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益輝,又名一揮,曾用筆名于默。1963年出生,浙江慈溪市人,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杜湖》雜志副主編,已出版詩歌、民間文學等作品集四部。曾在《安徽文學》《文學港》《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等發表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
一
第一個說狗日的旺財要回來給他奶奶整修墳墓的,是村里著名的快嘴巴,人稱“是不是”的阿三。
“大家是不是知道?狗日的旺財發大財啦,前幾天我在城里碰到他,西裝挺括,行頭簇新,說要回來把他奶奶的墓整修一下,做個掛面,是不是?”阿三叉著腰,站在村河沿的長條石上,帶有消息靈通人士的得意神氣宣布這個消息。
“‘是不是,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酒又喝多了?”村里一個調皮小后生,拿腔捏調地學著阿三的樣子說。誰知“是不是”飛起一腳,直抵小后生的屁股,還悻悻地說:“老三老四。”
“狗日的那德性,連爺娘都不肯贍養,會拿鈔票給他奶奶修墳,莫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村莊里的人大多表現出不屑一顧的懷疑態度。
阿三看看沒人相信他的話,就轉向村里輩份最高的老爹說:“人也是會改變的,老爹您說是不是?我們不能把人看死,是不是?事物總是在發展向前的,是不是!”
老爹就說:“也是,旺財回來能給他奶奶來修墳,總是一件好事,也許是他良心發現。大家也不必那么頂真,就看他怎樣修好了!”
村里的人都知道,旺財的奶奶是被旺財活活氣死的。旺財家四代單傳,旺財爹老來得子,含在嘴中怕化,捧在手中怕碎,什么都依著寵著旺財,這反倒助長了旺財的邪惡品性,就好比一株瘋長的棉花,不整枝打蔓的結果一定是長而不成,長而成災。十七歲那年,旺財和一班狐朋狗友入室盜竊,順便還欺負了獨自在家的小閨女,最后被判了十年徒刑。聽到這個消息后,旺財的奶奶一下氣倒在床上,一病不起,臨死前伸著一只枯槁的手,念念有詞地說:“家門不幸,丟人啊!”所以村里人后來都說狗日的旺財不學好,活活氣死親奶奶。
既然德高望重的老爹發了話,聚集在一起的村民們也就都附和,人會變的,但愿旺財能變好。
二
隔日,旺財還真的帶著一班人馬浩浩蕩蕩地趕來了。先是一輛銀色豪華轎車在前面開道,屁股后面還跟著兩輛“東風”大卡車,一車裝著滿滿的家具,一車載著十來個工人。還真有那么一點“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架勢。
山村里的人那見過這個大場面,看見車在山腳下停了下來,就“嘩”的一聲都圍了上來。
旺財一躬身鉆出小汽車,伸手捋了捋油光可鑒的頭發。看到“是不是”也站在人群里,就揚起手招呼道:“三哥,來幫幫忙,把這香煙給大家伙散散吧!”說完利索地打開小車的后備箱,拿出三四條“大中華”,塞到“是不是”手里。
阿三拆開一條,撕開一包香煙,想派給每人一支。旺財看了,皺了皺眉毛說:“三哥,人手一包,也算是我與鄉親們的見面禮了。家鄉待我不薄啊!”
老爹接了一支,點著了,握在手里,問旺財:“你這是弄啥名堂?這么大排場,是要……”
“老爹啊,你好福氣哦,聽說我明華哥現在是什么部的一個副部級官員了,這是祖宗墳上冒青煙哦。前幾天,我與市長大人一起吃飯時還說起明華哥來,市長還開我玩笑說,‘旺財財旺難為官,是不是祖上風水不好啊?后來,我請瞎子先生算了一卦,先生說,你名旺財,命與名符,可以旺財,但祖宗的墳頭做得不對,風水不好,擋了你旺財的官運,所以不但做不了官,而且有財也久不了。這次我特地把瞎子先生也請來了,就是要改變改變風水格局的。”
“那這家具和人是打算安營扎寨?”老爹問。
“暫時不走了,也許十天半月,也許一年半載。瞎子先生說了,風水不是那么好看的,要結合四時五行,陰陽八卦,還要看來龍去脈,地氣走勢,難著哪,而且也費時。反正咱有的是時間,咱就先住下,慢慢看著吧。”
“住在山上嗎?你老家不是還有祖屋空著嗎?”老爹看著往山上搬運東西的工人,問。
“還是就近方便一點,就近能節約時間嘛!”
“呵呵,你有孝心,好好給你奶奶修個墓,立個碑,也不枉你奶奶白疼了你一場!”老爹說完,顛著身子離去。
三
寧靜的山村開始熱鬧起來。
叮叮鐺鐺的釬石聲、進進出出的車輛喇叭聲,在這個與世無爭的山村里此起彼落。村里的人們感覺到這沉寂了許久的山村,仿佛一夜之間被推上了健身舞臺,跳上了熱身舞似的。
老爹是個閑不住的人,一有空暇,就喜歡到處走走,看看,問問,也管管。
“狗日的旺財給奶奶修個墳,搞得跟做地下工作似的,不許看,那條大狼狗還兇巴巴吐著舌頭盯著人,莫不是在盜伐樹木?要不就是在制造毒品。”村莊里的人紛紛向老爹匯報自己的猜測。
“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樹一棵沒少,要不,明天我趁空上去看看。”老爹作為村里的權威者,為給村民的猜測一個答復,決定上山看看情況。
旺財奶奶的墳頭是到不了啦,因為進出的道路已被石頭給嚴嚴實實地堵死了。老爹正想敲那道藍色的鐵皮門,里面卻走出一個人來,是那天跟著旺財一起來看風水的瞎子。
“老大爺,你找誰?”瞎子用一口洋涇話問道。瞎子戴著墨鏡,不知道是真瞎還是假瞎?
“旺財呢?我找旺財!”老爹沒好氣地說,“你們修墓就修墓,怎么還把進出的山道都封了呢?”
“哦,是老爹啊,你怎么來了?其實不是這樣的,主要是為了安全考慮嘛!”旺財不知突然從那個旮旯里冒了出來,他一邊說,一邊忙不迭地從兜里掏出香煙,“咔”地一下撕開,抽出一支遞給老爹,“老爹,你也知道,這石頭飛起來,是不長眼睛的,要砸死人的哦!”
“聽說你們也放炮?這樣可要影響到旁邊宓國公墓的安全哦!你們要注意,那可是國家重點保護的文物啊。”老爹叮嚀道。
“知道,知道,一定,一定!老爹,再抽支煙!”旺財一邊點頭,一邊把那剛撕開的滿包香煙塞老爹,“你是不是進去看看?”
老爹推開遞過來的“大中華”,說:“以后吧,我現在要到老祖宗墳頭看看!”
四
宓國公的墓就在旺財奶奶墳的旁邊沒多遠的地方。
一座孤零零的墳塋,遺落在群山之中,就像是一個超然世外的隱者,被隔絕在紅塵之外。
據說宓國公曾是這個山村的開村祖宗,難怪這個村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姓宓。
老爹也姓宓。現在他就坐在墓前靜靜想著心事。
宓氏一宗,在明朝可謂風光。那時,宓國公跟著朱元璋打天下,南征北戰一直做到大將軍一職。但明朝建立后,生性多疑的朱皇帝大殺功臣。當時,宓國公因統兵在南方清掃陳士誠殘余勢力,對朝廷的種種所為及消息,雖有耳聞,卻并不詳悉內情。總以為事出有因,但也每時提醒自己,小心做事,小心說話。
一日,邊報胡虜入侵,皇帝急召宓國公領兵出征。誰知宓國公的八千余人馬,自出關后音信全無,不知所蹤。朱皇帝聞報,大為震驚。震驚之余,也哀其一生鞍前馬后,出生入死,故著工匠按人尺寸大小,打造金身一個,著予子孫扶靈回歸故里安葬,追封“宓國公”謚號,更特準予在其墓道兩邊立無數石人石馬,并欽命凡文官到此下轎,武官到此下馬。
不過據宓國公后世之考傳,宓國公也是死于朱皇帝之手。因為以當年的大事年記并無胡虜入侵的記載。當然,這不過是傳言。但是族人有“朱宓不聯姻”的條文,似也佐證了這一點。
原來宓國公墓后面還有一個祠堂,里面有宓國公的塑像,但是“文化大革命”中廟被拆除,塑像也被推倒,就連墓道兩邊的石人石馬,許多也被敲去了頭顱,宓國公因屬文化“四舊”,遭到擯棄,于是這宓國公墓就埋沒在荒草之中,越發顯得蕭條,以至于漸漸地湮然無聞了。
“俱往矣,百年榮枯,不過草木一秋。”老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不知什么時候旺財的工作場“叮叮當當”的敲石聲停了下來,山野便一時間感覺格外地沉寂和神秘起來。
一只烏鴉不知因何驚起,呀呀地叫著,黑箭似地飛向遠方。
五
旺財奶奶的墳是半年以后修好的,說不上有多氣派,但是在這個山村里,應該也是首屈一指地奢華。
只是老爹有一點想不明白,修這樣的一個墳墓,用得了這么長的時間嗎?一個月辰光就能完事。
旺財說,看風水浪費了大量的時間。
老爹依然將信將疑。
旺財告別大家的那天,在山村外的酒館大擺宴席,請村里的老人與熟人吃飯。老爹推脫說自己年老了,粗菜淡飯吃慣了,沒有去。但他是不想去,一個疑問幽靈一樣徘徊在他的身前身后。
旺財的爺娘也沒有去,不知道是旺財沒有請,還是他故意這樣安排的。好像旺財給奶奶修墳與他們不大搭界似的,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過問過。
吃飯的人回來后說,酒席間旺財還掉了幾滴眼淚,抹著淚說,以后可能不能回來了。
什么意思啊?許多人不明白,“是不是”卻拽著旺財的手動情地說,“旺財哥,你每年回來看看,你有小車大車,方便哦,是不是?何況你爺娘都健在,是不是?你要回來,我陪你去,你奶奶也是我奶奶哦!是不是?”
同席的一個小青年嗔怪“是不是”,說:“阿三,你這個順屁和尚,拍順風馬屁,是不是?”
飯后,旺財拿出一沓鈔票來說:“三哥,這鈔票你拿著,以后我如果不能回來了,你替我照顧我的爺娘。”
“是不是”把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連聲說:“一定,一定,我做事,你放心,是不是?”
至于為什么說以后可能不能回來了,旺財沒有說出原因。
“是不是”說:“那是咱三哥忙啊!前幾日市長大人喊三哥吃飯都沒時間呢?”
有人就問:“這個也叫你知道了?你是不是在亂話三千?”
“是不是”又氣急地說:“三哥打電話時我就在旁邊,我親耳聽見的,是不是,這還有假?”
老爹聽著,也想:好好的給奶奶修了墳,應該年年來給上墳才對,怎么說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六
這個答案是很晚才揭曉的。
旺財走后半年的一個清晨,村莊里突然來了許許多多的人。連以前只能在電視里才能見到的市長也來了。
最多的是公安人員。他們二話不說,一上來就直奔旺財奶奶的墳頭。
市長大人則特意拜訪了老爹。聽說市長大人還與老爹的兒子是同學呢。有部長級同學的老爹在,市長也不能端大人的架子了。
老爹就問何事驚動了市長。
市長笑著說:“老爹,我是志華啊,與明華就差了一個字。你叫我名字就得了,稱我市長就等于在罵我了。這次是因為旺財盜墓集團的事來的。來,我們邊走邊說!”市長攙扶著老爹說。
“旺財盜墓集團?盜誰的墓?”老爹的眼睛瞪得銅鈴似的。
“是啊,他們假借給他奶奶修墳,其實就是專門為盜竊邊上宓國公墳墓里的宓國公金頭與寶藏來的,他是在和文物販子交易時被文管部門查獲的,那可都是國家的特級與一級文物啊!”
“宓國公墳墓我隔天就會去看看,好像沒有誰動過啊?他們如何能進去?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老爹有點迷惑。
市長說:“這就是旺財的狡猾之處了,他先在奶奶的墳下挖了地道,直通宓國公墓室,然后竊取寶藏,掩埋痕跡,再予以復原。”
老爹一聽,臉頓時就漲得通紅通紅,他忿恨地罵道:“他奶奶的孫子!”
現在老爹也明白了,為什么旺財會說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樣的話。
一個人連祖宗的墳也要挖,連祖宗的東西也要賣,他還有臉面回來嗎?就算不要臉能回來,法律還允許他回來嗎?
旺財這輩子是再也回不到這個幽靜古雅的山村了。