回歸,他可舊地重游。端木和鐘大姐同說:重游香港怕不太可能了,如果有那一天,端木的骨灰要撒到家鄉土地和香港淺水灣……
這天,鐘大姐雙手緊握我手遲遲不放,聽說我剛率遼寧兒童文學作家代表團訪問馬、泰、港澳歸來,她又急忙告訴我:“遵循端木遺囑,撒入故鄉大地的骨灰已被鄉人請走;另一半也已送往香港淺水灣了,還他幾十年夙愿,同寂寞的蕭紅共枕香江波濤,共迎港九回歸,遙望東北大地……”
隨之,鐘大姐又連說:謝謝,你們給他留下絕筆,并加重語氣慢吟,故鄉永遠是我的……
這是端木老絕筆的文題,是老人真誠心聲。至今,我每到曾被下放勞動的遼北山鄉,見景生情都會聯想到端木蕻良那篇飽含對家鄉眷戀深情道出的心聲:“香菇即使死了,在林子里也是散發著香氣的······死不能奪去它的香······每當在雨夜里,我聽到■鷺飛翔,鸛鳥鳴叫的時候,我就聯想到我出生的小村莊,每當我見到香菇的時候,我就想到我出生的地方,因為這個地方,對我是永遠散發著不息的香氣……人來自土地,也回土地去……”
不久,他真的回土地去了,他將絕筆遺墨留給了家鄉的文學園地,家鄉的孩子,家鄉的父老。在我辦公室墻上懸掛著他曾為我題寫的條幅“北中國文藝崛起”。那剛勁有力的大字也正表達了他對家鄉文藝事業的殷切期望,對家鄉的摯愛和眷戀。
1985年,遼寧省新賓、岫巖、鳳城三縣首批成立滿族自治縣,邀請全國各界滿族代表人物參加慶典。來自北京的文化名人中便有端木蕻良和出生于沈陽的著名舞蹈家賈作光、出生于遼中縣的曾同魯迅有過書信來往的中聯部副部長、散文家金肇野。一路參觀、游訪時,我看端木老拄杖爬山便欲攙扶,他總是謝絕并笑說:到祖先陵地我哪算老?晚輩拜祖該自行跪拜呢!也別喊我老師,按滿族習俗喊我族長好啦。這一席話將我一個晚生對前輩專家的拘謹一掃而光了。想起五十年代我在中央文學研究所學習時,一天隨同學鄧友梅到北京市文聯去玩,見院中走來一位身穿鹿皮夾克,油黑分頭,步履矯健,文質彬彬的高個兒男子。經介紹說是端木蕻良,我立馬敬而遠之。同時想到《科爾沁旗草原》,想到《■鷺湖的憂郁》、《渾河的激流》,想到蕭紅。暗想:怪不得才女蕭紅離開蕭軍、癡愛了端木,他是這樣儀表堂堂,氣質不凡。想不到三十年后我見到的端木竟是這樣一位慈祥、和善,普普通通的老人。當年他筆直的腰背略躬了,濃密的黑發花白了,鏗鏘的腳步需木杖協助了。聽說自批判《武訓傳》到“文革運動”,他一直是“被運動員”,身心受到嚴重摧殘,不過他總是笑容滿面,興致勃勃。一次三位老人談起“文革”遭遇,他竟哈哈大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60多歲的賈作光常隨著歡樂的滿族同胞翩翩起舞時,他也拄杖擊節,步入歡樂人群。我曾在《愛我滿族家鄉》一散文中寫過:
我們一直乘車在峰巒起伏、郁郁蔥蔥的綠色屏障中行馳。山路蜿蜒、溪水叮咚、云飛腳下、花香鳥語,勝似仙境。滿族老作家端木蕻良不由喊起:??!多美麗的家鄉,我們真的回到了歷代向往的長白山老家了。73歲高齡的端木和大家一樣爬山越嶺,像孩童似的活躍在祖先發祥地的山水之間,稍有歇息,還揮筆潑墨,賦詩、題詞,喜悅振奮的心情溢于言表。在長白山余脈、清初古堡赫圖阿拉山崗上,他抓兩把泥土包于手帕,在努爾哈赤飲過戰馬的蘇克蘇河畔,他掬一捧從天池流下的圣水一飲而盡;在乾隆親撰“神樹賦”的臥碑旁,他拾一樹葉片精心夾進小本,他以大地之子的親情虔誠祭祖,他以作家的愛心,尋古思今,切膚投入。在山林鹿苑,他撫摸著機敏、美麗的小鹿,告訴我:我家鄉昌圖從前叫恰克圖,就是有梅花鹿的地方之意。在人參園聽到鳥鳴,他問我是不是棒槌鳥?說這鳥有個很美的傳說呢!又說:我一直琢磨,我的出生地為什么把鷺■倒叫■鷺鄉?他觸景生情,浮想聯翩,不斷向我講述他及家鄉的一切……
他,14歲離家,隨兄去天津南開中學讀書,爾后讀清華歷史系,參加“一二·九”運動,投身抗戰,四處奔波,至今還從未回過故鄉,但對故鄉的眷戀卻是那樣一往情深。三十年代初他在北平加入“左聯”,寫出的第一部長篇《科爾沁旗草原》和《■鷺湖的憂郁》、《渾河的激流》都是寫家鄉的。他曾說過:“一個人在故鄉面前,永遠是一個孩子,而故鄉教會一個人要永遠用孩子的眼光來看待一切?!?/p>
他曾將這些寫東北家鄉的作品寄給關心東北流亡青年的魯迅先生(以后得知魯迅并未收到)。1932年北方“左聯”遭破壞,他們四處躲藏,他怕連累魯迅,便以“葉之琳”女性的名字給魯迅先生寫一信,報告左聯情況,并附一詩:淚凝浦劍誅小鬼,血滲毛椽掃大街。為遮人耳目,信尾還加重女人語氣說“天氣涼了,想織一件毛衣準備寄送給魯迅先生”。1933年8月25日,魯迅日記有載“得葉之琳信,夜復”。魯迅夜復端木的信中特別提到“上海雖秋但還熱,毛衣尚不用穿,請釋錦注耳。”端木得魯迅關懷,在白色恐怖艱難環境中堅持寫出長篇《大地的?!?。以后,帶著書稿輾轉到了上海,又以葉之琳之名給魯迅寫信。1936年2月22日,《魯迅日記》又記“得葉之琳信”,端木隨之將《大地的?!芳慕o魯迅。此時魯迅已在病中,仍復信給端木稱此長篇“很好”,但建議他寫寫短篇,便于盡快發表、出版。端木遵囑寫了短篇《爺爺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寄給魯迅。是年9月22日,魯迅于病中寫信給端木“《祖父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也好……批評家也許會說太消沉了,也說不定,我以為缺點,在開初好像急使人墜落霧中……但到后來這些毛病統統沒了”。魯迅將這篇小說推薦給《作家》雜志,是年10月18日刊載此稿的《作家》出版。端木剛捧讀到新出版的《作家》,便得知魯迅先生過世了。如晴天霹靂,熱淚泉涌。他本打算待他的書稿出版后,去看望魯迅先生,當面聆聽教誨,這已成為終生遺憾了。端木把曾寄給魯迅的詩作為挽聯懸于魯迅靈堂,他同諸多青年日夜守靈。端木在一篇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中表述:“我曾五次默立在先生的身邊,我雖然沒有得到和他談話的機會,但我仿佛相信,他會看到每一個人,也會聽到每一個人心靈的跳躍。這是我和先生第一次見面,也是最末一次見面。我總有這么一種感覺,我見到先生時,他并沒有死去,他是活著的,我和他見面的時候,先生是活著的……”(見《魯迅誕辰百年紀念集》)
在得到魯迅先生關懷的同時,青年端木也引起上海“左聯”茅盾的注意。端木將《科爾沁旗草原》長篇稿親自交給茅盾??箲鸨l,日寇轟炸上海,閘北大火,端木在茅盾居住樓上摩拳擦掌,因為他的書稿正在閘北一印刷廠發排,二人心急如焚。不久,開明書店經理跑來報告:文稿已搶出。《科爾沁旗草原》于1939年由茅盾經辦正式出版,立即震動文壇。自此端木蕻良成為同“二蕭”齊名的東北作家群一員,被譽為“很有光芒”的作家。
“很有光芒”的端木老人參加過遼寧三縣成立滿族自治縣的慶典后,1986年,攜夫人鐘耀群回到闊別40余年的故鄉了。當“紅領巾”們一窩蜂向他們撲來時,他激動得含淚高喊:“孩子們!■鷺鄉的攔住子(乳名)回家來了!”
那一天,他還帶著“紅領巾”們到附近的山野中去看看樹下、草叢中有沒有散發香氣的蘑菇?聽聽林中有沒有鷺■鳥鳴叫,他要重溫童年生活、尋找幾十年前的童趣。他告訴孩子們,他小時最喜歡采蘑菇,雨天一過,他便挎個小筐到林子里探查,松樹下長的叫松蘑、榛棵旁長的叫榛蘑。榛蘑比松蘑小,但是香氣沁心脾,用繩串上掛到木窗棱上,從夏到秋到冬,香氣不斷,聞著它,睡得香;聞著它,讀書專心、入迷。這是家鄉的香氣,永遠不忘記的香氣!
他將自己新出版的兩部散發著香氣的書的稿費全部捐獻給家鄉■鷺小學。家鄉的孩子也都知曉這位乳名攔住子的作家爺爺是怎樣眷戀、熱愛家鄉的土地和人民。
作家爺爺原姓曹,從小就仰慕英雄偉人,他能將屈原的詩句倒背如流。當他離家赴津京后便將自己的原名曹漢文改為曹京平,取屈原名平字和“莫可與京”成語中的京字,立志做屈原那樣有骨氣的大詩人。今天當家鄉人們默默迎來端木族長的骨灰時,鄉人流淚了,孩子們流淚了、增志了,愿這一份傲骨在家鄉土地上生發芳香。
當我們遼寧作家團由馬、新、泰幾國訪問歸來、路經香港時,我特去淺水灣拜謁。面對燈火輝煌的山巒和波光粼粼的海水,向已在這里靜靜安息的老人——端木和蕭紅默默告慰:我們《文學少年》在刊發端木的絕筆散文之同時還并列刊發了蕭紅研究專家鐵峰先生記述蕭紅少年風華的文章。愿您們以大海的濤聲、永遠向家鄉人們傾述衷情。
端木和耀群大姐都和我說過:端木和肖紅的姻緣是天意,是緣分。端木寫出了《科爾沁旗草原》《■鷺湖的憂郁》,不僅引起茅盾的注意,也引起胡風的重視?!捌咂摺笔伦兒螅L準備辦一抗戰刊物,邀請艾青、蕭軍、蕭紅等人面議,同時還請了剛到上海不久的青年端木蕻良。二蕭知端木來自東北,而且同蕭軍還是遼寧老鄉,一見如故,格外親切。座談中,蕭紅對胡風提出的刊名為《抗戰文藝》表示“太一般了”,提議說,現在正是“七七”事變,何不叫個“七月”呢?大家一致稱贊。從此誕生了“七月派”。當時端木對這位以小說《生死場》被魯迅譽為“力透紙背”并為其作序的女作家蕭紅甚為敬佩。以后二蕭到了武漢,也熱情相邀端木前去。在武漢,二蕭的小金龍巷住處,成為聶紺弩、艾青、田間等一大批文人經常相聚的地方。端木年輕又是單身,暫無居處,二蕭便熱情留宿在他家。三個東北人,同睡一張大床,端木在最里,蕭軍在中,蕭紅睡床邊。同住同吃,同為《七月》撰稿,很愉快。他們不僅談抗戰、談文學,蕭紅和端木都愛好繪畫,端木又寫得一手好書法,共同語言更多了。蕭軍脾氣暴躁,以后二蕭常常吵架,最后分手了。聶紺弩于《在西安》一文中記述:蕭紅對他說過“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個同志,又一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們男子怎么那么大脾氣,為什么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她投進了小她一歲的魁梧、瀟灑的端木蕻良的懷抱。此時蕭紅還懷著蕭軍的孩子,有四、五個月身孕,她要請醫生打掉。端木出于同情、人道,堅決不同意(嬰兒出生后兩天便夭折了)。1939年于武漢,他倆舉辦了有胡風、艾青等名流參加的婚禮,正式結為夫妻。至蕭紅病故,他們共同生活僅僅四年,而端木卻單身孤守二十余載,并一直將蕭紅的一縷青絲隨身攜帶達半個世紀。1992年,呼蘭家鄉修建蕭紅墓時、端木蕻良老人方才將蕭紅的青絲獻出,葬于石棺內。
今天,他們先后共度百年華誕。雙雙安眠于已回歸祖國的靜靜海灣,已不再是“天上人間魂夢牽……蠟炬成灰淚未干”,他們將同家鄉人民居于一塊版圖,真的是“天涯海角非遠,銀河夜夜相望”,“最是香江月圓時……華燈熱涌五音弦”(均為端木詩句)。作家端木,滿族赤子,遼北英才,魂歸故里,芳香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